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夏夜涼如水,樹梢頭的蟬鳴寂寞聲聲。
陸懷海望著謝苗兒嫻靜的睡顏,若有所思。
其實,他沒有猜錯,謝苗兒分明已經很信任他,卻遲遲沒有吐露的原因,是她的心仍舊沒有安定下來。
但她不安的原因並不是他以為的,他給予她的安全感還不夠,而是她對於未來還有一種鍘刀即將落下的恐懼。
陸懷海不知癥結所在,再敏銳,也只能想到這種程度。
他替她放下帳簾,回身屈指一彈,撣滅了燭火。
——
七月初六,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陸虹的婚事定在了這天。
清早,丑寅之交,陸虹就被拉起床梳洗妝扮。
謝苗兒起來時,陸虹正閉著眼睛任喜婆擺弄,她打著哈欠,聽陳氏抹著眼淚叮囑她,一臉的生無可戀。
好容易見謝苗兒來看她,陸虹忙道:「娘,我有話想和人家說,你一會再念,行不行?」
孀居多年,女兒就是她的支柱,陳氏眼淚都止不住,聽她這麼說,索性出去洗臉清醒去了。
眼前的情景實在超出了謝苗兒的想象,她有些怕冒犯,小心翼翼地道:「你……不緊張嗎?」
陸虹呵欠連天:「我都快餓死了,哪有力氣緊張?」
喜婆在旁勸慰道:「新娘子都得如此呢,嫁衣不便穿脫,若吃喝多了,拜堂時想出恭,豈不尷尬?」
陸虹誠懇地問:「難道我要拜天地的時候,肚子叫了,就不尷尬嗎?」
聽了她的遭遇,謝苗兒面露同情,原本誘使她浮想聯翩的嫁衣,此時在她眼中也變成了束縛的枷鎖。
成婚原來是一件這麼受罪的事情。
親姐姐成婚時,謝苗兒還小,早沒了印象,是以現在很是震驚。
而陸虹拉起她的手,一副託孤的架勢:「苗兒姐姐,拜託你了。那箱籠……以後時機合適,我再找你拿回去。」
陸虹正經書讀得不多,話本可不同,她優中選優的「精品」、「孤品」都能裝一整箱。
她害怕把她的寶貝疙瘩留在台州,會被陳氏給扔了,所以混進行裝帶了來。但時人眼中,這種話本雜劇不是太上得了檯面的東西,所以陸虹和謝苗兒商量好,先把寶貝偷偷留在她這兒,等以後方便了再拿回去。
謝苗兒哭笑不得,「我會的,你放心就好。」
勸新娘子不用悲傷的話根本不必說,陸虹心裡只惦記著她的話本,一點也不在乎她馬上要嫁的那趙家郎君。
不過,謝苗兒心想,其實這樣也很好。
邁出門檻前,看到鏡中的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陸虹心中才終於生出些新嫁娘的感慨:「唉……」
姍姍來遲的感慨為時已晚。她來不及憂愁,已經被喜婆簇擁著出去了,「小祖宗,當心腳下……」
院中早就裝扮一新、熱鬧了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
或許喜的背後還有隱憂和不舍,但此時此刻,這樣的小情緒是戰勝不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的。
謝苗兒隔著人群,和今日要擔當大任的陸懷海遙遙相望。
他今日穿得正經,烏髮用玉冠高束起,靛青的袍子把他襯得像一桿蕭蕭的竹,腰間革帶上配著青玉壓襟和一隻荷包,算是勉強中和了一點他凌然的氣勢。
謝苗兒不由恍惚。
她初見他時,他身上其實還隱隱有股稚嫩的氣息,那時的他還會意氣用事,會和家中慪氣。
可除卻嬰孩,就數少年人成長得最快了。在她有陪他沒有陪他的這段日子裡,他在風波迭起的經歷中成熟了太多。
她短暫地見證他成為了可以獨當一面的人。
陸懷海感受到了她怔愣的眼神。
她目光盈盈,柔情遠勝灑落的日光,越過熙攘人聲,一路逶迤到他眼前。
哪怕眼前耳畔紛亂嘈雜,也很難將它忽略。
陸懷海神色自若,朝她微微頷首。
他心道,她既喜歡,或許這袍子該多穿幾回。
他無師自通了何謂「美人計」。
趙家迎親的車隊來了,路口擠滿了看熱鬧的路人,謝苗兒瞧見了馬上要成為陸虹夫婿的那個叫趙熙的男人長什麼樣。
其實這趙熙看著英武堂堂,相貌周正,他和身後的幾個兒郎一起,應付著慣例堵門不讓進的陸懷海一行人,瞧著也是談吐得宜,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怎麼說這也是件該讓人拍手艷羨的婚事。
可是謝苗兒心裡卻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
因為陸虹正蒙著蓋頭坐在屋內。
她比陸虹,或者說在場的所有人,都比陸虹見到這個要和她共度餘生的男人更早。
謝苗兒搖搖頭,把腦袋裡不合時宜的念頭甩出去。
昏禮當真一路忙到了黃昏,直到太陽西沉,暮色蒼茫,喧囂褪去,支棱了一整天的陸家眾人才終於有了喘氣的功夫。
自女兒出門后眼淚一直沒停過的陳氏,這個時候臉色更不好看了,蘇氏和老夫人去陪陳氏說話,不敢叫她自個兒待著。
總要有男長輩在場撐腰,陸湃章前日也來了。
才送逝去的兄長女兒出嫁,他此時開心就怪了。
陸湃章獨自喝著悶酒,面前擺著兩隻沒人動的杯子,裡面同樣滿斟。
陸懷海默然站在不遠處,謝苗兒見狀,走到他身邊,拿胳膊肘杵他。
她低聲說:「去陪你父親喝一杯吧。」
陸懷海沒有多言,點了點頭,徑直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