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墓園(長評加更)
北條夏樹睜開眼睛。
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味縈繞著四周。隨著他醒來,身邊監測生命體征的儀器發出「嗶嗶——」的刺耳響聲。
門外頓時騷動了起來。
「他醒了!」
「去通知首領!」
「主治醫生,叫醫生……」
幾十秒后,一名面容肅穆的中年男子推開病房大門,身後跟著幾位白大褂和護士。身後的白大褂盯著儀器上的數字,筆尖飛速地在板甲上記錄著。
主治醫生頗為專業,確認過他生命體征平穩后,問道:「有哪裡不舒服么?」
北條夏樹想了想:「我渴了,還有點餓。」
「你現在只能攝入一些流食。」醫生說,「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當然。北條夏樹。」
他和主治醫生有來有回地進行一番問答,口齒清晰,邏輯流暢,最終醫生臉上的表情稍微鬆了點,頷首道:「早點休息,等下護士會給你送晚餐。」
北條夏樹應了聲,目送這些人出門,病房內立刻恢復寂靜。
屬於現實世界的記憶像漲潮時的海浪,蠻不講理地拍過來,幾乎要將他打暈了。
他艱難地整理記憶,越著急釐清反而越難受,額頭沁出幾滴冷汗,眼前金星直冒。
北條夏樹大口喘著氣。
「……算了。」
慢慢想吧,不急於一時。
病房裡沒有時鐘,他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終於有一個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靜謐。
「篤篤。」那個人敲了敲門,「夏樹,你醒著么?」
北條夏樹:「請進。」
來探望他的青年擁有一頭耀目的橙發,五官俊美而精緻,個子並不高,但邁步走過來的時候氣場十足。
北條夏樹從記憶中翻出他的名字,中原中也。
「剛在附近結束一個任務,聽說你醒了,過來看看。」中原中也將包裝精美的水果禮盒擱置到床頭,態度悠閑,「還認識我嗎?」
應該是個相對來說沒什麼壞心思、脾氣耿直的好人。
「我記憶有點混亂。」北條夏樹無辜地望著他,「你是叫……Chuya嗎?」
對方挑眉:「嗯。中原中也。」
「……好像,有印象。」北條夏樹沉吟,接著道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我們是怎麼認識的?能說說關於我的事么?盡量詳細一點?」
「哦,好的。」中原中也說,「你還記得首領……太宰治么?還有Portmafia。」
北條夏樹點點頭:「嗯,你繼續說。」
他睜眼,第一時間想起來的就是這個人,因為他實在和太宰認識很久,也互相算計了多年。遊戲里的醫生和津島也都是他,陰險又麻煩,辨識度極高,把自殺和說謎語兩大不良習慣從現實世界帶到遊戲中,想要不對號入座都難。
「那時候,我還沒加入PortMafia,是一個少年自衛隊的成員,港口對我表現出招攬之意,但我拒絕了。」中原中也斟酌著詞句,「是你提醒我要小心太宰治,不過後來我還是中了他的圈套……」
說到這裡,北條夏樹也想起來了。
大約十四五歲的時候,太宰笑眯眯地邀請道:「夏樹君,有沒有興趣,一起去探望我的狗狗?」
北條夏樹:「哦?這次又是哪個倒霉蛋?」
太宰和他半夜跑到擂缽街,爬在屋頂上用望遠鏡偷窺中原中也,像兩隻鬼鬼祟祟的貓。
夏樹:「這樣怪變態的。」
「有什麼關係?主人看狗狗天經地義吧。」太宰語氣一轉,「所以呢?你有沒有結論?」
「嗯。」北條夏樹頭也不抬,「能確認了,他就是荒霸吐的容器。」
「怎麼確認的?」太宰好奇地看著他,「靠你那本無所不知的『書』么?」
「當然不。」北條夏樹否認道,「總是用它提前知道未來的話,活著有什麼意思呢?就像遊戲開了修改器一樣嘛。」
他們拌嘴的功夫,一個人影踩著紅光飄到空中。
中原中也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語氣帶著分明的警告意味:「你們……」他先看到了轉頭的太宰,「太宰治?我警告過你不要再來,你想被重力碾碎么?」
「好可怕!」太宰縮了縮脖子,躲到北條夏樹的身後,「夏樹君,快打跑這個黑漆漆的小矮人。」
中原中也不屑:「哦?說起來這個人又是誰啊?」
太宰陰險地一笑:「PortMafia准幹部北條夏樹,只比我差上那麼一點,收拾你足夠了。」
北條夏樹:「……」
他什麼也沒幹,局面自動演變成了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互相嘲諷,最終兩人似乎又立了一個置氣的賭約。
離開擂缽街后,夏樹說:「他看起來很討厭你。」
太宰語氣閑適:「我也很討厭他。」
「你這傢伙實在太討人厭了。」夏樹說,「也許中原中也會為了刻意躲避你而拒絕加入PortMafia。」
「才不。這種無家可歸的狗狗最好撿了。」
「……說的也是。」
「對了,夏樹君要不要跟我打個賭?」太宰想到什麼似的,語氣頓時欣喜了起來,鳶色眼睛也終於染上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氣,「就賭我能不能讓中原中也加入黑手黨吧,如果我贏了的話……」
他狡黠地笑了下:「你要把那本『書』借給我看。」
這不是太宰治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要求,『書』對他的吸引力就像逗貓棒之於貓咪,總想著撓一爪子。
而這次,被磨得煩不勝煩的北條夏樹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太宰感嘆道:「哇嗚……你居然會答應?」
夜風送來一陣涼意,灰黑天穹一點點減暗。北條夏樹凝望著失修的黯淡路燈,十分鬆散地笑了下。
「我沒有不答應的理由,只要你能承受得起通曉未來的代價。」他看向太宰治,「你真的有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嗎?」
太宰無所謂地聳了下肩,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天氣:「我還能被收取什麼?無非是一條命。」
於是這個賭約就此成立,北條夏樹沒太往心上放,哪怕不翻那本『書』,他也知道中原中也必然會加入PortMafia。
像是命運一樣的,無法變更的軌跡。不過他挺樂意在這個過程中給太宰添堵,從一點端倪中猜出太宰的計劃,然後率先告知中原中也,硬生生將原本一兩周可以結束的事情拖到了一個半月那麼久。
而中原中也此時其實已經從太宰治的目標,變成了太宰和夏樹鬥智斗勇的戰利品。
他對此感到奇怪,不明白這兩個PortMafia的人為什麼要為他鬧對立,為此特意彆扭地詢問過夏樹,夏樹一本正經地說因為太宰實在太討人厭了不想看他好過。
中原中也沒辦法反駁這個理由,一邊覺得不安,一邊漸漸接受了。最終,他加入了PortMafia。
當天晚上,北條夏樹如約帶著『書』敲響了太宰的房門。
「書借給你,但是約法三章。」
「你說。」
「不可以修改,否則後果自負。」
「當然。」
「書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在你我死去之前,世界上不可以有第三個人碰到它。」
「嗯,你之前說過。剩下的要求呢?」
「最後一個要求,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你也答應了。」北條夏樹平穩地把那本其貌不揚的書遞過去,「太宰,你會付出通曉未來的代價。」
而太宰治完全不像是在聽的樣子,興沖沖翻了幾頁,笑道:「咦,我會成為PortMafia首領?好像也沒幾年了,那現在的首領會死在我手上嗎?」
……
「夏樹?」中原中也出聲提醒道,「你在聽嗎?」
北條夏樹眨了眨眼睛:「……當然。」
為了證明自己有在認真對待,他隨口說:「嗯,聽了你說的,正好想起來一件事,其實你那輛明黃色的蘭博基尼是太宰炸壞的呢。」
中原中也瞪大眼睛:「哈?!我就知道,我還問過你……當時是他不讓你告訴我吧?」
「對的。」北條夏樹心想完全沒有這回事,用的還是我新研發的光感炸彈,「抱歉,中也君。」
「沒關係,又不是你的錯。」中原中也迅速平復情緒,暗罵道,「那混蛋……」
這種事情經歷多了也就習慣了,他迅速自我心理疏導的樣子熟練得讓人心疼。
中原中也和他關係不錯,這人確實是黑手黨難得的良心,不會輕易把別人尤其是同伴往壞里想(除了太宰),他不刻意探究,因此也完全沒有意識到北條夏樹是太宰的共犯。
身為PortMaifa的武力天花板,中原中也有很多工作,簡單地和他聊了會就離開了。
於是北條夏樹只能獨自慢慢回憶。
在現實世界,他今年也是二十一歲,與太宰治、中原中也同齡。
他是個孤兒,因為小小年紀表現出驚人的天賦,被醫生森鷗外收養,也因此結識了一生之敵太宰治。
機緣巧合下,北條夏樹得到這本無所不能的『書』,過程暫時回憶不清,混沌中帶著一絲命定的必然,他就這麼擁有了『書』。
……也許,是『書』選擇了他?
它像一枚魔戒,勾起人心底最隱秘的慾望,引得人逐漸膨脹、走向滅亡;而北條夏樹是不受它蠱惑的霍比特人,因為他對世界上大部分事情打不起興趣,包括不僅限於錢和名利。
在這方面,太宰治和他極為相似,堪稱如出一轍的冷漠。不過,太宰想要『書』。
正想著這件事,門就被推開了,黑髮鳶眼的青年態度自然地走進來,身後黑西服手下堵在病房門口。
「好久不見。」他為自己拉開凳子,「聽說你見過中也了?」
「嗯。」北條夏樹抬起眼睛看他,「我現在腦袋還有點混亂,很多事情記不起來。」
「那就慢慢來吧。」太宰治扯著唇角,露出一個閑散而虛偽的笑容,「不過提醒你一下,可不要賴賬哦,夏樹君?」
北條夏樹一怔:「哦……『書』啊。」
他和太宰治有一個賭約,主題是『能否改寫紅方必勝、黑澤陣必死的命運』;他堵上了『書』,要求對方在遊戲第二周目配合自己的計劃。
『書』是類似拉普拉斯妖的全知全能道具,甚至要更加離譜一點:寫在『書』上的文字會變成事實。他寫下了那句話,借著『書』的力量越過時空壁,忘記現實的一切,成為一名真正的遊戲NPC,想要逆轉結局。
而所謂給他劇透的玩家論壇,其實就是『書』的一部分。
當他選擇自殺、把『書』的信息告知太宰的時候,這樁賭約就是對方勝利了,因為他沒有等到結局就棄賽。
夏樹嘆了口氣,竟然感到一絲輕鬆:「沒關係,給你吧。」
「對他失望了?」太宰笑容愜意,長吁短嘆道,「夏樹君,你這麼聰明的人,也會為情所困的嗎?」
「……你說這個詞真的蠻噁心的,閉嘴吧。」
「我是首領。」太宰假惺惺地說,「你對我卻完全不尊重呢。」
「太宰。」
北條夏樹頓了頓,臉上出現一絲茫然:「我……」
究竟,他在一切開始以前,屬於哪個世界?
然而對上太宰毫無波瀾的眼神,他知道,對方不會認真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他目前都還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對方能知道的更加有限吧。
「我覺得,拉普拉斯妖和『書』真是非常相似,各種意義上的。」北條夏樹話鋒一轉,「也許它們在類別上屬於同一種,比如世界意識的衍生物。」
「有道理。」太宰接話,散漫道,「你把拉普拉斯妖從遊戲世界中帶過來,成了『書』?……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他慢悠悠的,把北條夏樹正在思考的問題道出了:「那麼,關於你的身份,先是玩家還是NPC呢?」
北條夏樹想套話,巧妙地把問題丟回去:「你認識我那麼久,你認為呢?」
而太宰當然不會中招,狀似誠懇地回復道:「不管夏樹君是什麼身份,我都不會把你當成怪物的哦,感動嗎?」
北條夏樹嗤笑一聲:「我要吐了。」
「你真是越來越像你前男友了。」太宰說,「莫非是舊情難忘么?」
夏樹:「滾。」
「……這語氣真的好像!」太宰搓了搓手臂,一副惡寒的樣子,「他之前覺得我是對你不懷好意的傢伙,特地過來威脅我,差一點就死了呢。」
北條夏樹垂著眼睛,抿唇不答。
沉默在病房的空氣里發酵了一會,最終還是由太宰治打碎。「我開了託管。」太宰說,「按照從你撕卡到回歸現實,遊戲里的時間應該過了好幾個月。你想看看么?你離開以後發生了什麼。」
夏樹若無其事地笑了下:「……不了吧。」
「畢竟只是少了一個我,又能影響什麼呢?Gin會回到組織。」他平靜地說,「接下來無非是繼續他那日復一日的殺手生活,為組織效力,等待紅黑對決失敗后必然降臨的死亡。」
太宰:「你想起來了?那時候真的很努力呢,一次次的,為了救他。可他就是組織忠誠的狗呢。」
「有一點吧,只是大概記得有那麼一回事,沒落到實處的感覺。」夏樹的臉色蒼白,艱難回憶著,「……我身為NPC,做出『拉普拉斯妖』的時候,窺見了黑澤陣反覆輪迴的死亡結局。」
「哇嗚,連遊戲里失去記憶的你都在為黑澤陣努力么?」太宰不知道從內襯袋子里拿出一塊精緻的手帕,「你真的,我哭死。」
「……別演了。」夏樹面無表情地打了個寒戰,「怪噁心的。」
「好吧。」太宰治從善如流地收起手帕,語氣輕鬆,卻帶著幾分不言而喻的嘲諷,「在第一周目,那個為你違抗組織命令的黑澤死亡之後,你嘗試過那麼多次——殺光紅方、殺光黑方,Gin每一次都必死,又或者和你反目成仇。你想救的黑澤陣,不是那個Gin呢。」
他笑了:「你覺得可惜嗎?夏樹君。錯付了哦。」
北條夏樹平淡地回答:「我知道。所以我撕卡了。時間不早了,你走吧。」他語氣委婉卻相當直接地趕客,「我想睡覺了。」
太宰治原本還想說些什麼,聞言挑了下眉:「好的。」
對方就這麼離開了,留北條夏樹獨自繼續梳理記憶。
想了又想,他覺得自己的努力全部都是自我感動的無用功。
遊戲外,他喜歡第一周目的黑澤陣,想救這個人,於是一次次重開,乃至拋棄現實中本就不值得眷戀的一切進入遊戲——可後來那些周目里的琴酒,不領他的情。
他不準備放棄,進入遊戲之後,【北條夏樹】喜歡【黑澤陣】,但琴酒又一次取代了黑澤。
北條夏樹伸手蓋住眼睛,太陽穴一抽一抽地跳動著,他確實由於用腦過度而發困了。
……好累啊。
……
剛離開病房的太宰治心情很好。
他平時沒空,也絲毫沒興趣玩遊戲,完成和北條夏樹的賭約之後,整個《紅黑》從遊戲艙到遊戲本身對他來說就是一件廢品。
不過他出於好奇,順手翻了下撕卡后的故事線。
這一次,北條夏樹猜錯了。
——琴酒,又或者說是黑澤陣,沒有回到組織。
……
凌晨四點的加州街頭,冷冷清清,路燈沿著道路串成線。
黑澤陣將自己的影子踩在腳下,指間挾著的煙將要燃盡。他瞥到在街角蜷縮起來的流浪漢,垂眸,抬起左腕吸了口煙。
距離那一天也過去大半年了,他已經可以冷靜地回想起當時的細節,像個真正的旁觀者一樣複述。
這幾個月過得相當動蕩,黑澤陣一邊躲著來自各方勢力的追兵,一邊策劃了幾次反擊,驚心動魄無比,精神壓力大到能把任何一個普通人壓垮。不過他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所以沒那麼難熬,只是難免有些累。
最近緊咬著他不放的蟲豸們稍微清醒了點,他也得以脫身,來這裡看望平時沒空回憶的故人。
夏樹喜歡加州,所以他睡在這裡。
24小時便利店開著,黑澤陣逛了一圈,買了咖啡和舒化奶,循著記憶一路向前走。
海風拂面,海水的鹹味稀釋在空氣里,變得淺淡和溫柔。
這樣放鬆的時刻難得,黑澤陣漫無目的地想事情。
他翻夏樹的舊手機,猜了幾輪密碼,才發現是自己的生日;黑澤從不記這種無聊的事情,夏樹年年給他準備禮物和蛋糕也沒用,懶得記就是懶得記。
他能想起來,是因為小孩給他做過一個蛋糕,表面那層狗爬一樣地用奶油擠了一串數字,不像生日祝福,倒像在預告索命。
「這又是什麼?」黑澤沉默地指著蛋糕邊角的圖案,「……匕首?」
夏樹驚呆了:「那是皇冠。」
黑澤:「?」
不過最終還算愉快地分食了這個不好看的蛋糕。
他艱難地從記憶中翻找出這一幕,將數字填進去,手機解鎖。
屏幕上有條消息:已接收藍牙分享的圖片。
黑澤陣瞥了眼,是張合照,又盯著那照片看了很久,實在想不明白。他走得那麼果決,連聲告別都吝嗇,卻捨不得照片。
……多矛盾。黑澤猜不到他在想什麼。
他走進墓園,路過小徑旁盛開的白色玫瑰,一言不發地彎腰,將那瓶舒化奶放到墓碑前。
夏樹早就不愛喝牛奶了,他在國外待上幾年,漸漸喜歡上冰美式。如果現在能看到,一定會皺眉和他掰扯,說小孩才喝這個。
黑澤陣能想到他的表情,於是扯著唇角笑了下。
他迎著平滑乾淨的陽光轉身,流質光線在他的銀髮邊逡巡起舞。
黑澤拿起咖啡罐,輕輕碰了下牛奶盒:「這可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