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地很瘦
這一路走過去,龍岩峰發現,大片大片靠著河邊、湖邊的土地種的都是小麥或者穀子。這無疑是很不划算的,小麥和穀子都是旱地作物,將它們種在這麼潮濕的地方產量反而不理想。
這種土地拿來種水稻才是最理想的,灌溉方便,產量也比小麥、穀子高得多。可是這一路走過去,龍岩峰始終沒看到哪怕一株水稻。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攔住一位老農,說:「老伯,跟你打聽個事。」
那老農一見他這身宦官制服就嚇得渾身發抖,不管不顧的撲嗵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參見公公,參見公公!」
龍岩峰扶起他,說:「不要害怕,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只是想跟你打聽個事。」
老農民瑟瑟發抖,結結巴巴的說:「公……公公請講!」
龍岩峰指向那些種在明明適合種水稻卻強行改成麥田的田地:「這些田那麼潮濕,更適合種水稻吧?為什麼你們不種水稻,反而種小麥和穀子?」
老農民茫然:「種水稻?這不是只有南方才能種水稻嗎?老漢我種了一輩子田,從來沒有聽說過北方也能種水稻。」
龍岩峰:「……」
好吧,明白了,不是人家不願意種水稻,而是壓根就不知道北方能種水稻。
東北那麼冷都能種水稻,相對要暖和得多的華北卻沒人種過,很搞笑,是不?但這就是現實。
北京種植水稻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東漢。公元三十九年,南陽聖童張堪官拜漁陽太守,而漁陽,正是今天的北京。張堪在任十年,結合當地的地理、氣候,帶領老百姓在水源豐富的地區營造水田,大規模種植水稻,使得漁陽地區的糧食產量大增,百姓因此致富。當地百姓對這位文武全才,上馬能領兵破敵,下馬能把地方五穀豐登、夜不閉戶的太守極為愛戴,留下了「桑無附枝,麥穗雙生。張君為政,樂不可支」的歌謠,代代傳頌。而到了唐朝,北京一帶水稻種植面積更是大增,因為唐朝正撞上了難得的溫暖期嘛,連四川都能種荔枝了,在水源豐富的地方種水稻有什麼出奇的?當時的唐人在濕地種水稻,旱地種麥粟,連年豐收,河北地區十分富庶。也正是靠著河北地區那發達的農業和在與契丹人連年惡戰中磨練出來的精兵勁卒,河朔三鎮成了大唐最為強悍的藩鎮,終大唐一朝都沒能徹底解決河朔三鎮問題。
可到了五代十國,連綿的戰火讓北京地區的灌溉系統遭到了極大的破壞,那些擅長種植水稻的老百姓不是被殺就是南逃,到遼宋對峙的時候,別說北京,整個河北都很難再聞得到稻花的香味,看得到那金燦燦的稻田了。到了明朝,整個北方的人基本上都已經忘記了北方曾經大規模種植過水稻這檔子事,再加上明朝是一個相對要寒冷、乾旱得多的時代,北方的氣候對水稻不怎麼友好,於是,「北方不能種水稻」就成了結共識,終大明一朝,都沒能再像大唐那樣在北京郊外營造出成片的水田,看到稻浪起伏的美景。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在明朝中後期,北直隸一些州府便在地方官員的帶領下試驗性的種植水稻,結果大多都獲得了豐收,那產量可比種小麥、穀子高太多了。只是這些官員剛乾出點成績便被調走,新上任的官員不見得有這樣的才幹,在失去政府的支持后,水稻種植事業馬上便陷入了停頓甚至倒退。萬曆三年,工部給事中徐貞明總結了過去數十年順天八府種植水稻的經驗和教訓,上書萬曆提高議在北方尤其是西北興修水利,推行屯田,發展生產,寓兵於農,但並未受到重視,反倒給貶了。到萬曆十三年,這哥們再次上書萬曆,提議在北京周邊地利利用海河、永定河等河流那充沛的水源營造水田,種植水稻,他認為在京津地區大規模種植水稻大有可為,若能成功,京津地區便可以實現糧食自給自足,不必再依賴南方的漕運了。這一次他的建議得到了重視,被批准了。於是這哥們三下五落二,營造了近四萬畝水田,準備大幹一場,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想要營造水田就必須大量挖水渠,而這些水渠有很多要從那些權貴的田地過,那些權貴認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威脅,極力阻撓,同時發動言官像瘋狗一樣彈劾,最終逼得徐貞明告老還鄉,大明最後一次在北方推廣種植水稻的努力也宣告失敗了。
北京等地重新恢復大範圍種植水稻,得等到清代康熙時期了。對,就是那個射兔狂魔,他不僅射兔子是一把好手,還是個育種高手,培育出了著名的京西稻,在華北大面積推廣,一舉打破了北方糧食作物由麥粟為主的格局,使得原本要經過京杭大運河千里迢迢地北運至京師的大米也進入了尋常百姓的餐桌。而這一切原本可以提前上百年的,然而都讓那些自私自利的傢伙給攪了。
龍岩峰嘆氣。難怪終大明一朝,皇帝們始終要為京師的糧食供應提心弔膽,守著千里沃野的黃淮大平原,卻要仰仗漕運才能吃飽肚子。耕作技術如此落後,糧食能自給自足那才叫見鬼了!
他又跳下馬,跑到農田裡刨出一些泥土來看。農民冷眼看著,全然沒有半點要阻止的意思。這些農民給他的感覺就是麻木,對生活全然燃不起半點熱情,純粹是為活著而活著。不過想想也是,換作是你拼死拼活一年,把所有心血都砸在自家田地里卻仍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也沒法再對生活燃起多少熱情了。在這些農民眼裡,他們也只有耕作這些莊田的權利而已,糧食歉收了他們日子難過,糧食豐收了他們不見得有份,所以管那麼多幹嘛?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唄!
龍岩峰將泥土揉碎了細細的看,發現泥土裡腐殖質很少。這意味著這些莊田的肥力很差,沒有腐殖質的土壤根本就不能稱之為土壤,只能說是泥土,甚至砂土,在砂土上是長不出茂密的莊稼的。
「你們平日里是怎樣給土地施肥的?」他問。
老農民說:「有錢的就從糞夫那裡買一些大糞施進田裡當肥,沒錢的就只好燒點草木灰撒進地里,能收多少糧食全看老天爺的臉色。」
龍岩峰問:「大糞貴不貴?」
老農民苦笑:「挺貴的呢,像老漢我,根本就買不起。」
歷朝歷代,在那些大城市裡都有大量專門負責清理糞便的掏糞工,他們天還沒亮便趕著車拉著大木桶上街,高聲吆喝著「倒馬桶」,挨家挨戶的倒,裝滿了便運出城去賣給京郊的農民。這是京郊農民主要的肥料來源,就指著這個給莊稼施肥了。不過這些都是要錢的,而一桶糞多少錢完全是糞霸說了算,沒有一定財力的農戶根本就買不起。
沒有化肥,連糞肥都施不起,糧食產量就可想而知了。
龍岩峰默不作聲,一毗田一毗田的挖土,採樣研究。杜松那貨則在一邊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他,懷疑他腦子出了問題,一堆泥土有什麼好看的?
他甚至認為如果不是有人在場,龍岩峰很可能要把泥土送進嘴裡嘗嘗味道。
龍岩峰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把海淀皇莊的莊田土壤情況給調查了一遍,得出的結果不甚樂觀:土壤里的腐殖質很少,肥力很差,這樣的田就算種紅薯都很難獲得高產。要想獲得高產就得先下大力氣養田,增加土壤中的腐殖質,這無疑是比較花錢的,普通農民根本就出不起這個錢。
用地不養地,拚命消耗地力來獲得產量,越種地越瘦,地越瘦產量就越少,而產量越少就越種,把每一寸能利用的土地通通都用上,直到土地鹽鹼化,再也長不出莊稼為止。
這純粹就是一個惡性循環。
據統計,明代北方平均畝產量為一百三十五斤————注意,是斤!而且這個產量還是麥粟輪作才有,換句話說,明代北方的農民必須一年種兩季糧食,一季小麥一季小米,平均畝產才能達到一百三十五斤,如果只種一季,那就有點慘了。北方的上田種小麥畝產能達到一百二十多斤,中田七八十斤,下田就慘了,三五十斤,而一個人在缺乏蛋白質和油脂的情況下飯量是大得驚人的,一天幹掉一兩斤多糧食很正常,一年下來,沒個六百多斤糧食根本就填不飽肚子。可以想象,就這麼點畝產量,一個農民得耕作多少土地才能勉強吃飽肚子,再加上各種苛捐雜稅,想要吃飽就更加困難了。
這也是明朝皇帝始終無法在南方士紳集團面前硬氣起來的原因。北方糧食產量有限,京津一帶的糧食供應嚴重依賴南糧北運,南方士紳只要斷了漕運,京城立馬就得發生糧荒,這誰頂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