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洛陽入夜之後,一日的喧嘩散盡,無人注意到一輛馬車駛入將軍府。
林季白出來相迎時,便看到臉色蒼白的左無問從馬車裡走出來,同行的還有面色同樣不大好的陳無悔。
他心中一冽,沒有多說什麼話,只是默默跟在左無問的身後,由著左無問將馬車牽引入府。
「可是郎君回來了?」方出月子的沈月溪聽說有馬車入府,只簡單披了狐裘大衣便匆匆趕來。
她見著了下馬車都有些艱難的陳無悔,見著了時不時會咳嗽兩聲的左無問,唯獨沒見到裴衍洲。
沈月溪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又問了一聲:「郎君呢?」
左無問朝她行了一禮,「主公受了些傷,需要靜養。」
然後便是隨行的兩個將士跳上馬車,將昏迷不醒的裴衍洲抬了出來。
沈月溪愣在原地,將軍府的夜燈實在不夠明亮,否則怎會將裴衍洲的面色照得如此黯淡無光?他闔著眼,一動不動,便是沈月溪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時,那手也沒有一點反應,不會像平時一般反握住她的手。
從沈月溪手心裡傳來的溫度冰冷,如這寒冬的風霜一般冰冷,全然不同於記憶里的燥熱。
沈月溪眼前模糊了一片,又硬生生將這份模糊給逼了回去,她冷著臉抬眸注視著裴衍洲的左膀右臂,硬聲問道:「怎會如此?!」
左無問沉默著,陳無悔苦澀低頭,兩人幾乎是同時跪在了沈月溪的面前。
左無問閉上眼眸便能浮現出一個月前的那一幕——
在那等絕境之下,裴衍洲仍是言出必行。
被利箭扎滿全身的男子像永不倒下的戰神一般,領著余部衝破了陸霄的弓箭陣,他手中血淋淋的障刀擲出,剎那穿過了陸霄的咽喉。
廝殺蔓延,慘叫連綿,分不清倒下去的是己方還是敵軍,左無問已經許久沒有這麼狼狽了,比起他當初逃離京都時的模樣都要狼狽,只是當黎明的陽光刺入左無問的眼睛時,他卻想要仰頭大笑。
左無問不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多少傷,被血水浸泡得異常沉重的甲胄壓在左無問的身上,腳底下的人血成河,漫過他的鐵靴。
一夜雪落不曾積,全被這血河沖刷而走,滿地的泥濘分不清是淤泥還是血肉。
在左無問搖晃的視野里,天光徹底破去一夜的烏雲,照射在前方依舊持刀的男子身上,玄鱗甲泛著金紅色的光芒,似是被蒼天眷戀而耀眼。
然而還不待左無問欣喜上前,裴衍洲就在他的面前從馬上摔下,砸入了一地的血水裡,到如今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
左無問不願再去想他將裴衍洲拖回城后那些大夫搖頭的模樣,他睜開眼睛,從懷中拿出碎成裂片的銅錢,呈到沈月溪的面前,「虧得這兩枚銅錢擋了一下射入心脈的利箭,主公才得以保住性命,只是……」
只是也僅僅是尚有一口氣在。
沈月溪顫抖著手接過銅錢,這是她親手掛到裴衍洲脖子上的平安銅錢,而如今這兩枚平安銅錢卻是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碎了,更因血漬而變成了無光的暗色。
她緊緊地將銅錢的殘片握在手心裡,用力咬住自己的唇,在心底拚命地告訴自己不能哭,亦不許哭,裴衍洲尚在,她身為將軍府的女主人當撐起如今的場面才是!
沈月溪顫著聲音道:「左先生,郎君要靜養,將軍府這幾日需閉門謝客,至於外頭的事務還要勞煩左先生了。」
左無問抬頭仰視著沈月溪,眼前的女子一身素凈,容貌清麗,眉間卻是堅定,隱隱有了幾分裴衍洲的氣度,是一個將軍府夫人該有的模樣……
「某分內之事。」左無問五體投地行了一個慎重的大禮。
陳無悔亦是行了一個大禮,擲地有聲地說道:「夫人放心,但凡我陳無悔有一口氣在,必會守住將軍府的大門。」
沈月溪挺直了背,不躲不閃受下了他們的大禮,又鄭重其事地回以一禮,「有勞二位。」
庭院里的風夾雜著雪花,冷意入骨。
沈月溪將身上的裘衣蓋在裴衍洲的身上,由著寒風刺痛,她始終維持著那一份端方禮儀,不緊不慢朝廂房走去。
直到房門緊閉,唯留她與裴衍洲。
沈月溪被凍僵了的身子一點一點地靠近裴衍洲,她坐到床榻前的踏凳上,將床上男子的手拉到自己的面上,似乎用他的手來溫暖自己,然而那隻從來都是燥熱的手如同外面的風雪一樣冰涼,不僅溫暖不了她還讓她的臉更冰了。
「衍洲……醒醒,你還未見過平安呢……」沈月溪附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著,裴衍洲依舊一動不動,她盯著那張蒼白到極致的臉龐,顫抖著將手從他的眉宇間慢慢滑落,直至他的鼻翼之下。
那一剎那,她心停了一瞬,所幸還有一點微弱的流動從她的指尖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