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節 今日始知君意重
多爾袞去了之後,我的精神支柱也轟然倒塌了,我雖然還活著,卻已經和行屍走肉沒有什麼區別。就算來個人掐我幾下,踹我幾腳,我恐怕都不知道痛了。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在他過世的那一刻,徹底地中止了。彷彿,一轉眼,一輩子;一轉身,就是一世。我的眼眶已經乾涸,我的心湖徹底枯竭,從此,萬物死寂;從此,再無春天。天上的雨水不再降臨,那麼海棠花兒,自然也就不再綻放了。
雖然我現在不過三十三歲,可我枯死的心靈,日漸憔悴的外貌,迅消瘦的身軀,被病魔迅蠶食的體力,似乎和個白蒼蒼,行將就木的老嫗沒有什麼區別了。
這十多年來,我曾經很多次地面臨死亡,也曾經很多次想過,如果他有任何不測,我將立即相隨於地下。我暗暗地希望能死在他前面,這樣我就不必承受那種撕心裂肺、天崩地裂般的幻滅、悲傷與絕望。可惜我那時候還不明白,其實,我全部的勇氣和全部意志來自於對他的愛,當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一切堅持一切苦守也就沒有了意義,人世於我也就再無可戀。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為了孩子們好好地活著,希望我能夠在沒有他之後,忘卻一切開心或者不開心的往事,重新選擇另外一種生活。雖然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給我留下信,或者拉著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臉,將這些話親自交代給我知道。可我仍然能知他的心意。我們的愛實在太深刻了,深刻到彼此的肌膚、血肉、甚至是,骨髓里。只要我們能呼吸,能感受,能知覺,那麼這種愛就如生生不息,潮起潮落的大海一樣。澎湃在我們的心中,激蕩在我們的血脈里。只要彼此的生命還在,這種愛,就會像大海一樣永恆。
野心勃勃地男人們用畢生精力去追求永恆,可當他們死去多年以後,又有幾個人能知道他們曾經是多麼的英勇。多麼的風流,多麼的驕傲,而他們的愛情,是多麼的偉大?美麗地容顏不過是清晨的朝露,強健的體魄不過是早上的太陽,雄偉的豐碑不過是被風沙侵蝕的石頭,甚至連他們為之奮鬥終身的雄圖霸業,也不過是過眼煙雲,掩埋在千年黃土之下的殘垣斷壁……可唯有愛情。哪怕只是一瞬,亦不失為永恆。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努力地,堅持著。獨自在這個世上繼續活下去,一面看著我的孩子們長大獨立,一面用後半生地精力懷念著他。就這樣一直活著,直到許多年後,在一個靜謐的午後,清風徐來之時,我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輕輕地哼唱著我多年前唱給他聽地歌謠,在甜蜜的睡夢中不知不覺地離開……
可當我真正地目睹他故去之後。我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堅持都在一瞬間崩潰了。我曾經以為我的信念已堅定如磐石,穩固如大堤,不論是順流逆流,都不會垮塌。可直到現在,我才突然地覺,原來大堤早已被一個個不起眼的蟻**一點點地掘通,洪水來臨之時,它就陡然地崩潰了。洪水如猛獸。吞噬了所經之處的一切,無草不折,無木不摧,我是如此渺小微弱,自然也被輕而易舉地吞沒了。
一片舉哀的哭號聲中,我的病越來越重,勉強堅持著回到京城之後,就卧床不起了。太醫們全部都來診治過,卻沒有什麼根治地辦法。他們說。我的病是當年生育東海之後沒有坐好月子而落下來的病根,今年又遭遇了兩次血崩。身體的元氣已經大傷,根本無法恢復了,只能慢慢地調養著。一時半刻也死不了,就是慢慢地拖時間罷了。
我拒絕服藥,無論誰來勸都毫不理睬,包括已經繼承了皇位的東青他父親臨死前召集了在圍場跟隨行獵的所有王公大臣,當眾下了詔諭,立他為儲君。於是,回京之後的第三天,他就毫無懸念地繼承了皇位,成為了大清入關以來的第三位君主。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皇太后。丈夫是皇帝,兒子是皇帝,我當了年輕的太后。我嫁給他到現在一共十七年,從一個親王地側福晉,到大福晉,到攝政王福晉,到皇后,直到現在當了太后,成為這個天下地位最為尊貴的女人。我應該算是在與諸色人等的殘酷爭鬥之後,笑到最後的勝利者了吧。或者,我已經攀上了作為一個女人所能達到的,權利巔峰。
可是,我對於這些不屑一顧,權利和榮耀不過是身外之物,沒有了他,我還是一無所有,甚至連人生,都無可留戀。
由於禮制規格,帝王駕崩之後不能立即下葬,所以他的梓宮暫時安放在武英殿的大殿里,東青即位之後去了乾清宮,朝會和住宿都在那裡。可我仍然執意留在原來的仁智殿里,這裡和武英殿近在咫尺,我好能最大程度地和他接近,彷彿挨在他身邊,仍能感受到他的言語,聲音,笑容一樣。
按照原有地規矩。伺候過他地奴才們不能留下來再伺候別地主子。全部都要殉葬。可他曾經跟我說過。將來不要任何人給他殉葬。等他死了。這些人來去自由。願意出宮地就給點安置銀子放出去。願意留下地就留下。故而。我按照他地意願辦了。
元月五日。東青登基地第五天。武英殿里除了留下守靈地奴才。其他地基本都被遣散了。但是有一個人。我想要見一見。這個人就是他地貼身侍女吳爾庫霓。偏偏有人來告訴我。她這幾天正到處央求著要見我。我知道她必然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地。就讓阿娣攙扶我起身。到椅子前坐了下來。這才吩咐她進來。
意外地是。她進來地時候。捧了一口小小地箱子。跪在地上。雙手舉著送到我面前。
「這裡面是什麼?」我愕然。並沒有立即伸手去接。
她注意到我現在地模樣。似乎吃了一驚。然後迅低下頭去。回答道:「回娘娘地話。這是大行皇帝在時。曾經托奴婢轉呈給您地東西。奴婢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可看大行皇帝當時地態度。好像很重視它地。要奴婢務必要轉呈到您手裡。」
我接過這口完全陌生。從來沒有見過地箱子。輕輕地摩挲著上面地花紋。也許。他也像這樣地摸過這裡。上面有鎖。分量倒是不沉。不知道裡面究竟有什麼。讓他這樣珍視。
不等我開口詢問,吳爾庫霓就主動解釋道:「主子當時交代。開箱子的鑰匙就在他隨身攜帶的荷包里,和其他機要鑰匙在一起,您知道的。」
「哦。」我應了一聲。沒有繼續說話。鑰匙的確在我手裡,但我現在並不想開,或者不想當著她們地面開。
「你還有什麼事情?」說實話,我一直不怎麼待見她,沒必要和她客氣什麼。
「回娘娘的話,大行皇帝臨去圍場之前,曾經跟奴婢交代過一番話,令奴婢務必轉告給娘娘知道。」
我點點頭,眼睛仍然盯著膝頭的箱子。並不看她。
她開始轉述了。這段話很長,她說了很久,才說完。我知道,這裡面並沒有她因為遺忘而擅自添加進去的成分,因為多爾袞說話時的口吻和習慣用語,我清楚得很,也肯定,比她清楚多了。
聽著聽著,我已經乾涸了的眼眶。竟然有了幾分濕潤,聽完之後,視線也有點模糊了。可我不想在這個女人面前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來,讓她看笑話。此時的她,應該很得意吧。畢竟,她得不到的東西,我終究也失去了,現在地狀況並不比她好多少。只不過,我還想確認一番。我長久以來的猜測;又或者。我其實已經確認了,但是我想讓她知道。在這場爭奪男人,爭奪感情的戰爭里,並沒有一個勝利者。我們全部都失敗了。
她夢寐以求了多年,也始終沒能得到他半分地愛意;而我和他愛恨糾葛了多年,到了終於原諒了他所有的錯,卻再也無法尋回曾經的愛。
我喟嘆一聲,緩緩說道:「大行皇帝待本宮,的確是好得無以復加了,什麼都安排得好好的,都為本宮的將來打算。可他這個人,對喜歡的人可謂愛絕;對不喜歡的,或者他不重視的人,可謂狠絕。所以說,他終究還是個心狠手辣地男人。本宮雖然料到如此,卻仍然沒有料到,他竟然會親手殺盡後宮里一切他不想留的人,只為討本宮歡喜,換來本宮的原諒。」
旁邊侍立著的阿娣,已經聞言失色了。而地上跪著的吳爾庫霓,雖然低著頭不至於暴露神色,身子卻微微地顫抖起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不忿。
我擺擺手,示意阿娣退下,室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我這才毫無顧忌地,把我想跟她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你以為他是因為瘋,才胡亂殺人的嗎?你錯了,其實他並沒有真的瘋,或者殺人的時候,他仍然是清醒地,只不過他希望別人認為他那時候是瘋狂的而已若不是這樣,他有什麼理由,有什麼借口,將他不喜歡的,他懷疑的,卻身份高貴的女人們全部除掉呢?
其實這兩年來宮裡生的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並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精心操縱,精心實施罷了。這些人很聰明,對大行皇帝的性格也有所了解,充分利用,才一次次險些得逞。這後宮里,姦細實在不少,哪怕本宮特意更換了幾次人手,還是免不了新來的奴才也被展成姦細,譬如東海身邊地,淑妃身邊地,當今皇上身邊的……只可惜皇上覺察到這些地時候,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力不從心,根本沒有精力在後宮一一排查,一點一點地尋找姦細,逼供出幕後指使來。
可是,他只要稍稍一分析琢磨,就知道這背後操縱的人究竟是誰了。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再花費力氣去排查審問,他也懶得再為這些事情生氣,索性就來個快刀斬亂麻,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漏網一個。反正,不管裡面有多少個是冤枉的,只要沒有他喜歡的他在意的人,他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殺光。
至於殺她們的理由,對外人如何解釋,也從而簡單起來。因為皇帝當時鬼上身,瘋病作,誰還敢質疑什麼?
而大行皇帝選擇的這個時機,也是非常合適的,恰好是在卓禮克圖親王病重的時候。殺掉這些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人們,給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他隨便一尋思,也知道這是沖著他來的,噩運遲早會降臨到他身上。於是乎,又驚又怕的,他就愣是死在了皇帝前頭。如此,一箭雙鵰,隱藏在大行皇帝心中多年的刺,就這樣全部拔除了。」她聽到這些,震動不小,卻不敢一句言語,只能繼續低頭跪著,勉強堅持著不至於失態。
我繼續說道:「其實這些姦細都做了什麼,還有幕後指使都是誰,他們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皇上就算不把他們的遮羞布揭開,也一清二楚的。只不過,其間牽涉到了二阿哥,就不得不投鼠忌器了。不論二阿哥曾經做過什麼,他終究還是個孩子,是本宮和皇上的兒子,皇上再怎麼傷心惱怒,也會給他一個改正機會的。所以,這背後的隱秘,就要它都隨著知情者的入土,一併爛掉。
皇上自知天命將盡,就在臨出事之前一天,把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大學士剛林昨天來這裡和本宮稟告說,皇上就在那一天親筆寫了秘諭,派人緊急送往通遼交給他,內容是,令他秘密監視和他一道去科爾沁臨喪的信顯貝勒多尼。其中理由,本宮不說,想來你也應該清楚了吧?」
此時,吳爾庫霓當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除了驚恐和害怕,她還能做什麼呢?她跟隨多爾袞這麼多年,卻仍然低估了他的智慧,如今我給她的答案,對她的打擊應該是不小的。
我懶得逼問她,看她怎麼回答,而是感慨道:「他這個人,驕傲、精明、逞強好勝,什麼事情都不喜歡擺在明面上談,就連對別人的好,也是用陰謀手段來進行的。他討厭別人對他的憐憫,更討厭別人對他的感激。
你還記得當年二阿哥幾個月大的時候,本宮就突然沒了奶水,險些把他餓死的事情吧?本宮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皇上見本宮因為照料二阿哥辛苦而生病,就想把二阿哥抱走,卻忌憚本宮不肯輕易放手,無奈之下,他只得讓太醫在湯藥里添了斷奶的藥物……本宮誤會了他這麼多年,以為他如何如何不好,直到現在才醒悟,可惜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