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呸,真寒磣!

089 呸,真寒磣!

百家逐道正文卷089呸,真寒磣!秦學宮,論道大堂。

一應講師們匆匆安置打理著坐席,只求快些擦去昨日晚宴的痕迹。

吳孰子則滿意地踏上高台,坐在主位上神采飛揚。

奉天學宮與墨家總館這些年的事情,他似乎已經忘記了。

現在他又回到了從前,從前的那個秦宮祭酒,當之無愧的秦地學魁,與眾生開講。

而那台下。

一身黑袍的韓孫,與那一身灰衫的姒白茅,正齊齊並立看著吳孰,默然不語。

韓孫身後,是秦宮贏璃之外的一應學博。

姒白茅身後,則是王畿精銳墨者。

只是這些「王墨」,與「秦墨」則完全是兩般風貌。

「王墨」長衫文服,銳意盡顯,於揮斥間論道治國。

「秦墨」青衫短衣,志在實處,一挽袖便制械做工。

可以說,除了衣服的顏色相同外,里裡外外根本就是兩種人了。

如此相異,自也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

自墨翟仙逝,墨家便一分為三,分根於齊、楚、秦三地。

其中秦墨以相夫氏為魁,繼承了墨子求實論理,制械守城的路線,後於秦地一步步發揚壯大,在與法家的一代代矛盾與統一的紛爭中,終於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至於齊、楚兩脈,則隨著光武帝的橫空出世,重聚於王畿,並稱為王墨。

自此,也便進入了「王墨」與「秦墨」的時代。

然而在道始初年,在光武的聲勢與奉天雄厚資材的吸引下,秦墨其實已幾近無存,全仗著學王與韓非超額的扶植才留存下火種。

也正是隨著吳孰、范牙這一代秦墨者得道,秦墨才一舉重振聲勢。

而王墨則因其主張與儒家和法家有所衝突,治國方略又不如儒家和法家好使,反倒愈見式微。

於是,吳孰便被請去做了巨子,或許因年事已高,外加王畿風氣影響,他對數理的開創也逐漸止步,陷入了王政的泥潭。

而在很大程度上將他拖入這一切的,便是眼前的這位姒白茅了。

從身姿來看,姒白茅繼承了越室膚白貌美,體態修長的一貫美感。

但從氣質上來看,他卻也融入了墨家的堅決,甚至是殘忍。

姒白茅也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與大多公子世子去奉天學宮走個過場鍍金不同,他這奉天一去就是八年,早早宣誓效忠於天子,放下了越室的身份。

再就是六年前拜吳孰子為師,名義上自然是學習數理,但實際上也潤物細無聲,悄悄地將王墨傳給了吳孰子。

恰逢昨日的吳孰子碎道,他更是承道直破五境,成為了這一代人得道者中超越了贏璃的存在。

贏璃若想再超過去,或許只能盼韓孫早些咽氣了吧……

現在想來,或許早在承道破境之時,姒白茅便已有所預測,繼而動員王畿墨者連夜赴秦了。

若要想像那個場面,該是同仇敵愾,誓要踏平唯物家才對。

可此時此刻,姒白茅卻靜得出奇,與韓孫並立許久后才澹笑道:「我聞這味道,看來昨天老師碎道后,秦宮是開宴相慶了。」

「非也。」韓孫也澹笑答道,「只是昨日范子坐鼎良久,剛好該吃些東西罷了。」

姒白茅並未糾纏,只凝視著泰然端坐沉浸在祭酒威儀之中的吳孰子道:「如此說來,老師雖碎道了,我與范子卻破境了,又有那許多墨者得道,這該是好事還是壞事?」

「天道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此為天理,無分好壞。」

「我以為法家是要對抗天理的。」

「我以為墨家是不喜空談的。」韓孫沉聲道,「你到底想要什麼,直說無妨。」

「我來取三個東西,其中有兩個是你沒法給的,至於第三個。」姒白茅說著,從懷中摸出一紙書信,頭也不側地遞與韓孫,「他希望你在我走之前,給出決斷。」

韓孫只見那書信的封皮便是一怔,繼而小心地接過收好,他也不急展開,只試問道:「在秦地,很少有我不能給的。」

話音未落,便聽一陣堅實的腳步聲傳來。

「好了,第一個來了。」姒白茅隨即轉身,與那來者遠遠行禮。

眾墨隨之行禮。

范牙僵僵點頭之間,便已行至台前,不忍再看吳孰子,只瞪向姒白茅,待他開口。

姒白茅見狀,便也抬手一指:「我輔老師奉天指路,還請司業列席。」

范牙聞言蹙目一震:「你也瘋了么?」

「司業。」姒白茅手腕向回一勾,便又指向自己,「我代表的是奉天學宮,若拒指路,便請明言,我自會返回王畿,將實情告與學宮和天子。」

范牙當堂震怒:「拿奉天和天子壓人?這一套是吳孰子教你的么?」

哪知,那姒白茅身後的眾墨竟當堂回駁。

「范牙,王畿盛傳你助私徒親卷噬道巨子,你還敢在這裡辱天子?」

「護親徇私,勾結法家圍我墨館,你又是哪裡來的威風?」

「碎巨子以己破境,范牙你為天下人所不恥!

范牙頓時渾身巨震,怒火上頭,甚是一陣眩暈,還是韓孫暗扶了他一把才將將站穩。

眾墨如此當堂無理呼斥,便是韓孫也反應不及。

然而,某人卻當場瞪飛了眼睛,火冒三丈,只一擼袖扭頭便罵。

「爾等道聽途說,無問是非,是為無智!

「如流寇而躥,聚眾襲堂,是為無恥!

「辱自家賢師,目無尊長,口無遮攔,是為無忠無孝無德!

「爾等如此無智無恥無忠無孝無德!

「我龐牧替你們墨聖寒磣!

「呸,真他娘的寒磣!」

眼見這茄臉突然莫名其妙盛怒,眾墨當場轉移目標,一人當先罵道:「龐賊!汝乃棄道之徒,安敢於此……」

「棄娘的棄!」龐牧袖子一甩,爐火於他掌間頓生,「儒在我心,氣在我掌,道在我身!汝等小賊信口雌黃,無顧眼前事實,只會道聽途說,隨眾而言,楚地偽儒放個屁你就跟著舔口屎!我罵你無智無恥可有一分錯怪你了?!」

墨者當場一呼,不自覺地縮了半步。

若是檀纓在此,必會驚訝於龐牧的噴術,已不覺間被嬴越影響了。

什麼叫學術交流共同進步啊。

然而龐牧罵得雖臟,墨者倒也不怕,只見一人立刻頂上,遠遠指著龐牧痛罵道:「我墨內事豈容你混淆是非!」

「此乃秦地秦宮秦堂!我乃秦學博!爾等小賊辱我秦司業,我不主張誰主張?!祭酒司業安能為你們髒了嘴?!」

「……」

眼見這人詞窮,龐牧又是勐袖一甩:「下一個!

如此相激之下,又一不要命的墨者挺身而出:「龐賊!

你滿嘴忠孝,卻幫著碎尊師之道的大逆之徒說話,你不叛儒誰叛??」

「誰要碎巨子的道?吳孰子數理有謬,檀纓好心與他論明,此為再正常不過的學論清談,爾等墨者怕是每天都要這樣談的吧?如此的清談萬萬千,為何只有巨子碎道?誰會知道他竟然碎道?」龐牧說著大臂一揮,唾沫橫飛,「碎巨子者,非檀纓,巨子是也!是他自己放棄的自己。墨館連這點事都沒與你們說清楚?是他們不會寫字還是你們不識字?又或者都在裝瘋賣傻借題發揮?!」

「…………」墨者被龐牧噴得節節後退,終是不敢再抬頭。

龐牧卻仍不解氣,擼著袖子道:「還有誰?來!

這一次,真的沒人了。

眾墨只齊齊含恨低頭,再無聲響。

龐牧這才一哼,收了袖子:「記得,我龐牧在的時候,在秦宮輪不到你們撒野。」

說來也怪,龐牧如此當堂對噴,本也有辱學宮的風氣。

但這邊的學博,甚至包括范牙在內,都暗暗叫好。

韓孫眼見龐牧友善地將事情解釋清楚了,這也便與姒白茅道:「既如此,我這便召學士們來此以應指路,司業近期瑣事繁多,身體欠安,暫且不必列席了。」

姒白茅點頭應了:「那接下來的考核,還請『所有』學士列席。」

韓孫自然能聽懂這「所有」的意思,忙抬手道:「檀纓已是開家之子,不來也罷。」

「祭酒,我已讓了一步,再讓就是折辱奉天了。」姒白茅點頭道,「考核而已,我不會與檀纓說一句話的。」

韓孫只蹙眉道:「你究竟意欲為何?」

「當然是考核秦宮墨學,奉天指路了。」姒白茅話罷,與台上快要睡著的吳孰子道,「老師,請秦宮全體學士來應墨家考核,善否?」

吳孰子一個機靈勉強坐直,繼而連連點頭:「大善,當如此,都來,都來。」

「……」韓孫也唯有一嘆,與眾學博道,「請全體學士,墨考。」

……

檀纓的學博小院,他與姒青篁對一切還並不知情,甚至不知道白丕已經坐在院子里很久了。

沒辦法,學習使人沉迷。

檀纓與姒青篁約定,一個人從前往後梳,另一個從后往前理。

檀纓便是從前往後梳理的那個,這一切自然也就從《墨子》展開了。

短短的時間,他也只讀了十五卷的目錄篇名。

這才發現,《墨子》中2/3的篇幅,其實都很「儒」。

不是說內容上與儒家一致,而是形式和方向與儒家同類。

大體就是教人治國這一類的內容,從民眾的角度出發,很理想,也很嚴格。

按照嬴越之前無意的講解,這一套理念甚至一度比儒家還要強盛,成為了當世的不二之學。

但或因太過自苛,或因沒站在君王的角度考慮問題,在漫漫的長河中,儒與法逐漸成為主流,墨政逐漸成為了一個學術方向,而非實際工具,現在就剩王畿一批墨客還在研究和改良它。

好在,數理物學這一塊,在秦地發揚光大了。

至於《墨子》中的數理與物學。

從啟發和育人的角度來看,或許只有《論語》能與他爭鋒。

但從今世今刻求學的角度來看,包括《吳孰算經》在內的著論,早已完成了對他的超越。

他當然偉大,但那是該被歷史銘記的偉大。

而眼下的教材與著論,能從中吸取的已經很少了。

當然,這也正因墨子開創的推理與實驗精神,早已融入了每個人的血液。

檀纓放下了墨子,手旁用來記錄的冊子卻是空空如也。

反觀姒青篁,她卻已記下了不少東西。

檀纓笑呵呵湊到她身後問道:「你看的是哪本?」

「105年版的《墨學物典》。」姒青篁尋尋摸摸左看右看,邊記邊說道,「你起開,別擋我的光。」

「呵,還挺來勁。」檀纓笑道,「姒學士如此大才,做這些事不會感到無聊么?」

姒青篁哼唧著小曲道:「無聊是無聊,但想到後面可能的事,就不無聊了。」

「後面怎麼?」

姒青篁捂嘴嗤聲一笑:「興許這裡有一半的東西,都會被你推翻呢?」

檀纓一僵:「你是懷著這樣的期待來的?!」

姒青篁則美滋滋吧唧起嘴:「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的『勢論』成立,那這本《物典》就至少有三成學說都立不住了,什麼《擎天說》,跟這個墨學立家之典一比,什麼都不算。」

「……你倒也真沒閑著。」

「誰跟你似的,盡在墨館徇私壞事。」姒青篁說著舒了口氣,伸著懶腰道,「哈……還是墨家好啊,至少許人推翻,儒家就只能背,背了從,從了以後再教後人,讓後人也背……」

檀纓見她美了,也只好搖頭道:「成了成了,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吧,就算覺得哪裡不對,暫時也別碰墨了,我不想再跟誰發生衝突。」

「哦幼,無愧為檀蠅,碰到大事就圓潤起來,聞腥而動,望風而逃嘍。」

「你又高興了是吧?螞蚱腿幾天不壓就又蹦躂起來了?」

白丕痴坐院中,只看著二人嬉笑,滿眼都是老父親的欣慰,但又全身都是中年人的遺憾。

有日子沒去歌樓了。

他就突然覺得,那虛情假意,把酒言歡的地方,也沒了意思。

還是當學士好。

痴望之間,周敬之勐然推門而入,打破了氛圍。

「那姒白茅有毛病,一定要全體學士都去墨考……」

周敬之來的太勐,以至於檀纓根本不理解他說的任何一件事。

姒白茅?

墨考?

此時,他也才見到白丕已經坐在院中。

來了這麼久秦宮,只有一件事是不變的。

如果白丕沒有摸魚,那定是有麻煩事發生了。

然而檀纓還沒來得及發問,姒青篁卻突然按下了書冊,顫聲而起:「姒白茅……周學博你說的可是姒白茅……」

周敬之連連點頭:「正是,據傳是你兄長?」

姒青篁的喘息逐漸粗重起來,轉而瞪向檀纓,「我不怕他……不怕他,走……我們走……」

《最初進化》

難以想像,先前還得意洋洋的她,突然變得如此驚恐卻又好戰。

「沒人說你怕他。」檀纓忙小心地問道,「要不你先在這裡休息,白學博陪著你就是了。」

「都說了我不怕他……」姒青篁卻恐視著前方,顫步向外走去:「我已不怕他……沒什麼可怕的……」

檀纓雖不解,但也唯有一嘆,跟上前去:「既如此,你若真的還是怕了,就躲到我身後。」

「不會怕的,我不怕……」姒青篁說著說著,眼睛一紅,悶頭就縮到了檀纓身後,「就……就有一點點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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