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盛夏日燥,但書房內涼意清幽,令人頗為舒適。
叶音一邊磨墨,一邊偷看角落裡的冰盆,忍不住惋惜。
那些冰塊放她手裡,片刻功夫就能砸出冰沙,旁的不多加,放點花生碎,果乾,最上面淋一勺桂花蜜,攪拌攪拌,那滋味絕了。
「叶音。」
一道冷清的聲音喚回她,叶音抬眸,顧澈置筆直視她:「你分神了。」
叶音眼睛一眨,堅決否認:「沒有。」
顧澈像是沒料到她的回答,怔了一下,一般這種時候,難道不該是叶音認錯。
「吾喚了你兩次。」顧澈眉頭微蹙。
聽聞他自幼體弱,膚色少了些紅潤,有種涼玉的冷白,看上去淡漠疏離。
細細高高的鼻樑,沒有一般男子那種粗獷感。而下顎線也不像成年男子那般分明,更偏向於流暢,是介於少年至青年之間那種半青澀半成熟的氣質。
不過最妙的還是那雙眼睛,眉骨深邃,清泠幽沉。好似雲天之上月,又似海藍深處暗。如此矛盾,混合交織著,在顧澈身上卻不違和。
叶音垂下眼,暗道小主家真可以恃貌行兇了。
「公子,奴婢耳力不善。請公子見諒。」
顧澈:「……」
他目光如炬地盯著叶音,叶音斂目站著,沒有半分不適,彷彿她剛才說的都是實話,壓根不是隨口胡謅。
兩人僵持片刻,顧澈重新執筆,「……磨墨罷。」
也不知是不是叶音錯覺,總感覺小主家好像有點鬱悶,可她看去,顧澈又神色如常。
申時左右,烈日威力不減,叶音在下人房恨不得只穿一件單衣。
然而這是不能的,屋裡還有一位對她敵意滿滿的人。叶音真那麼做了,不消明日,酉時用飯時候,恐怕就傳出她放浪的名聲。
「熱啊…」她用力揮著蒲葉扇,十分想不明白,古代又沒空氣污染,沒全球變暖,怎麼夏季也這麼熱。
「公子說過,心靜自然涼。若是感覺燥熱,怕不是心裡想了多少不能見人的齷齪事。」
叶音放緩了扇風的速度,斜眼看過去:「你什麼意思?」
翠屏冷笑:「什麼什麼意思,我說我的,關你什麼事。」
過去公子對所有人皆冷淡,凜然不可接近,院子里的丫鬟都歇了心思。可如今冒出個叶音,才貌皆不如她們,卻偏偏入了公子的眼。
叶音只是個二等丫鬟,怎麼配進書房替公子磨墨,怎麼能離公子那般近,叫她們如何甘心。
若到此為止也就罷了,畢竟翠屏也沒指名道姓。可翠屏心裡攢著怒火,看叶音分外不順眼。
「我聽說你們老家遭了水災,你跟你娘逃難到京城。」翠屏走到叶音面前,輕蔑地掐著叶音的下巴:「長得也還湊合,逃難途中你跟你娘沒少做那行子勾當吧。」
叶音放下蒲葉扇,目光變得冰冷:「什麼勾當?」
「皮肉勾當唄。」翠屏扯了扯嘴角:「不過你娘那身老皮,倒貼都沒人啊——」
翠屏猝不及防摔在地,隨後才覺出臉上火辣辣的痛,她不敢置信地瞪著叶音:「你敢打我?!」
她咆哮而起:「你怎麼敢——」
「啪——」地一聲,叶音反手又是一巴掌。
她用了兩分力,翠屏左右臉頰被打的又紅又腫,嘴角溢出血。
叶音冷冷道:「不會說話就閉嘴。再有下次,還打你。」
翠屏人都傻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不怕我跟管事姑姑告狀?」
叶音嗤笑:「那你去啊,正好讓別莊里的人瞧瞧什麼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翠屏:「你——」
她胸膛劇烈起伏,但最後卻只惡狠狠剮叶音一眼就走了。
辱人母是她不佔理。不過她不會就這麼算了。
叶音懶得搭理翠屏,她對冬兒忍讓,是因為冬兒給她吃的,還出言維護過她,是人情,得還。
但翠屏算什麼,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晚上下值回來,叶音洗漱后準備入睡,卻發現她的床上有股酸臭味,大半被褥也濕透了。
翠屏跟過來:「不好意思啊叶音,我在你床沿坐著吃東西,突然手抽筋了,東西灑了。」
「今晚麻煩你打地鋪了。」
叶音看著她,翠屏捂住嘴:「哎呀,忘了說了,我也沒有多餘的被褥,恐怕你只能坐地上靠著床腳睡了。」
叶音不語。
翠屏得意一笑,吹滅燭光上床睡下。
黑暗中,她聽到門開的聲音,翠屏在被子里笑出聲,結果扯到臉頰,痛的她絲絲抽氣。
她摸著自己的臉,語氣扭曲:「叶音,還沒完呢。」
她要把叶音趕出別莊!
翠屏迷迷糊糊快睡著了,忽然身上一沉,一股餿臭味直衝腦門。
那是叶音特意去廚房拎的泔水。
夜色中女子憤怒的吼叫劃破長空。
白管家面如鍋底,翠屏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訴苦。
叶音像根木頭似的杵在旁邊。
伴隨著翠屏顛倒黑白,白管家看向叶音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善。
白管家喝道:「叶音,翠屏說的可屬實?」
叶音:「假的。她撒謊。」
白管家一梗,「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叶音:「她罵我娘,我打她。她往我床上潑髒水,我回敬她。」
白管家眸光一沉:「翠屏,叶音說的可是真的?」
「不不。」翠屏哪還有在叶音面前的刁鑽樣,她雙頰紅腫未褪,淚水漣漣,凄婉地講述自己的委屈。
「白管家,奴婢只是有感叶音飯量非常,勸她剋制些,否則以後不好說人家,誰知道,誰知道…」
她凄凄慘慘地哭出聲:「叶音竟然惱羞成怒對我動手。」
「白管家,奴婢在院里幹了好幾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叶音剛升上二等丫鬟就這麼作踐奴婢…」
她似有百般委屈,以至於她給叶音床鋪潑髒水也成不得已了。
叶音一直留意白管家的臉色,見狀心道別莊這份活估計得黃了。
雖然有點可惜,不過總比留這受氣好。
老天爺讓她多活一遭,可不是這般憋屈。
白管家厲聲道:「叶音,你可知錯!」
叶音還是那副不緊不迫的模樣:「我說了,翠屏謊話連篇。」
白管家怒道:「冥頑不靈。來人,把叶音」
叶音同時出聲:「我不…」幹了
「還未處理妥當?」疑惑聲將二人的話都截了去。
白管家大驚:「公子,您怎麼來了?」
「都是老奴失職,這些瑣碎小事還打擾公子,老奴馬上就能處理完畢。」
顧澈擺手,先掃了一眼翠屏,後者希冀地望著他,剛要說什麼,顧澈就挪開了視線,看著叶音。
他在主位坐下,開尊口:「前後經過再說一次。」
翠屏比先前哭的還凶,眼淚如洪水決堤,叶音甚為佩服。比起翠屏的如泣如訴,叶音乾巴巴的辯解很無力。
白管家適時道:「公子,叶音眼中毫無規矩,老奴定將好生懲戒她。」
顧澈卻問叶音:「她罵你娘什麼?」
叶音撇嘴:「左右不過是些下三濫的話。」
顧澈在問叶音,注意力卻留了兩分在翠屏身上,自然看到了翠屏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
不等翠屏辯解,顧澈已然道:「你們二人皆有過錯,除了本職,另外負責洒掃院子。」
翠屏懸在眼眶的淚珠滑落:「公子,奴婢是…」
顧澈起身離開。
這件事告一段落,但叶音跟翠屏的梁子結下了。現在兩人都無視對方,連句客套話都沒有。
冬兒聽聞后找到叶音:「你也太衝動了。」
「你知不知道,翠屏她娘可是顧府的管事。」
叶音瞭然:難怪那麼囂張呢。
冬兒替她著急:「你以後怎麼辦,得罪了翠屏,除非…」
話音戛然而止。
冬兒知道最近這段日子,公子令叶音至書房磨墨,只要公子說一句,就能護著叶音。
可是,她不想叶音跟公子關係更近。
冬兒生硬地轉移話題:「反正你以後讓著點翠屏。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她匆匆離去,背影透著急促和窘迫。
叶音收回目光,笑了下,眼裡卻無笑意。
天上不見雨,陽光格外灼人,叶音為了多納會兒涼,故意在書房幹活時磨磨蹭蹭。
顧澈也不戳破她。他看著叶音拿著巾子把同一個花瓶擦了三遍,開口道:「你心裡可有怨?」
叶音茫然:「什麼?」
顧澈重複:「我將你與翠屏同樣處置,可有怨。」
叶音眸子微睜,她無意識擦著花瓶:「奴婢沒有。」
顧澈:「當真?」
叶音:「嗯。」
如果沒有顧澈,結果肯定沒現在這麼平靜。
顧澈仔細打量她,發現叶音神色平和,確實無怨憤之色。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提起這茬,畢竟叶音只是一個丫鬟,何需主家過多上心。
顧澈合上書,慢慢踱步至窗前。
經過這些日子相處,顧澈相信叶音不是挑事的人。但最後他令兩人皆受罰,一來是堵眾人口,二來也擔心叶音成為眾矢之的。
白日的風都裹著熱意,顧澈在窗邊待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書房內響起一道笑聲,很輕,很快,顧澈瞬間看向叶音,叶音正認真地擦著柜子。
顧澈抿了抿唇,回到書案后,耳尖一點點染了紅,跟桃子尖尖上的一點粉似的。
叶音背過身忍俊不禁。小主家可真有意思,臉皮忒薄。
一刻鐘后,顧澈臉上的燙意退去,他一本正經道:「會識字嗎?」
叶音搖頭。原主是真不會,叶音也沒學過繁體字。
「過來。」顧澈喚她。
待叶音走近,顧澈執筆寫了幾個大字,教給叶音,讓她臨摹。
記是記住了,只不過字跡不能看。
主僕倆面面相覷。
叶音先別開眼,這次臉紅的人成了她,臊的。
她給大一生丟臉了。
當初叶音大一期末,就爆發了末世,她好不容易跑回家,只看到家裡兩具喪屍,依稀能辨出曾經的面容。
叶音抗拒這段記憶,後來她渾渾噩噩跟著人群逃生,途中覺醒了力量和水系雙異能。
叶音試探著去尋其他親人,可是一無所獲,他們或許是在某個角落,又或許…
叶音入了異能隊,見了不少事,從開始的憤怒、悲傷,到麻木,最後變成平懷地憐憫。
遇不平事,量力而行,無愧於心。人嘛,總該跟其他生物有點區別。
後來…後來叶音死在了任務中,年23。
「叶音。」
顧澈幽幽地望著她,篤定道:「你分神了。」
叶音:「奴婢知錯。」
認錯十分乾脆利落。
顧澈噎了一下,「專心。」
叶音:「是。」
叶音沒有特意學過毛筆,哪怕經過顧澈指點,還是寫的歪歪扭扭。
顧澈看的糟心,起身行至叶音身後,猶豫片刻,還是握住她的手:「起筆露鋒…」
顧澈在說什麼,叶音沒有聽進去,那時她只聽到窗外風吹樹葉沙沙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