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想家了
草原上的冬天來的突然而迅猛,短短二十天的時間,氣溫驟降,青草枯黃,連綿的不兒罕山由青色的短髮茬換成了昏黃色的帽子,頂峰隱入青黑的雲層里,透露著一種壓抑沉重的氣息。
十月初,不兒罕山迎來了「先鋒」部隊,他們是王室的奴僕隨從,牽了背了行李的駱駝先回來駐紮王帳,以及王室眾人換下來的夏秋季衣袍和用品。
又隔了十二天,一輛四牛并行拉著的色彩絢麗馬車於額古涅河畔闖入了留守在冬牧場的牧民眼中。
「可汗回來了!」
「可汗回來了!」韃靼人振聲歡呼,小孩跑跳著四處轉達:「我們的王回來了!隊伍回來了!」
「我阿布額赫也回來了。」康寧站在商鋪的門口聽臉蛋通紅的小孩歡聲鼓舞,可汗帶了他們的爹娘回來,也帶給了他們十足的安全。大部隊的回歸,代表著的是韃靼留守牧民堅固壁壘的建立。
「那都是你的哈敦一手建起來的?」可汗出了馬車站在車轅上,接受他的牧民對他行注目禮。他看到王帳東北方的二層小樓,小樓東邊是一大片整齊的青磚屋,隱隱約約有人影在那邊走動,看著有人生活的痕迹。
「我走的時候剛開始砌牆,速度的確是快,才一個多月,這麼多房子都完工了。」塔拉看到公主府南邊又立了一排房,他詫異了一瞬,什麼都沒說。
「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可汗心裡有些嘀咕,不甘心地再確認:「都是為她的侍衛修建的?」
「中原人受不了漠北的寒冬。」塔拉瞥了眼他父汗,故意戳穿道:「父汗可是也想住青磚瓦房?」
「有避寒的磚屋,誰想挨凍?」可汗王也不遮掩他的心思,他蒲扇般的大手朝兒子揮過去,罵道:「只管自己舒坦,你就沒想給你老子建座屋子?」兒媳婦是大康公主,他就是心有不滿也不好說,只好拿這瞎心兒子出氣。
「那等明年開凍了,我向公主借人手給您蓋房,您有什麼要求今年冬天想好了給我說。」塔拉替康寧解釋:「她的人手不夠,帶來的侍衛都是來了之後才學會建房的。我之前帶回來的人不多,留在不兒罕山的牧民又都有事做,無法給她幫忙。我給她提供不了人手,也不好意思張嘴向她提要求。」
塔拉不好意思地撓了下脖子,繼續說:「跟大康相比,漠北是什麼都缺,兒子實在沒臉用她的陪嫁給韃靼創造好條件。她年紀不大,也正處於抓瞎的階段,都是試探著動手做事,東一抓西一撓的,經驗不足。要是有什麼讓父汗不舒服的,您找人跟我說,我想法子解決。」
「呦,本汗還沒說什麼呢?你看你這小王八犢子護崽的樣子!」可汗陰陽怪氣道。
塔拉笑笑沒反駁,他極度擔心康寧受了委屈,扛不住要回大康。
「吶,來迎接你了,滾吧。」可汗揚下巴,對穿著鮮亮的公主頷首示意。
康寧見塔拉跳下馬車向她走來,她也快步走向他,在眾目睽睽下,一粗糙一細嫩的兩手交握。
「辛苦了。」康寧小聲說,男人滿身風霜,一頭小辮散亂,眼下青黑,下巴還有胡茬。
「不……」塔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康寧拉著他走向他父汗的車駕。
「父汗,舟途勞頓受累了,我讓廚下置了幾桌酒席給你們接風洗塵,不知今夜您同可敦以及各位閼氏能不能騰出時間赴宴?」
「好,勞煩公主了。」
「應當的,弟弟妹妹們要是沒事可以先過來玩,地點就定在公主府南邊的聯排屋。」康寧隨手指了下。
「這事待會讓下人去通知就好了。」塔拉拉著康寧往一旁站,對馬夫說:「趕車吧,可敦的車駕要來了。」
「走吧。」可汗吩咐。
「公主。」可汗的車駕一走,後面的牛車立馬跟了上來,一張圓潤大氣的面龐從車窗後面露了出來,她和善地說:「不用在這裡等著,以後有的是相處的機會。」她著重看了下兒媳的小腹,公主衣裳穿得厚,又披了大氅,什麼都看不出來。
「公主晚上設了宴為我們接風洗塵,特地來跟您說一聲。」塔拉代康寧回答。
「不知聽塔拉念叨多少次大康的飯食美味了,今晚可有了口福,多謝公主操持了。」可敦笑容滿面地道謝,心裡則是嘆了口氣,娶了個公主兒媳,她說話都要客氣幾分。
「公主送的鐵鍋我很喜歡,燉肉省柴又燉的軟爛,公主費心了。」可敦再次道謝。
「額赫喜歡就好,兒媳今晚再給您送個禮。」康寧眨眼。
「啊?」可敦第一次察覺到她的貧窮,在聽到公主兒媳要送禮時,她在緊張要拿什麼還禮。
「晚上再說,讓額赫先回去,後面的車駕要涌過來了。」塔拉看出了他額赫的窘迫,笑著給她解圍。
「你要給額赫送什麼?」塔拉握著康寧的手往回走,他想抱她,但他好些天沒洗澡了,不好意思抱。他垂眼看她紅撲撲的臉蛋,下巴壓在大氅頸圈上的狐狸毛上,格外好看。她的大氅是正紅色,上面綉著展翅翱翔的仙鶴,一紅一白的鮮明對比,卻敗給荒蕪的漠北上站了個神仙妃子的突兀。這一刻塔拉心底產生了拘謹,這是他在進入燕京城時所沒有的感受。
大康的公主嫁給他,隨他遠居漠北,的的確確是委屈了她。
「那五間房是我給父汗和額赫準備的,也打上了暖炕,下雪后他們要是覺得冷,可以搬進去住。」康寧挽住塔拉的手臂,仰頭看他,小聲說:「實在是時間不夠用,人手也不夠,不然也給你弟弟妹妹們準備了。」
「他們不怕凍。」塔拉胡說八道:「我們韃靼的年輕人火力壯,最愛冬季的寒九天。」
康寧斜眼瞟他,抿嘴笑,一副她不信的表情。
「閼氏和她們的孩子那都是我父汗的責任,不關我們的事。」塔拉捏了下她手指,轉移話題道:「剛剛父汗看到矗立的大片房屋,誇你了不起呢。」
「差點忘了。」塔拉一拍腦袋,「送二哥三哥回遼東的侍衛回來了,還帶來了你的長吏和門客,還有母妃捎給你的東西。九月底到的,我就留了他們同跟大部隊一起回來。」
「?」康寧皺眉,她安排的是明年朝貢時再帶他們來的,怎麼提前來了?
「人呢?」她問。
「在後面的隊伍里,可能要等一會才能進來。你放心,我安排的有人跟著,等進來了會給送到公主府來。」兩人說著就到了公主府,塔拉伸了個懶腰,唏噓道:「還是家裡舒服啊。」入奢容易入儉難,沒住磚瓦房前他一直住的是氈包,那時也沒覺得有啥不舒服,睡過千工床再讓他去睡鋪在草地上的毛氈毛毯,他總覺得有些軟有些潮,飛蟲揮翅膀聲有些吵。
「我在外老想你了,公主有沒有想臣?」塔拉想使壞心眼,故意壓著嗓子低沉地說話。
「怎麼想的?」康寧含羞帶媚地睨他,意味悠長地掃他一眼。
真上道,塔拉被勾的渾身發麻,之前升起的拘謹立馬土崩瓦解,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白天想你的模樣,夜裡想你的身體。」見嬤嬤提了水進浴房,塔拉再次動用他泛著幽光的藍眸,誠心邀請道:「公主,可有意欣賞美男洗澡?」
「無意。」康寧冷漠拒絕。
「又口不對心了,小王知道您也饞。」塔拉用腿夾住她,雙手利索地解了她的大氅甩在屏風上,想繼續脫她的小襖時,被堅定地阻止了——
「天太冷了,我不比你,不敢在水裡鬧。」康寧掰開他的手指,心有不舍地拒絕:「本宮在床上等你。」
「山裡有溫湯子,等下雪了我帶你去泡。」塔拉戀戀不捨地往浴室走,「等開春了,我們在溫湯子旁邊建個木屋,獨我倆去住一陣子。」
康寧想了想那場景,漫天大雪,白雪皚皚樹林,冒著白煙的湯池,縱歡的男女……趕緊搖了搖頭,把糜亂又禁忌的畫面搖出腦海。
塔拉換了乾淨的衣袍,披著還在滴水的濕發從浴室出來,沒見到人,聽樓上有人聲,他拿著擦頭髮的巾子大步往樓上走。
「哎呦,台吉哎,這大冷天的您披著濕頭髮亂跑啥?」許嬤嬤站院內喊:「天冷后公主就搬下來住了,樓下有暖炕,燒著火呢,您趕緊進屋烘乾了頭髮,可別著涼了。」
康寧的確是在樓上的書房,她聽到聲走出來,對塔拉說:「你去把頭髮烘乾了,本宮的長吏到了,我說完話就下去。」說完她又立馬進了屋。
「所以是二皇子讓你們來的?」
「是,二皇子說漠北要啥沒啥,治理漠北用不上大康的經驗,一切都要自己摸索著來。還說您這裡需要幫手,就派侍衛出了遼東追趕上韃靼侍衛,我們幾個帶了皇上和熹妃給您準備的東西趕去了遼東同他們匯合。」朱長吏如實告知,當初他跟洪長吏被皇上撥給了康寧公主,公主了解到他倆跟五名門客擅長的都是文墨,沒辦實事的經驗,就托太子把他們七個塞到靠近遼東的一個縣城跟著知縣先親事親為地磨練一年。
「本宮的父皇怎麼說?」
「下官沒見過陛下。」
康寧點頭,轉而問多出來的那兩個人,「你們是二皇子的人?」
「是,奴才會燒制陶器,二皇子說、說韃靼制陶手藝差得不忍直視,就讓奴才來聽命於公主。」
「奴才會雕刻,木頭、金銀、玉石、首飾奴才都會一些,二皇子讓奴才來給公主做事。」
朱長吏從懷裡掏出兩張身契遞過去,「二皇子托下官把他倆的身契交給您,說是之前給您的新婚賀禮不稱心,這個是他費了心的。」
康寧心中一澀,接過兩張身契,問:「我二哥可還有要交代的?」
朱長吏搖頭。
「都下去歇歇吧,你們都住在西側的聯排房裡,那裡離公主府近,等明年開春了再另闢地方給你們建房。」
或輕或重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康寧拿出她母妃給她寫的信,儘是殷殷的囑咐,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好好保重身體。
一滴溫熱的眼淚浸入了地上的毛毯里,她想家。治理和發展不是她看幾本書就能付諸實踐的,人心不是付出好處了就能收服的,漠北的冬天也好冷好無趣。在漠北,她是所有人的靠山,她有苦惱遇到困難的時候沒人可以訴說,只能她自己消化。
吱呀一聲,門開了又闔上,康寧沒抬頭,直到被擁進一個還帶有寒氣的懷抱。
「怎麼了?給哥哥說說,誰給你氣受了?」塔拉站著,抱著坐著女人,語氣輕柔地問。
「你才不是我哥哥。」康寧帶著鼻音地嬌斥,她埋頭在他小腹上,嗡嗡地說:「我想家了,想我父皇母妃,想我大哥二哥三哥,還有母後跟我好些弟弟妹妹,也不知道我四弟瘦了沒。」
「明年我陪你回去。」塔拉蹲下身,捧著她的頭,兩人額頭相抵,呼出的溫熱氣息撲在對方臉上,「這裡也是你家,我陪著你呢,是你的夫君,也能是你的哥哥。公主要是有需要,小王也是願意當您的馬夫,或是您的侍衛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