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馴養
貝爾摩德抱著肩,從客廳慢慢走到窗口,站到琴酒的身邊。
從她的視角,只能看見落在便利店門口的一隻禮物袋和雨傘,以及地上幾滴不太清晰的紅色液體。
暴雨和陰沉的天氣大幅降低了空氣能見度,貝爾摩德朝著路口望去,無法捕捉到人影。
「被打傷后逃了?」她輕啟紅唇,語氣如同詠嘆一般,「可真狠心啊,Gin。……我還以為,小朋友會是不一樣的。」
琴酒收起伯.萊塔,連個眼神都懶得施捨給她。
貝爾摩德倒是習慣了冷場,不經意地問:「你會親手殺了他么?」
窗外電光一閃,照亮琴酒面無表情的臉。
「你還是喜歡問無聊的問題,Vermouth。」他說。
……
北條夏樹運氣不錯,跑到路口時恰好攔下一輛計程車。
他隨口報了個就近的位置,那裡是他的另一處安全屋,地下車庫裡有輛改裝過的超跑。總不能靠慢吞吞的計程車和組織的追兵……直接點來說,是和琴酒搶時間。
在北條夏樹的金錢攻勢下,司機踩著超速的線,飛快將他送往指定的地點。
從這裡到另一處據點,以目前的道路通行情況計算,大約需要二十分鐘。
雨水在窗戶上聚滴成河,啪嗒啪嗒,聲聲脆響。
北條夏樹摁著手臂上流血的傷口,沉靜地望著窗外被雨幕隔開的模糊世界。
琴酒……為什麼都不願意先問一下呢,聽聽他的解釋呢?
因為組織下了這樣的命令,所以他連為自己辯解發聲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嗎?
可對方這麼做,夏樹又完全不覺得奇怪,只是又傷心又好笑地想:這一天還是來了。
此前擁有的全部快樂與喜愛,都以不與組織利益發生衝突為前提,是偷來的、岌岌可危的。當那根弦真正崩斷的時候,宿命般的單選題放到琴酒面前,而北條夏樹註定不會成為被選擇的那一方。
琴酒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在意的,也完全沒有愛一個人的可能。他那從指縫中漏出來的偏愛,像是夢一樣又輕又薄,居高臨下的施捨態度,隨時都可以收回。
哪怕是戀人,只要組織需要,就能隨時取走他的性命。
這才是Gin啊。
北條夏樹盯著屏幕上的代表時間的數字,心想,要不,還是再等半個小時吧。
已經沒骨氣這麼多次了,也不差這麼一回,如果等不來一個解釋……
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酸澀與窒息感一同上涌,但哪怕是在心裡,他也說不出那幾個字。
真的要這麼放棄嗎?……好痛苦。
一分鐘、兩分鐘……
滴答,啪嗒。
指針走動的聲音,淹沒在雨聲里。
不該是這樣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不會這麼對我。北條夏樹想。黑澤陣不會。就算黑澤忠於組織,也會聽他的解釋,再做接下來的決定。
而非這麼無情地、決絕地對他開槍。
可這個人是Gin啊。
北條夏樹木然地看著屏幕,三十分鐘了。
「先生,已經到了。」司機忍不住出聲提醒。他又從後視鏡瞥了一眼這位獃滯許久的年輕人,似乎想到什麼,「你是沒傘嗎?我有一把備用的……」
北條夏樹回神,艱難地笑了下:「不用了,謝謝你。」
不過是一場雨。
他把琴酒的全部聯繫方式拖入黑名單,整理好神色,頭也不回地奔入雨中。
……
儘管被追殺是第一次,但北條夏樹早已經做過很多次從逃離組織的模擬。他濕淋淋地坐進駕駛室,打了個噴嚏。
這雨真是冰涼,大顆大顆的雨珠砸得皮膚生疼,不過也讓人頭腦清醒。
……以前的事情,就留在以前吧。
北條夏樹剛摸到方向盤,立刻熟門熟路地啟動引擎,風馳電掣地衝上公路。
先要活下來,才有調查和反擊的餘地。
他單手開著車,一邊不停地給醫生彈電話。那幾條簡訊時機來得恰到好處,除了這個人,他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算計得如此精準。
等待的時間中,夏樹摘下那枚戒指,稍微分心看了眼,把它收到口袋裡,臉色慢慢冷下來。
在醫生接電話之前,倒是又有一個未知號碼彈進來,他點了接通。
「是我。」蘇格蘭語氣焦急,「你那邊怎麼樣?現在在哪裡?我可以……」
北條夏樹問:「簡訊是你發的嗎?」
蘇格蘭一怔:「什麼簡訊?提醒你的嗎?有可能是Ze……我是說,波本。」
「好,我知道了。」北條夏樹看了眼後視鏡,已經有一輛車鬼鬼祟祟地追上來,「我是怎麼暴露的?你還好嗎?」
蘇格蘭語帶內疚:「你是津島的協助人,在公安那邊的相關檔案……我們也正在排查……」
無稽之談。是醫生那混蛋做的手腳。
不過對手是那傢伙的話,他試圖自證清白與忠誠反而變成了難事,組織的準則向來又是寧可錯殺不放過。
醫生想逼他走,讓他幫助紅方?
眼見著追車的倒影在後視鏡中越來越明顯,北條夏樹摁了下自動擋旁邊的藍色按鈕,後備箱頓時彈開,一架火箭筒被靈活伸展的機械臂抬起,炮彈呼嘯而出,精準打擊後方的車。
轟然巨響被他的跑車甩在身後,跨海公路頃刻間火光衝天,濃煙滾滾。
巨大的聲浪傳入收音孔,蘇格蘭擔憂地問:「出什麼事了嗎?」
「沒打中我,放心。」北條夏樹漫不經心地胡扯,「公安現在能接應我嗎?」
他的意圖不在公安,而是蘇格蘭本人。被組織追殺,更是坐實了自己公安協助人的身份,以蘇格蘭的性格,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助有恩於他的同伴。
還是想實驗下,如果殺了紅方會怎麼樣?反之,殺了貝爾摩德或者朗姆又會怎麼樣?
想法冒出來的一瞬間,另一個念頭頓時佔據了他的大腦。
北條夏樹原本正耐心地編織著陷阱,意識到這點后,驀然轉變了語氣:「晚點再聯繫你,我有點事。」
他原本準備去東京灣,通過偷渡船出境,此時急速調轉了方向。
要甩開組織普通成員的跟蹤並不難,棄車,留下似是而非的煙霧彈,暫時擾亂區域監控信號,再進行一番簡單變裝。
半小時后,北條夏樹提著一隻小登機箱,扮成旅客步入成田機場。
由於暴雨天氣,通行能力大幅度下降,公告牌上閃著境內外航班延誤的紅光,退票率隨之提升。北條夏樹趁機購入最近一班前往加州的機票,然後繼續給醫生彈電話。
對方不接,他耐心地打,不久后,懶洋洋的聲音從聽筒那頭飄過來。
「喂?」醫生拖著音調抱怨,「夏樹君,現在可不是會客時間哦。」
北條夏樹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哇,好凶。可我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醫生。」醫生語氣十分無辜,「除了患者的健康和診金,什麼都不要。」
「……那你可真高尚啊。」
運氣不錯,沒再繼續延誤。
機場廣播報到他的航班號,又反覆念了幾遍登機口號碼。
北條夏樹提著小登機箱,頓時變得遊刃有餘起來,他甚至笑了下,說:「我現在準備去加州。」
「加州夏季很美。」醫生從容地接話,「旅途愉快。」
「不是旅遊,很遺憾,我正在被追殺。」他左顧右盼地尋覓著屬於自己的登機口,「而且這個鬼天氣,運氣不好的話會出飛行事故,可能立刻葬身太平洋。」
醫生感嘆:「聽起來挺有意境。」
「我準備去那裡找一樣東西。」北條夏樹說,「你要猜猜看么?」
醫生停滯了一瞬,自然地說:「我猜不到。」
「是么?我以為你一定知道。」北條夏樹輕飄飄地答道,「要保護珍貴的東西,就先找個盒子把它裝起來。銀行的保險柜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醫生在電話那頭沉默下來,呼吸聲清淺。
在那隻裝著他回憶的保險柜里,獨有一樣不屬於他和黑澤陣的東西。
「……那本書。」他說,「醫生,它對你來說很重要吧?我會好好研究、好好使用的。對了,你還在東京市區吧?來機場也有幾十公里的路程,加上航班延誤……」
在遊戲世界里,玩家也必然要遵循時間等自然規則。
對方的緘默令北條夏樹頗為滿意,他拖著行李箱站到隊伍末尾,笑著問道:「所以要和我聊聊嗎?不聊也可以,我說,你聽,說錯的地方,你來糾正。」
「我當然很樂意。」醫生聲音緩緩響起,「記得結加班費。」
北條夏樹盯著頭頂滾動的信息屏,將聲量壓到只有電話那頭的人能聽見:「上一周目,或者曾經某個周目,我殺死過全部的紅方,同樣的,我也消滅過組織,但結局並沒有發生改變。」
「……」
「世界也是一個巨大的保險柜。」
「……」
「我和『它』達成過交易。」
「……」
「我還是玩家,享有一部分玩家的權利。對嗎?我的隊友。」
「……」
醫生的嘆息順著電話線傳來:「夏樹君,你說的我都聽不懂。最近精神壓力有些大呢。」
而北條夏樹已經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彎唇笑道:「說的也是。」
隊伍漸漸前進,地勤安檢對他伸出手,他禮貌地說了聲抱歉,提著行李箱轉身。
關於遊戲,他已經差不多得到答案了,現在要驗證另外一件事。
機場門口慣來是方便攔車的,北條夏樹坐上車,發現雨似乎又變大了一點,彷彿全世界的降水都以這座城市為靶心,雨珠擊打玻璃窗的聲音令人心慌。
他發現給琴酒買的戒指盒不見了,大抵是丟在那輛舊車上,自己的那枚倒是好端端地躺在口袋裡。
冰涼戒圈染上了點體溫,夏樹拿出來把玩片刻,到底是沒有重新套回去。
目的地是一間從前和琴酒一起住過的安全屋,他們每隔幾個月就會換一次居所。北條夏樹去過很多地方,但他不喜歡搬家,每當收拾東西的時候就會非常不快樂。
舊屋子裡仍有生活必需品,比如壓縮餅乾、純凈水和能量棒,甚至有兩件外套。
他開了燈,半躺在沙發上,太陽穴一抽一抽地跳。
病還沒完全好,又經歷一場逃亡,實在太折損人精力了。
藏在長袖裡的、手臂上的槍傷也後知後覺地痛起來。
北條夏樹這才有精力仔細觀察,它是一道狹長而淺的傷口,看著流了不少血,實際上並無大礙。
他開始走神,外加等人。
屋子裡安靜到可怕,北條夏樹躺久了又覺得無聊,巡視一圈,竟然發現兩瓶烈酒。
他遲疑了一下要不要喝,沒有過敏葯,會很難受。
短暫的猶豫只持續了幾秒鐘,北條夏樹最終還是決定開一瓶。他心想都人快死了,在死亡面前,這點過敏帶來的痛楚實在算不得什麼。
並且離琴酒,又或者是別的誰追來,起碼還有三四個小時的時間,足夠了。
於是北條夏樹放任自己醉一場,有過前幾次經驗,這次的痛苦沒有那麼劇烈。
他頭重腳輕地進入夢境。這次看到的是夏日公路,柏油馬路上空氣熱到扭曲,黑澤陣將煙頭碾碎,催促道:「走了。」
那時候年紀大概還要更小一點。黑澤陣也才十五六歲,長腿一邁跨上摩托車,看小夏樹手腳並用地爬上來,低頭扯著唇角笑了下。
風呼嘯而過,為這悶熱的天氣掀起一陣波浪。夏樹環著他緊窄結實的腰,前胸貼著後背,像一大一小、兩隻互相依偎的流浪貓。柏油馬路上的影子被日光拖長縮短,隨著時針轉動一圈又一圈,路漫長得沒有盡頭。
而北條夏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又把口袋裡那枚戒指摸出來,對著頂光看了眼,隨手丟到茶几上。
時間沒能留住的人,他也留不住,倒是世間難得的公平。
不知道過了多久,北條夏樹把子彈數了又數,彈匣拆了又裝,門鎖處終於傳來點動靜。
銀髮男人踏著時間般延伸開的光與影,信步朝他走來,無聲的威壓也隨之漫過來。
北條夏樹拉動上膛,在對方譏諷的目光中,調轉槍口對向自己的下頜。
「不要過來。」他慢吞吞地說,「你再走過來一步的話。我就開槍了。」
琴酒頓時停下腳步審視他,翠色瞳孔冷得人心驚膽寒,彷彿寶石雕刻的裝飾品。
「我知道你不會殺我。」北條夏樹垂眸,「準備把我關起來吧?『北條夏樹』這個人就從世界上抹除掉。像對待你的所有物一樣,不可以出門,完全沒有自由可言。」
他抬頭打量對方的神色,片刻后,忽然笑了,眼神卻冷冰冰的:「……還真是這麼想的。」
那也沒什麼好跟他說了。
琴酒這個人,是不配談『愛』的。他擅長掠奪和佔有,只有將東西緊緊攥在手心的時候才會稍微有些安全感。
北條夏樹看著他,記憶模糊,視線也模糊,實在不能從他身上找回黑澤陣的輪廓了。
他胸口堵得慌,被酒精折磨的胃難受,手臂上的傷隨著舉槍的動作有種莫名的撕裂感,連胸口的舊傷也跟著疼。痛苦和磨難真是漫長反覆,他不準備重蹈覆轍了。
同樣的錯誤犯兩次,未免太過愚蠢。
如果不能得到愛,起碼也要擁有選擇的權利。他一邊難過,一邊想,我要自由了。這也不錯,等脫離遊戲世界,一定能發現拉普拉斯妖的秘密。
光線自他的發頂傾瀉而下,乾澀的寂靜流淌在兩人之間。
北條夏樹等著他開口,準備聽完這句話再離開。
他手指扣在扳機上,想到很多事情,畫面像走馬燈一樣輪播過去。
他其實最近有依稀記起來一些舊事,比如一條荒蕪的小徑。興許是在加州,水泥馬路旁的泥土雜草叢生,破舊的籬笆上掛著葡萄葉子,葉下懸著幾枚青澀的葡萄,陽光暴晒,烘出淺淡的香甜。
到了晚上,無人的小路格外幽深陰暗,毫無光亮,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總怕突然落下去。夏樹給黑澤陣打電話,有對方的聲音伴著,這條一黑到底的小徑也就顯得沒那麼漫長可怖。
只不過,路還是他一個人走完的。
沉默的時間中,琴酒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北條夏樹身上,似乎是看出了什麼,拳頭緊了又松。
「你說的沒錯。」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依然像結了層霜,「……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夏樹輕輕挑眉,好整以暇地等著對方的回復。
「組織會在二十年內覆滅。」琴酒偏頭,在薄風衣的口袋中翻找,「我不喜歡拉普拉斯妖。但它的預言從沒出錯。」
他終於找到了。
……是落在跑車上的絲絨戒指盒。
在夏樹愕然的目光中,琴酒隨手丟掉那枚戒指盒,將被燈照得流光溢彩的銀色戒圈戴到無名指上。動作並不鄭重,甚至可以說是漫不經心,卻堅定緩慢地將它推向指根。
彷彿為自己戴上枷鎖,套上項圈。
他認下這份馴養。
「時間不多。」琴酒對他伸出手:「走了。」
北條夏樹驚呆了,怔愣好一會,才忽然意識到對方的行為意味著什麼。
這是一場私奔的邀約。
貓咪邀請你去看它尾巴上的月光,殺手給你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的忠誠。
夏樹彎起眼睛,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揚,心卻在不停下墜。
……但我不相信。他止不住地想。
下一枚子彈什麼時候會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