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明年
兩個人順著這個話題一交流,那些機緣巧合、陰差陽錯便統統成了順理成章、甚至是故意為之,什麼都瞞不住了。
蕭時光在車外站了很久,不知是不是被風吹得,他眼裡的光亮和臉上的驚喜都漸漸褪去,最後低下頭,在丁師傅的稱讚中,把衝鋒衣的拉鏈拉到最高,將所有神色斂進黑色衣領里。
「真沒想到這麼巧,你跟小姐成了同學,現在還是男女朋友。」
蕭時光才回過神來,聲線有點緊,還有點喑啞:「對,挺巧。確實是沒想到,你們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說完掀起後背的帽子罩在頭上,提步往學校走去。
陶爾見勢不對,跟丁師傅匆忙打了個招呼就跳下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他停住,她也停;他繼續走,她便繼續跟。
他終於再次停下,揣著口袋斜過身來回望她,本來就瘦的他被鬆鬆垮垮的外套包裹,顯得更加清冷單薄。他便這麼看了會兒,目光黯然著,得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怎麼跟過來啦?」他有點無奈地笑了,「不捨得走?」
儘管知道現在解釋已經晚了,但陶爾還是解釋了:「我不是故意瞞著你。但那時候,我們吵架了。你說不想見到我,我回了裴也。」
風掀動他的帽檐,他又扯回來,蓋住亂蓬蓬的碎發,也把微紅的眼睛遮住:「不,是我腦子不行。他姓薛,你姓陶,所以我就沒往這方面想。但你倆不管是性格還是長相,都有像的地方。」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你怨我沒早點告訴你對嗎?」
「沒有,」儘管他否認得很快,但是個人都能看出他情緒低沉,「我只是想到一些事。如果……」
「如果什麼?」
可蕭時光最終沒有說出那個假設,而是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什麼事情從腦子裡趕出去。
他攥住她的手又把她送回南門,見她還是不走,就把她抱到車上,然後撐著車門沖她笑:「謝謝你和你哥。明年請你們吃個飯吧,你們幫了我很大的忙。」
「等等,你為什麼要說這麼客氣的話呢?」
「你們可是,資助我的人,我當然要禮貌些。」
陶爾死死地扒住門框,不讓他關門。她心裡有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這個門關上后,蕭時光就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她又想哭了,甚至想撒潑打滾賣萌耍賴,但丁師傅就在前面,就看著他倆呢。她不能給大伯、給薛宴、給陶迤,丟人。
於是那些死纏爛打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只能慢慢收回手,頂著一雙發燙的眼睛,問:「我明年,真的還能見到你嗎?」
「當然,咱們不是師兄妹嗎,工位還挨著。」
對向來車投過一線燈光,落在蕭時光的眼眶。
她清楚地看到他眼裡有水澤在晃。在眼淚掉下來的那一刻,他替她把車門關上了。
*
臘月二十七,離過年還有三天。
上午9點,蕭時光從長沛火車站出來,坐上201路公交車。
公交從人山人海的車站出發,穿越道路寬闊的新城,駛入積雪覆蓋的林園,在盤山公路繞了好多圈,最終抵達終點站——凌台山公墓。
到這一站,車上只剩他一個人了。
下車時,胖乎乎的司機師傅喊住他,從車內鏡上掛著的一大串小福袋中取下兩個,塞到他手裡,笑得憨厚又質樸:「小夥子,送一對福袋給你。這是在棲明寺法會上開過光的,凡是坐到這裡的我都送。佛祖會保佑你,明年一定有好運氣。」
他低頭道了聲謝,捏了捏福袋裡裝著的小石子,把它們揣進口袋。
先去管理中心二樓交了明年的管理費,又轉到樓下小超市,買了一瓶酒,幾樣水果,這些總共花了98塊錢。
順著石階,踩著未化的雪拾級而上,到了蕭明傑墓前。周圍的墓地大多布滿積雪和雜草,利落齊整的不算多,但蕭明傑的墓碑卻如往年那般乾淨整潔,不見分毫積雪,一看就是被人精心拾掇過的。
蕭時光把果品和酒一一擺上,看著墓碑上的黑白照,仍舊像去年那樣,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甚至連句「爸爸,我來看你了」都說不出來。
於是就點了根煙,站在墓碑前靜默地抽著,把這一年好的壞的遭遇,在腦海里過了一遍。
他想,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地府仙境、厲鬼神明,那此刻的蕭明傑應該能洞悉他腦海里種種畫面,他不必特意講出來給他聽。
煙捲一次次燃盡,殘餘的溫度一次次灼著他的指尖。直到胃裡泛起噁心,他才停下來,蹲地上,把所有煙蒂都按死在積雪覆蓋的草堆里。
風吹過,草從里的殘雪順著風向飛揚,零零星星地落在墓碑上。他抬手將它們拂去,指尖路過蕭明傑的照片時停頓片刻,他想起兩個小福袋,就把它們都放在了墓碑前。
希望你在那邊,不管是是鬼是仙,都能有好運氣吧。
遠處麻雀從林間飛掠而出,積雪混著枯枝從高空掉落,近前黑色大理石映著他的影子,擺在上面的柿子,表皮已出現薄薄的冰碴。
蕭時光被正午12點的太陽照耀著走出墓區,又回到管理中心的小超市。
跟往年一樣,花220塊錢買了條煙,送到在公墓值班室的沈大爺那裡。又留下了一千塊錢,拜託沈大爺逢年過節的時候,給蕭明傑燒點紙錢。
沈大爺是蕭明傑以前的牌友,倆人打了十來年的牌。甚至蕭明傑跳河的頭天晚上都在他家裡打牌。蕭時光打電話催了好幾遍他才回家。
「明天得去醫院做透析,今天你早休息,別去跟老頭們熬夜打牌了。」那天晚上,他略帶不滿地說。
「好好好,不打牌了,早點睡。」蕭明傑像個孩子一樣聽著他的叮囑,或者說訓斥,唯唯諾諾的,點頭哈腰的。
誰能想到那時,那時他已經做好了打算,要去跳河呢。
沈大爺自然也想到了當初的事,兩手捂住蕭時光冰涼的手,昏黃的眼裡覆著厚厚一層淚霧,深深地嘆了口氣:「你是個好孩子,你爸就是糊塗,但也不是壞人。他當時……當時就是被窮給逼走了。我要是知道他有這樣的想法,我那天……」
「都過去了,是他自己不想活的,跟別人沒關係,」他打斷沈大爺的回憶,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又掏出一根煙遞上去、掏出火機給點上,「而且也不是什麼壞事,這樣對他,對我,都是解脫。」
沈大爺把煙從嘴裡拿出來,躲到暖氣片那邊,弓著背抹去眼淚:「你爸他是想活著的。沒查出那個病前,還說過以後給你帶孫子。唉,你說好端端的,怎麼得上這種花錢的病呢。」
寬慰了沈大爺幾句,蕭時光便告別離開。
回到201路終點站,他往山下望去,等待下一班車過來。但熾烈的日光穿透縹緲層雲,晃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掏出手機看了看實時公交,還要7站才到,無聊之際便就又點上煙。
這時一輛勞斯萊斯從公路彎道出現,自他的身前飛奔過去,駛向山頂的豪華墓區。煙灰被車子帶出的氣流撞碎,掉落在他衣袖上,燎開一個小窟窿。
這兩年長沛好像發展得不錯,五六線的小城市也能見到豪車了。
不像七八年前,在老城那片混得最開的玲姐,開的也不過是個四手掉漆小路虎。
所以當初,薛宴乘坐著那輛漆面亮得閃瞎人眼的賓利慕尚,出現在電子廠破敗的大門前時,才會引起那麼多人圍觀。
他下車,跟圍觀的人說想找一位叫蕭時光的。
然後姍姍姐直接掏出備用鑰匙打開蕭時光的門,把他從夢中拖行到門口,一邊哭一邊把身上的現金塞給他:「蕭時光,有個大老闆來找你還錢了,跟以前的都不一樣!這人看上去就特別不好對付,你快跑吧!」
他在混亂中勉強穿上鞋,穩住姍姍姐,剛想問句是哪邊來的大老闆,怎麼知道電子廠這個地方的。
就見樓梯口呼呼啦啦湧上來一堆混混,二話不說,拖著拽著最後扛著把他送到大門口。他費力站定,抬眼就看到個陌生男人倚靠在一輛嶄新的賓利上。
男人看著二十五六歲,年輕俊美,高挑帥氣,優雅尊貴。
穿著好像很講究,西裝長褲合身筆挺,墨色襯衣褶線分明。襯衣袖口被一對飾品固定著,那飾品看上去很別緻,是一對鑲嵌著墨翠的金邊鎖扣。好幾年後,他才被姜岩科普,這種飾品叫cufflinks,男士襯衣的袖扣,起源於巴洛克時期,貴族和紳士喜歡佩戴。
那天太陽特別大,他穿著個寬鬆的黑T恤都覺得頭頂冒汗,那男人穿得嚴謹端莊,卻從頭到腳乾淨清爽——因為他的司機給他撐著一柄寬大結實的黑傘。
這副裝逼的模樣,實在是叫人印象深刻。
雖然氣勢上比不過,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咱們進去說,」蕭時光指了指電子廠裡面,「樓上有空調。」
男人和他的司機跟著他上樓。
關上門后,男人環顧四周,哂笑著跟司機吐槽:「這麼點兒地方,她居然能住下。」
蕭時光以為他在說自己,當時就覺得這人「何不食肉糜」。但他也理解,有錢人嘛,都這樣。
舌尖戳了戳齒背,他抄著褲子口袋抬頭,盡量不讓自己卑微懦弱,昂著頭直奔主題:「蕭明傑告訴你的地址?他欠你多少啊,給我個數我好有心理準備。」
「欠我?」年輕男人眉心微蹙,但很快舒展開,也同他這般把手抄進口袋裡、把下頜揚起來,只是舉手投足之間比他多了不少貴氣,「80萬,你覺得夠不夠。」
蕭時光當時就覺得不對了,忍不住皺眉:「你開什麼玩笑?前天他跟我說他欠6個人,一共80萬。怎麼你一個人就要80萬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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