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技術
陶迤生前是頗負盛名的攝影師。
不過那時陶爾年紀尚小,並不太了解她在攝影圈的地位,也沒關注過她的作品。
出去逛街、旅行、吃飯的時候,陶迤偶爾心血來潮,會指著奢侈品店面、廣告大屏、雜誌封面、影視定妝照,得意地說:「這張照片好看吧,你才華橫溢的母親拍的。」
七八歲的小孩兒根本做不到透過照片看出攝影師的個人符號,勉強能覺得好看。甚至一些概念性強的作品,她都不覺得好看,也不明白陶迤在表達什麼。
後來陶迤不在了,薛宴帶她去過裴也郊區的一套別墅,那裡收藏了陶迤攝影生涯里的所有作品,編號過後有7千多件,大到六米高的巨幅海報,小到雜誌內頁一角。
這些作品被國內頂尖的藝術展策劃師、設計師精心布局,填滿了從負二層到三層的所有房間。
剛被領進別墅時,她看著海量的攝影作品,還對這些它們的出處表示了懷疑:「你確定這些都是我媽拍的?感覺她沒有這麼勤奮啊。這上面很多都沒有署名,不會是別人拍的?」
本打算出去吸煙的薛宴,聽到這話就停住,回過頭皺眉反問:「她作品特色這麼明顯,你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雖然她不明白薛宴好端端的為什麼生氣,但還是相信了這些都是陶迤拍的,於是把別墅里所有照片瀏覽了一遍。最後很勉強地找出來個特點:黑白照片比彩色照片多。
聽到這個特點后,薛宴直接把還沒抽完的煙扔在花園石磚上,踩滅了:「走吧。看來對這行沒興趣也沒天賦,好好學文化課吧。」
她也很無奈,瞪著薛宴說:「陶迤喜歡什麼我就得喜歡什麼嗎?」
薛宴笑了笑,恢復了寵愛她的模樣:「不是,你是自由的。不喜歡也沒關係。」
從哲學來說,絕對的靜止並不存在。事物從存在之初就是不斷變化的,興趣愛好也是。
那年夏天從長沛回來,知道蕭時光喜歡拍照卻連相機都買不起,就懷揣著難以形容的報復心開始瘋狂購買設備,學習拍照。
兩年多后,她得到薛宴允許,又去那個別墅看陶迤的作品,果然很容易地發現了她的個人符號——
情緒感。
陶迤的相機好像有捕捉人情緒的能力。即便你沒有出現在拍攝現場,也沒有接觸過那些人物角色和靜物環境,但當你站在她的作品面前,卻能產生直擊靈魂的共情,能感受到那些場景的細雨微風。
同時感受到的,是心甘情願的折服和挫敗。她確實缺少一些天賦,無法用基於程序的參數調整、基於幾何的空間構圖來複刻陶迤的作品,因為那些作品超出了美學的範疇,體現的是靈魂和意志。
此後她也看過不少攝影展,買過很多攝影集,來研究別人的東西。不知道是由於愛屋及烏,還是因為陶迤在她心目中獨一無二,陶爾再也沒有遇見過能讓她產生共情的攝影。
直到大二那年,她從貼吧里看到一個攝影群的邀請通知。群主為了賺160元/位的入群費,發布了很多群里元老的作品來吸引人。
有組作品叫她眼前一亮——
是真的很亮,陽光透過密葉打在女生的半邊臉,灑落操場照亮少年的白球鞋,穿越噴泉濺落的水霧在小朋友背後的暈成彩虹。
或是看不到光線的模樣,但拉高的曲和細調的暖色,把原本沉悶的高三教室變得亮堂堂、暖洋洋,讓人不由遐想,那或許是從燦爛明艷的未來投射至此的光芒。
於是果斷付費,加了此群,認識了那組作品的創造者:[北風]大哥。
160塊錢花得確實也很值,她從群里獲得了[北風]分享的數不清的免費濾鏡預設,照片批量導入Lightroom,他的預設總有一款能調出完美的光影和顏色。
之後在群里交流得多了,邊加了好友。但有什麼問題還是習慣在群里討論,兩個人私下裡幾乎沒有說過話,只在賣相機那件事上,她維護了幾句,他過來道了謝,送了不少新預設。
而且這應該是他的私人小號,每次他在空間發布新作品,只有零零星星幾個群友點贊留言。陶爾充分尊重他的隱私空間,很少主動打擾。
直到去年,到景行不久,他發過來他女兒書法作品的投票鏈接,此後又因為雜七雜八的事聊了一陣子,陶爾才和這位老哥漸漸熟絡起來。
現在,這位陌生的老哥,成了除她和薛望山外,唯一一個知道她在被親生父親敲詐的人。
思緒回到今夜。
她下載並解壓蕭時光發來的畢業照壓縮包,看到後期處理過的照片,失神了幾分鐘,腦子裡反覆回蕩多年前薛宴反問她的那句話:
[她作品特色這麼明顯,你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體育館內,補光燈隨著巨型攝影搖臂來迴繞場,在每個學院停留的時間也就只有短短的三五秒,但他還是找到最好的拍攝角度,精準地捕捉到燈光路過她所在的區域時,燈光罩落,點亮她在人群中的笑容。
上台領畢業證書,主席台上燈光過亮,但他拍出的照片不見丁點兒過曝的痕迹。原本刺目的光束經過細緻的參數調整,變得柔緩細膩,她抱著畢業證發愣的臉龐,學士帽下的長穗,垂落的髮絲,都浸著溫暖瑩潤的光。
這些作品特點太鮮明了,以至於她都不用要來原圖代入那些預設里驗證,隨便翻看幾張,就忍不住望向蕭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