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19章

19第19章

孚琛忍了忍,終究忍住了將這個傻徒弟拋天上摔地下的念頭。

他頓了頓,臉上堆起慣常的溫和笑容,對徒弟輕聲細語道:「小南兒啊,為師教你,殺這魜偶蛇最忌諱的,是想當然取其七寸下刀。」

「啊?」曲陵南正舉著刀子對著那扭來扭去,掙扎不已的美女蛇比劃,聞言忙收了刀子問,「那朝哪下刀?把她的頭割下么?」

孚琛搖頭道:「小姑娘家,割首級這等事,往後還是少做。」

「為何咧?」曲陵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凡飛禽走獸,割了腦袋便必死無疑,原本割咽喉也成,但有些東西不一定有喉管,像蟲子之流,我覺著還是割腦袋最保險。」

孚琛原本想說些天下女子哪個不以容貌儀態為重?女修中誰站出來不是矜持若冰玉,端莊如姑射仙子之類,然一瞥小姑娘蓬頭垢臉,滿臉血污也不以為意的模樣,便將話咽了下去。他動了動眉頭,也懶得再跟小姑娘廢話,不然又不知得被她拉著扯往哪去,直接道:「刺她頭頂,一刀自上而下,又乾淨又好。」

「是。」曲陵南摸了刀子上前。還未挨近,便險些被魜偶蛇一尾巴甩中。

孚琛手探出,隔空做了個收的手勢,那銀網越發縮緊,魜偶蛇困入其中,撞來撞去許久,漸漸沒了氣力。

「師傅,這蛇腦今兒個歸你啦。」曲陵南清叱一聲,一躍而上,揪住那網中美女的頭髮,舉刀就要紮下。

就在此時,原本已奄奄一息的魜偶蛇突然睜開雙目,射出一道五彩光芒,直直映入曲陵南眼中。曲陵南只覺眼中一陣激烈刺痛,宛若有人驟然間拿鋼針用力刺入一般,一時間疼得腦殼發麻。她本能地一閉眼再睜開,卻發現眼睛一觸光線,即疼得不得了,刺激得眼淚成串落下。

「小南兒,莫要被攝心魂,速速動手!」

師傅的聲音聽著有些著急,曲陵南心忖,這怪物大概會趁自己目不視物的瞬間張嘴反噬,果不其然,鼻端瞬間聞到一股腥臭之氣,曲陵南聽風向側身一避,只聽得身邊一聲巨大的撞擊,伴著碎石迸射,料來自己避得及時。她右手尚揪住那怪物長發,此時用力一挽,頃刻間將魜偶蛇的腦袋攥到手底,另一手持匕首狠狠一紮,也不管是不是扎到那怪物的致命要害,反正先扎一刀回來再說。

魜偶蛇口中發出凄厲慘叫,那叫聲宛若千萬根絲線,牽扯住她腦中用力拉緊。曲陵南悶哼一聲,隱約當中,竟然在腦袋裡聽見一個聲音道:「乖寶,乖寶。」

是娘親的聲音。

曲陵南一愣,那聲音霎時間越發清晰,哭泣道:「乖寶,你不聽娘親的話么?」

自來娘親一落淚,曲陵南就得舉手投降,小姑娘獃獃地問:「聽啥話?」

「好好的女孩兒家,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啊?你讓娘親見了可多心疼?乖寶,你聽話,快把刀放下,娘親給你縫的綉裙呢?哪去了?怎不見你穿?」

「我收著呢。」曲陵南道,「好看,沒捨得穿。」

「你喜歡嗎?」

「喜歡。」

「那娘再給你做啊。」

曲陵南乖乖地道:「好。」

「再給你梳髮辮,戴紅花兒,好么?」

「……好。」

「真是乖孩兒,你每日打點這些辛苦了,娘親給你唱個小曲,你好好地歇一歇,你累了,天黑了,乖孩兒要睏覺了。」

曲陵南頓時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睏倦,她慢慢坐下,抱著膝蓋,閉眼中似乎感受到娘親的手在頭頂輕輕摩挲。莫名的,她覺著鼻子發酸,滿心委屈,可說不上有什麼好難過的,只有種模糊的感覺,似這一幕太美好,美好到不該如此出現。

輕搖籃,唱小曲,縫衣裳,梳小辮,戴紅花,多少年曲陵南都想這些事費時費力,太過無用,定然是因為如此,所以她生命中這樣的東西才會那麼少,少到想起來只有寥寥幾件,且全然不是她所需。

比如小曲兒是有,只是娘親唱得荒腔走板,聽得樹林里鴉雀亂飛;比如縫衣裳也有,只是娘親給她做寬袖長裙,走沒兩步便得被樹杈絆倒,摔個狗啃泥;再比如,小辮也是梳的,只那多是她自家胡亂扎了扎,她頭髮又黃又少,便是娘親再愛玩,也玩不出花樣。

紅花沒戴過,山野里有黃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沒紅花。

那娘親怎會說紅花二字?

曲陵南猛然腦中打了個激靈醒來,她手中仍攥著那妖物的頭髮,另一隻手仍握著匕首,就在此時,那個酷似娘親的嗓音仍在腦子裡響起,她在唱著一曲委婉動人的童謠:

蒼蒼黃天,茫茫下土,

凄凄鳩鳴,交交桑扈,

有懷一人,明發不寐,

輾轉反側,我心思之。

曲陵南眼眶瞬間濕潤,她娘親是愛唱這首曲兒,這也是小姑娘唯一會哼的一首調子。可惜她只會前半段,不曉得後半段,因她娘每唱必哭,僥倖若有不哭,那便是陷入獃滯的回憶中。

一股憤懣之氣自胸中升起,小姑娘曉得這是魜偶蛇惑人心智的本事,可她憤怒的是這東西死到臨頭,竟然還要窺探她內心,翻檢出這些便是她自己尋常也翻檢不得的回憶。這狗東西怎麼敢?

它憑什麼?

曲陵南大喝一聲,腹中那團火熱氣息瞬息達刀尖,匕首應聲而落,如削豆腐般扎入魜偶蛇的腦殼。小姑娘面無表情,一刀一刀狠狠地扎進去,魜偶蛇凄厲叫喚,奮力扭動,小姑娘卻始終閉緊雙眼,毫不動搖。到最後,她嫌匕首扎得不解氣,五指屈起成爪,猛吸一口氣,深深插入那怪物已然血肉模糊的腦子中,手一入腦,登時如入軟乎乎的豆腐一般,小姑娘將這魜偶蛇的腦子攪得七零八落,最後摸到一顆圓溜溜的珠子,她握住那顆珠子,將手抽出,翻身躍起,一腳踢向那怪物的身子。

她一腳又一腳揣著,幾乎要將渾身力氣都用盡,過來許久,忽而肩膀被一雙手握住,師傅的聲音溫和地道:「夠了,小南兒,它死了,夠了。」

曲陵南再踹了兩下,胸膛不住起伏,閉緊嘴唇一言不發。

她的臉被師傅抬起,孚琛的手溫暖而輕柔,片刻后,只聽一陣水聲響起,一股冰冷的水流就這樣澆到她臉上去。

曲陵南冷得哆嗦了一下,慢慢睜開眼,她師傅那張百看不厭的臉近在咫尺,目光中難得流露出真實的溫和。

「才剛於幻境中見著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曲陵南別過臉,她不想說。

「罷了,」孚琛也不追問,只是微微嘆了口氣,和聲道:「去洗個澡,打理下,身上傷哪了?」

「肩膀。」曲陵南拉下衣服給師傅看,「腫了,不曉得斷了骨頭沒。」

孚琛瞥了一眼,也沒嫌棄她臟,伸手替她將衣裳拉好,道:「青玄心法沖至二層,這等小傷便能自我療治。」

曲陵南要換往日,聽到這麼佔便宜的事定會高興一下,可今日小姑娘情緒低落,耷拉著腦袋,半響才獃獃地應了一聲。

她師傅搖搖頭,拿出一個小儲物袋遞給她道:「喏,別打蔫了,師傅給你好東西。」

「這麼小,可是裝糖丸?」曲陵南接過去,並未見有多欣喜,只是慣了哄師傅,勉強笑了笑。

孚琛不知為何,看不慣二愣子徒弟這麼不活潑,他屈指敲了小姑娘腦袋一下,笑罵:「沒見識的小東西,你不會沒見過儲物袋吧?」

曲陵南老實地搖搖頭。

「小笨蛋啊,看好了,」孚琛親自打開那個袋子,指點她道:「在這注入神識就能打開,往後它就是你的,裡頭我放了兩套乾淨袍子,皆為下等法衣,是為師當年穿過的,你嫌棄啊?我還沒嫌棄你呢。這還有兩瓶練氣期輔助丹藥及下等辟穀丹,都是你師傅我當年的存貨,哦,對了,還有一把短劍,下品法器而已,不用太感謝我。你瞧見這個小鐲子沒有,這可是好東西,裡頭有防禦法陣一套,飛天遁地符一張,你往後記著,打不過就用這個逃跑,別跟今天似的打不過還往前沖,懂了嗎?」

曲陵南抬起頭,眼睛里淚水打轉,可拚命咽回去。

「又怎麼啦?」孚琛不耐地問。

「師傅,嗚嗚,師傅,」曲陵南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便這麼沒用地哭了,似乎拿著師傅給的東西,看著師傅好聲好氣跟自己說話,那些傷口更疼了,那些委屈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孚琛嫌惡地揮蒼蠅一樣趕她,「哭哭啼啼的醜態百出,小心為師再摔你屁股。」

「哎,」曲陵南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幾步,忽而想起什麼,蹬蹬又跑回來,伸出手,血污的小手掌中靜靜卧著一顆血紅的獸丹。

「師傅,給你補身子的,」曲陵南用力拿袖子擦擦臉,把臉擦得亂七八糟,可她看著孚琛的目光卻無比真摯,「我往後會多宰這些東西,師傅,你莫要憂心。」

「我作甚要憂心?」

小姑娘認真對他說:「便是有朝一日,你老了病了走不動道了,我也會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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