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11章

11第11章

曲陵南想不明白,郝平溪分明不算好人,可這個不算好人的瘸子,在罹鞫猿撲來的瞬間,卻將自己推走。

這一路上,這個瘸子捆著自己,非打即罵,從沒個好臉色,就算後頭莫名其妙大笑一場,那也多半歸因於他見到自己摔跤出醜,絕非出自好意。

就連到最後,他都小氣到只肯給顆藥丸子,而捨不得給半塊饃扛餓。

可那樣一個人,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

他怎麼能在生死關頭,干出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喂野獸,卻讓相看兩厭的女孩先逃走的事?他這麼做,分明於己毫無益處,甚至要賠上性命。

曲陵南想不明白。

郝平溪是混蛋與郝平溪是傻蛋這兩件事糾纏在一塊擰成麻花,讓她分不開碼不清,讓她不明就裡,不知所以,小姑娘懵懂之間,只感到有種酸楚,從心底一直涌到臉部,以至於鼻子眼睛總是發酸,眼睫毛一眨,就有豆大的眼淚莫名其妙地滴下來。

她掉著眼淚想,自己怎麼就哭了呢?那分明是毫無用處的淚水,只適合娘親那樣的病弱美人沒事瞎折騰自己的液體,可自己眼裡怎麼也有呢?

她知道什麼是死,可她沒見過有人為了救她而死,這個死不同於娘親意料當中的病逝,它似乎更重,重到壓得她腦子發麻,心口堵得慌。

她惶惶然地覺著,自己怕是欠了郝平溪天大的人情了,郝平溪這一下,不僅抵消了他打自己那幾巴掌,還剩餘不少恩惠。

這可怎麼還?人都死了,這往哪還?

小姑娘茫然地一路走,一路拿袖子使勁擦臉,袖子漚濕了,臉被擦得生疼,小姑娘停了下來,狠狠吸了下鼻子,心忖不好再掉眼淚了,那瘸子見了,怕是要入夢來嘲笑自己。

她低頭看手裡握著的匕首。這是才剛郝平溪拋擲給她殺猿所用,上頭血跡斑斑,分不清是她的血還是罹鞫猿的血。可仍能窺見手柄雕得雲紋雷紋纏繞精細,刀刃於血污中鋥亮澄凈,宛若一彎碧水,中間飄了幾道紅暈。

這刀可比她的小柴刀好使多了,曲陵南凌空比劃倆下,虎虎生風,刀光幾可劈空斷影,極為順手。

她連劈數下,微微喘氣,心中的憋悶漸漸有些舒緩開,在這一瞬間,小姑娘忽而想到瘸子的模樣。

摒去惡聲惡氣的猙獰表情,瘸子其實是個長相英俊的男子,若非那道刀疤自眉骨貫穿臉頰,他甚至不比自己的親爹長得差。

他似乎還有許多事沒做,就連拿自己換什麼好處,他也大概尚未仔細思慮過。

他死得太早。

曲陵南擦乾眼淚,握緊匕首,扭頭就往後跑,朝剛剛被送過來那道光門的方向發足狂奔。

她心忖,我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我得回去,替瘸子做件事。

比如埋了他。

他就算被那畜生啃光了,總不至於連骨頭都不剩下吧?就算骨頭都被嚼碎了吞吧吞吧咽下去了,總不至於連點殘渣都沒有吧?

只要但凡能有點零部件剩下,這人就得挖個坑埋了。入土為安入土為安,沒見土,只怕瘸子的魂安不了。

曲陵南發足狂奔,可她跑了許久,都再也找不到那道閃著光的門戶。小姑娘急了,生怕趕晚了郝平溪連渣都沒剩下,她喘著粗氣又瘋跑一陣,仍然連個光影都沒找著。

直到此時,她的小榆木腦袋才轉到一個關節點上,那就是,她到底在哪?

或者該說,這地方到底算哪?

目之所及是狹隘細長的岩洞,四下俱為琅玕瑩白的石壁,頭懸鐘乳石錐,足下或有石筍,或有蜿蜒若蟲爬痕迹的石枕,岩洞內光線如白日,看不出採光何處,然卻能見壁上地上,頭頂石質均閃閃發亮,一眼望去,真如置身瓊山□,側耳傾聽,遠處漸聞有清脆剔透的滴水聲點點傳來,令人聞之心神俱為洗滌一般。

曲陵南睜大眼睛,警惕地四下探看,她終於確定,這是一處她聞所未聞的所在。

她並不知郝平溪以紫雲飛鶴為符紙製成的傳送符本就是權宜之物,並非法力強大的傳送符,內里也無一般傳送符所需禁制咒語,而郝平溪情急之下將全身所余靈力盡數灌入符內,只顧把人送走,卻顧不上將她送往何處。虛空世界,大千三千,這裡邊又有無數秘境禁地,郝平溪這一下,足以將曲陵南送往任何一處,便是他自己日後想要找尋也斷找不回來。

此乃真正的無跡可尋。

小姑娘活到現在,也只是見過綠樹紅花的山野,見過凡人居住的村落城鎮,卻從未見過這樣曲折幽深的洞穴,洞中又有洞,岔道甚多,宛若百足蟲伸出數不清的長腳,甬道大多大同小異,卻又盤根錯節。也不知此處有多大,一時間,竟有窮盡一生無法走遍的錯覺。

洞中寒風習習,並不凜冽,然呆久了卻冰寒徹骨,不一會,曲陵南便忍不住瑟瑟發抖。

她越走越累,卻不敢停下歇息。她身上傷痕纍纍,衣裳破破爛爛,血跡污穢遍布其上,早已不堪入目。而獨自手持匕首支撐著在這樣望不到頭的岩洞中躑躅,憑的只是一股想活下去的念想而已。

不能停,幽洞重重,水聲時斷時續,這裡頭寸草不生,沒吃沒喝,卻不定有什麼盤踞其中的蛇蟲鼠蟻,她儘快找到出口。

若死在這,豈不讓瘸子虧了大本?

她的命,可是瘸子拿自己的命成全的。

曲陵南緣腳下石筍而前行,她自幼長在山野茂林,辨方向尋路徑等本事是自來便有。地方雖不同,但道理卻一樣,萬物生長皆井然有序,便是這光禿禿的石筍石壁也必如此。她瞧得久了,漸漸有些明白,石筍尖頭的漩渦朝向雖雜亂,然十個中卻有五六個會朝往同一方位。

曲陵南停下腳步,閉上眼,面朝該方位側耳傾聽,有玉珠落盤的叮咚聲傳來,越朝前走,這水聲便越明顯。曲陵南精神一振,有水便有緣水而生的一眾生靈,山野中如此,石洞中應如是。

果不其然,拐過兩個彎曲甬道,石洞儼然開闊起來,石質內蘊藏的閃光物似乎得到某種滋養,因而更為璀璨,石筍尖端俱為潤濕,有些還時不時往下滴水,適才所聽的叮咚滴水聲便是自此而來。

近了。

曲陵南加快腳步,空氣越發濕氣濃重,含著沁涼之意,卻不似外頭那麼冰寒露骨,似濃妝的美人被人洗去一層顏料,顯得淡抹溫潤起來。小姑娘深深吸入一口氣,清涼自鼻端深入五臟六腑遊走一番,登時整個人清醒不少,連渾身傷口,也似乎不那麼火辣辣的疼了。

甬道盡頭突然顯出一處寬闊石洞,石壁高高聳入,需仰頭方可見頂,石筍千奇百怪徑向生長,而亂石間卻見一水流自成瀑布,垂落入潭,勃勃生蒼煙,水若潭邊石筍,反激而上,熒光相映,竟有五彩斑斕的光芒。

這一美景瞧得曲陵南大感好奇,她走近兩步,低頭看去,潭水深碧如玉,漣漪之外一片平滑,瞧不見裡頭是否有魚。

就在此時,她忽而聽見有一個極為動聽的男聲在她耳邊溫柔響起:「小姑娘,乖乖站在那別動啊。」

曲陵南眼中流露出迷茫,這聲音清潤婉約,帶著說不出道不明的慵懶與親密,在此不聞人煙之處驟然響起,絲毫不令人驚詫恐慌,卻彷彿與她相識了十數年一般熟悉自然。

「站著別動,好乖。」那人親切地道,「對,就這樣。」

曲陵南閉上眼,絲毫能感到那個聲音因為她乖巧聽話而流露出欣慰,她為對方的欣慰而歡樂,就如閑暇臆想中那般,若自己一雙父母也與旁人相類,若自己只為山村中一隨處可見的女童。興許便有慈愛寵溺,興許做對事時,能得雙親稱許一二,能有人為她是個好孩子而由衷高興。

小姑娘一生中從未有人以這等溫柔的聲音對她說過話,她也不曉得原來這樣腔調說出的話如此好聽,好聽到令人幾欲昏睡,墮入那安逸美好的夢中。

突然之間,一種刺骨的微寒侵入毛孔,曲陵南驟然睜開眼,她在這一瞬間,想起自己並無那等福分,想起自己孑然一身,於廝殺拚命中活到如今,她知道這股寒冷叫什麼,她曾因對此的敏銳而於猛獸爪下逃過性命。

這是殺氣。

沖她而來的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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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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