第2章 第二章
顧忱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司馬監,又是如何一路走出宮門的。
他還有些宿醉遺下的頭疼,被冷風一激,彷彿整個人被丟進了冰寒刺骨的雪地里。劇烈的顛簸下,他感覺自己就像個破破爛爛的玩偶,只勉強被幾根線牽在一起,維持著沒有散架。
他不敢想象母親此刻是怎樣的焦急。
依照前世的記憶,這時候的蕭廷深正因戕害兄弟手足而遭到無數儒生的非議,顧忱的母親雖久居后宅,但她出身書香世家,顧忱的外祖父更是在國子監任職,那些對蕭廷深的不利傳聞,母親不可能一無所知。
再加上顧忱已經是顧家唯一的兒子,又是母親一手帶大。他進宮覲見一個已有惡名的皇帝卻一夜未歸,母親難免會猜想他是否遭遇什麼不測。
而母親性情外柔內剛,為人正直,若知曉顧忱留在宮裡的真正原因……
彷彿無數把小刀在體內亂攢,顧忱全身上下都叫囂著疼痛起來。然而眼下哪容他顧及自己的傷勢,他只能咬緊牙關,想起回府的路上有一條小路,雖然顛簸,但會加快些速度。他一拽韁繩,調轉馬頭向小路上馳去。
一邊策馬狂奔,他一邊在腦中急速思考到底該如何與母親解釋。
母親心細如髮,實在不好搪塞。幼時有一次他在院子里玩耍,不小心打碎了母親最喜歡的一個盆景,原本企圖遮掩過去,沒想到母親一眼識破他編了大半天的謊話,最後當然是挨了一頓教訓。
他昨日便與母親打了招呼要入宮請安,並答應過會速去速回。其餘借口只怕會被當場戳穿,看來,也只有拿政務當擋箭牌了……
離顧府還有一段距離時,顧忱就看到了門口站著的兩個人。左側的是一位窈窕少女,穿了一身鵝黃色長裙,俏麗又嫻靜;右側的是一位美貌婦人,穿了一身墨藍色,素雅而端莊。他勒住韁繩,滾鞍下馬,顧不上自己某處火燒火燎的疼痛,三步並作兩步邁到美貌婦人面前,俯身拜倒:「母親,兒子回來了。」
顧母有兩道黛青色的蛾眉,一雙秋瞳剪水的眼睛,她已經不年輕了,垂目看人時卻顯得楚楚有致,宛如姣花照水。她不說話,也不叫小兒子起來,只靜靜地看著他,帕子被她死死攥在手裡,擰出了數道褶皺。
「娘……」一旁的少女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不叫二哥進去嗎?」
顧母沒有回答女兒的話,只靜靜說道:「你抬頭。」
顧忱抬起頭。母親的眼睛有些發紅,一看便知熬了整整一夜。他心中微微一酸,啞聲說:「是兒子讓母親擔心了。」
顧母閉了閉眼,聲音有些發顫:「你昨晚進宮前是怎麼說的?」
「兒子入宮為陛下請安……去去便回。」
「我又是如何跟你說的?」
「母親說,如今朝內勢力複雜,王家頗得聖寵,受皇上重視,卻與顧家向來不和。當今太后……又是王家嫡女,大哥,」顧忱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嘴裡發苦,「……大哥便是因王家旁系而死,讓我謹言慎行,請安過後立即回府。若有變故,也需給家中捎信……」
「你又是如何做的?」
顧忱抿緊了唇,片刻方道:「是兒子的錯。」
「酉時三刻進宮,次日辰時方歸,卻連個口信都沒有!」顧母顯然是氣得急了,眼中泛起一層瑩潤的光。她微紅著眼睛,高高揚起手,作勢要打,「你真是我生的好兒子——!」
「娘!」小妹驚呼一聲,拽住母親的袖子,哀求道,「二哥知道錯了,您別打他……」
顧忱直挺挺跪在地上,依然緊抿著唇,沒有躲閃的意思。他的眉眼和顧母十分相似,此刻他跪在那兒,顧母看著他,就彷彿看見了他幼時賴在榻前央求她講故事時的模樣。這一巴掌停在空中,說什麼也打不下去了。
許久,顧母才長嘆一聲,放下手:「罷了,起來吧,先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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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忱和妹妹扶著母親,一左一右,進了顧府的大門。
顧氏歷代都是武將,因此院落的風格也很簡潔,僅僅種了些花草,因為天氣尚冷的緣故還有些枯敗,稀稀疏疏的。
穿過院子便是正廳。門一開,顧忱便看到擺了滿桌的菜肴,大多都是他愛吃的,只不過已經冷了。他微微一怔,小妹撇了撇嘴:「二哥你常年駐外,一年到頭也回不了一次家,昨天好不容易回來,娘才叫人做了這些。」」
顧忱喉結滾動,說不出話。
他看到邊上擺著一道荷葉雙福餅,想起自己年少時最喜歡吃這道點心,偏偏只有慎京東坊的一家點心鋪子才賣,非得起大早排隊才能買到。有一次他睡過了頭,跑去點心鋪子的時候早就賣空了,回家大哭一場。顧母把他摟在懷裡,再三安慰第二天他一定能吃上這道點心。
沒想到第二天他真的吃上了荷葉雙福餅,卻是顧母親自去了那家點心鋪子,再三懇求,才終於學來的。
見他發愣,小妹續道:「本來打算你進宮回來以後小聚,結果你一去不返,娘叫人熱了三四遍……你不知道娘有多擔心,始終怕你……怕你會和大哥一樣……」
小妹哽住了,顧忱心裡也驟然一痛。兄長顧恆比他大四歲,自幼習武,弓馬嫻熟。顧忱十四歲那年,兄長率軍出征,深入敵後做誘餌,本擬將敵軍一網打盡。結果當時的援軍將領王永恪領兵救援來遲,顧恆力戰而亡,連屍體都沒找到完整的。
此事成為整個顧家心中的隱痛。尤其是與顧恆感情深厚的顧忱,剛剛得知顧恆死訊之時,顧忱一度難以置信,連續三天三夜無法入睡。一閉上眼,眼前就滿是大哥臨行時大笑著的臉。
「聽說鄂南盛產夜明珠。等哥哥回來,給你帶個拳頭那麼大的夜明珠,掛屋子裡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