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正和八年夏,靜安法師一行人抵達涼州迦南寺,出關西進。
西進的路很艱苦,不僅是路途遙遠,更重要的是前往吐蕃的路無比艱難,路上很多雪山,沒有路,他們只能憑藉自己的雙手和雙腳翻山越嶺。
春生有時候累得都想趴在地上一睡不起,會忍不住抱怨。同行的人里,也經常有人懊悔來到這不毛之地。但春生從來沒有聽到傅嬌說過一兩個字。
這天她們從翻過一座雪山,晚上在野外露營。靜安法師凍得手腳都僵硬了,春生燒了雪水給她泡腳,她端著水盆進帳篷里的時候,傅嬌剛脫了鞋襪,她一眼看到傅嬌的腳上滿是凍瘡,腳邊的凍瘡龜裂了,流出血,把腳和襪子粘在一起,她用力才把它們分開。
靜安法師嚇了一大跳,忙把熱水端給她泡腳。她白著臉給她道謝,靜安法師看到她皺著眉泡腳的樣子,沒忍住問道:「你不後悔嗎?」
傅嬌楞了一下,說道:「後悔,早上應該聽你的多穿兩雙襪子,這下凍瘡破裂了,又要耽誤許多腳程。」
「不是這個。」靜安法師把湯婆子里灌滿熱水塞入她的被窩裡:「你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我看得出來,你以前肯定過著很好的日子,為什麼會選擇現在的生活,為什麼要出家為什麼要隨我西行?」
傅嬌遲疑了一下,才說:「師父說得沒錯,我家中乃是世代簪纓之族,從小過的是錦衣玉食呼奴喚婢的日子。但如果你問我是否還願意回去過那種生活,那我定是不願的。從前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很多人為我付出真心,給予我以愛護,他們中的許多人又因為我遭遇不幸。師父救我之前,我一直猶如籠中之鳥,沒有一天過得快活。現在我追隨師父西行,路途遙遠艱辛,但我心中卻無比安寧,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
她也沒想到從前那麼嬌氣的自己竟然這麼能吃苦,今天過雪山的時候她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快涼了,好幾次她都快堅持不住,卻還是咬著牙向前。她不想停下來,或許是不甘心,好不容易從李洵的陰影里逃出來,她還不想這麼快就埋骨雪山。
靜安法師靜靜地聽著她的話,她不清楚傅嬌從前經歷過什麼。但她是她這麼多年見過的人中最具慧根的,最難得的是她踏實肯學,聰明加上勤奮,若是潛心修行,日後或許能比她更有成就。
她就怕她心不定,年輕女子很難靜下心來參會枯燥的佛法。她在傅嬌手心寫下一串梵語,傅嬌抬眸,看到她會心的笑蘊在眼底,問:「這是什麼?」
「梵文,翻譯到漢文里是小乘的意思。」
傅嬌眨眨眼。
靜安法師又說:「小乘度己,大乘度人。了塵,你很有慧根,年紀輕輕就了生死、離貪愛,達到了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假日時日,你必定憑藉一身之力,度化更多的人,像你曾跟我說的那樣,度一切世間苦厄,能成為大魏國最偉大的法師。」
傅嬌卻搖頭,兩眼盯著微微搖曳的燈火:「我跟隨師父乃是無奈之舉,不敢奢望能有大建樹。只不過欲報師父救命之恩一二,能於世間立足而已。度世間苦厄,要如何度呢?」
「我出家的原因更簡單。」靜安法師淡淡一笑:「我家中貧窮,幼年時迦南寺中招弟子,父親把我送到寺廟中換了兩斗米。我到寺中之後,得尊師授真經,那時我還不懂佛偈之意,因為出類拔萃的記憶力,背會許多生澀難懂的經文,師父說我有慧根,便將我帶在身邊親自傳授經典。我精通佛法,卻不知學佛有什麼用,此生一直追隨尊師步伐,他讓我誦經我便誦經,他讓我傳道我便傳道,他讓我救人我便救人。他死了,我秉承他的遺願前往吐蕃求經,如是而已。世人都說我的尊師是得道高僧,朝廷甚至供奉他的舍利骨於寶興國寺,但其實他也時常困惑,究竟要如何才能度人間苦厄。尊師都不能解答的問題,我更不能,你只能自己去尋找答案。」
傅嬌柔聲說:「既然師父也不能解答我的困惑,那便留待日後再論吧。」
第二年春末的時候,她們在甘寧救了一個拜佛者。他暈倒在群山間,發現他的時候他在山崖間,身上都快被曬掉一層皮,卻又渾身冰冷。
春生給他餵了水,把他帶到馬車裡休息,過了很久他才醒過來。他漢話說得不太利索,幸虧傅嬌開始學藏文,和他一番交流之後,得知他是從蜀地藏區來的,他的家鄉連年乾旱,沒有水,牧草不豐,牛羊成群地死,百姓過得苦不堪言。
當地的人便挑選了幾個精壯男子前往都城聖地歇邏祈福。他們當地有一種說法,若是從家所在的地方,虔誠地叩首前往歇邏,佛便會看到他們的誠意,滿足他們的祈願。
蜀地到歇邏四千公里,一步三叩首,哪怕是精壯的男子也受不了。他的同伴都死在了路上,有的凍死了,有的摔死了,只有他平安到了這裡,距離聖地歇邏只剩三百多公里。
傅嬌說:「你身體太虛弱,坐我們的馬車吧,三四天就能到。」
他拒絕了傅嬌的好意:「這是佛對我們的考驗,如果我乘坐你們的馬車,佛會責怪我不誠心。我不能辜負家鄉的鄉民。」
「可你的身體不允許你再繼續磕下去。」傅嬌提醒他說。
他紅撲撲的臉蛋上漾起笑意:「求佛者就算死也要死在求佛路上。善良的中原人,你們自去吧,願佛祖保佑你們。」
見他執意堅持,傅嬌不好再勉強,留下兩個人陪伴他,繼續她的征程。已是將夏,但高原上還沒有夏日的暑氣,在樹蔭下甚至還得披上厚厚的棉襖。傅嬌回頭看了一眼,虛弱的藏族漢子虔誠地磕著長頭,面色堅毅,眉宇寧靜。
吐蕃離涼州有近兩千公里,他們歷時一年,終於在正和九年的初夏抵達吐蕃。
吐蕃地處高原,天低雲闊。吐蕃的王工修建在都城最高的山丘之上,依山而建,群樓重疊,殿宇嵯峨,紅白鑲嵌的輝煌建築高聳入雲,象徵著這個向上的王朝最高的權利。主殿內的紅、白廟室鱗次櫛比,抬頭仰望,就能感受到它屹立在藍天白雲下的雄偉壯觀。
傅嬌側過臉看站在身旁的靜安法師。與她相識以來,靜安法師一直溫和從容,即使途經戰亂,被流民攔下搶走行囊,她也不曾露出絲毫情緒。及至今日,向佛者抵達夢中的聖地,雙眸中情不自禁地溢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