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文明之軀

現在是深夜，然而對於航行在世界盡頭的失鄉號而言，頭頂的天空不論晝夜永遠是一層朦朧混沌的灰——無源的天光永恆且均勻地彌散在雲霧中，彷彿任何時候都不會有絲毫變化。

水手坐在船尾甲板上發著呆，瘦骨嶙峋的面孔上帶著複雜的表情，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長一段時間，像一尊雕塑般。

鄧肯站在他旁邊，低頭看著這具乾屍，突然打破了沉默：「難不成還在思考你那堆『遺言』的事兒？」

「……倒也不是，」水手不太自然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嘴裡咕噥著，「主要是……突然有點不知道將來該怎麼辦了。」

鄧肯聞言挑了挑眉毛：「將來？」

「……在我原本的規劃中，這時候我應該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水手沉默了幾秒鐘，平靜而緩慢地說道，「我從未想過在完成這個任務之後繼續『活』著的事情，任何這方面的可能性都沒想過——我已經在這個世界遊盪了太多年，但現在卻突然發現自己要考慮一下未來的『人生』，這件事讓我有點……手足無措。」

鄧肯認真地看著對方：「你要是不樂意，我可以『解僱』你——只需要一瞬間，伱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長眠』。」

水手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表情頓時微妙一變，又不自然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啊這……倒也不至於……」

鄧肯嘴角浮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雙手抱胸，望著薄霧籠罩下的海面：「說到底，你現在真的還那麼想要『長眠』嗎？」

水手這一次沉默了更長時間，似乎他一直都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直到此刻才突然在這件事上陷入了沉思。

過了不知多久，這具乾屍才突然動了一下，粗啞的嗓音遲疑著傳來：「這個世界對我而言……還是像冰一樣冷。」

「但新世界會暖和起來的，」鄧肯淡淡說道，「在那裡，或許你可以不再是一具屍體，也或許，屍體仍舊能夠感覺到溫暖。」

水手抬起頭，眼睛中帶著一絲驚訝：「新世界？」

「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我要做的事一定會成——未來一定會有一個新世界，這是你親口說過的，」鄧肯低下頭，平靜地注視著水手的眼睛，「你現在還這麼堅信嗎？」

片刻安靜后，水手點了點頭：「……我相信，任何時候都相信。」

「很好，那就等著親眼去看看吧，」鄧肯笑了起來，「我覺得那會是一個很好的地方——還有海歌號的故事，許多東西應該由當事人親述才有意義，既然你想讓它流傳至未來，那就自己去做。」

水手保持著略顯獃滯的姿勢聽著船長這番話，過了許久，這具屍體臉上那些縱橫深陷的皺紋才突然舒展開來，他露出笑容，儘管笑起來仍然那麼醜陋駭人：「好，我想明白了。」

他慢慢站了起來，看著這個仍舊冰冷的世界，臉上的皺紋比剛才更加舒展：「我想看看那個『新世界』，船長——我確實不想死。」

「好，」鄧肯呼了口氣，笑著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那就不死了。」

現在是深夜，而在七小時后，便到了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預定要起航的時間。

經過一夜休息的船員們聚集到了甲板上，而愛麗絲則再次來到了船尾的駕駛台——人偶小姐緊繃著臉，比任何時候都要嚴肅地站在那黑沉沉的舵輪前。

璀璨星辰號則安靜地停在失鄉號旁邊，等待著出發。

「放鬆點，」鄧肯站在愛麗絲身旁，語氣溫和地對人偶說道，「你已經試過一次了，這艘船也做好了準備，按上次那樣就行。」

「嗯！」愛麗絲有點僵硬地點了點頭，帶著決絕般的表情上前半步，將手伸向了那看起來格外沉重的舵輪。

在人偶的手指觸碰到舵輪之前，鄧肯與凡娜不約而同地回頭，再一次望向了那片群島深處，望向那片迷霧瀰漫的海——在群島簇擁的海域中心，一陣輕柔的海浪聲似真似幻地傳來，彷彿送行一般。

鄧肯對那個方向輕輕點了點頭，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再見，我會再來看你的。」

下一秒，人偶的手指觸碰了失鄉號的舵輪——領航三號的執行許可權開始接管整艘船。

龐大的幻象自天空降臨，在混沌的天光籠罩下，新希望號支離破碎的投影降臨了，迅速蔓延開的陰影將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以及周邊相當大一片海域都籠罩在內，而後，一個虛幻而失真的聲音彷彿穿透了遙遠的時光，回蕩在每一個人的心智深處：

「……躍遷引擎啟動，新希望號將起航……願我們在遙遠的目的地再會，未來的希望等待著我們所有人……」

充斥著干擾和失真的聲音漸漸消散，整片迷霧籠罩的海域也隨之漸漸消散，在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的船舷之外，整個世界迅速失去了所有色彩和細節，並重新化作那種熟悉的、單調且均勻的「灰白」。

唯有新希望號的古老投影仍舊漂浮在兩艘船上空，彷彿一個庇護的身影在張開羽翼。

愛麗絲則緊握著舵輪，睜大眼睛望著遙遠的前方——數不清的「絲線」連接著她，連接著失鄉號和璀璨星辰號，以及新希望號的投影，她的思維已從這副人偶的軀殼中暫離，轉而化作了航行的意志與指引。

前方航路清晰……正在導航至世界盡頭的節點。

而在同一時間，漫漫長夜仍舊籠罩著無垠海——在長久的夜幕下，為生存而建立的新「秩序」已經開始運轉。

一片輝煌的「陽光」正在大海上緩緩移動，重型牽引船拖拽著沉重的太陽碎片航行在城邦之間的漫漫航路上，淡金色的光輝以牽引船為中心，瀰漫出去數十公里之遠，而在那淡金色光輝瀰漫之處，則是無數大大小小的貨船。

在城邦之間通航的船隊隨著移動的陽光起航，動力澎湃的蒸汽核心驅動著它們越過這無盡的長夜，船長們會將重要的物資運送到急需它們的城市，而一併送去的，還有代表著希望的陽光——它們會在一座城市停留三到五天，當陽光碟機散了城市的黑暗與扭曲，當城邦的守衛者們得以喘息之後，船隊會再次出發，滿載著新的貨物，與陽光一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在整片無垠海上，這樣運送陽光與物資的船隊正在越來越多。

北方的城邦聯合已經開始如計劃般運轉，而在中部海域，以普蘭德為中心的新「陽光航路」已經完成了在夜幕下的第一次遠洋物資輸送。在法厄侖，白橡木號作為領航艦，帶領著拖拽太陽碎片的牽引船突破了夜幕的封鎖，將彼此隔絕的城市再次連接起來，而在遙遠的輕風港，教會親自組建的數支艦隊已經駛入夜幕——它們將前往摩柯和倫薩，打通夜幕中的封鎖。

陽光在長夜中流轉，一支支船隊正航行在這個逐漸沉淪的世界上，就像那些在上古時代探索黑暗諸島，在莽林中手執刀斧與火炬的開拓者們，不斷對抗著那蔓延而日漸深沉的黑暗，在這名為的「文明」巨人逐漸步入衰亡時，拼盡一切維持著巨人體內血液的流淌。

塔蘭·艾爾站在輕風港最高的塔樓上，有些出神地眺望著那片正在海面上漸行漸遠的淡金色光輝，他看到如同光鑄水晶般的巨大發光幾何體正在重型牽引船的拖拽下向著夜幕駛去，而在那逐漸遠去的陽光中，又有數不清的大小船影依稀可見。

那是從輕風港出發的第一支貨運船隊，它們將在接下來的七天內穿越這漫漫長夜，在陽光的庇護下將物資送往摩柯，隨後再從那裡出發，嘗試前往更加遙遠的中部海域，並進入普蘭德建立的「陽光航路」，與那裡的交通線實現「對接」。

如果一切順利，在那之後中部海域和南部海域將重新連接起來。

而現在，輕風港已經沉入夜色。

在過去的一整年裡都始終籠罩著城邦的「陽光」離開了，曾被陽光庇護的輕風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直面這場漫漫長夜，現在黑暗已經降臨在所有街區，瓦斯燈在夜幕中點亮，在塔蘭·艾爾的視野中勾勒著城市的輪廓。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塔蘭·艾爾沒有回頭，便已經知道是誰來了。

「說真的，我有點傷感，泰德，你懂這種感覺嗎？」他隨口說著，「過去的幾乎一整年裡，我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研究那個太陽碎片，它幾乎成了輕風港的一部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都沒有想過那東西會離開這地方。」

「它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研究樣本』了，在異象001落下去之後，它已經變成了許多城邦生命線的一部分，」真理守秘人泰德·里爾來到露台邊緣，與塔蘭一同看著下方陷入夜幕的城市，「……我接到來自學院的命令，『存續』將成為接下來所有城邦、所有人的第一使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要為其讓路。」

塔蘭·艾爾默默聽著，什麼都沒說，過了許久，他才嘆息著打破沉默：「一起去碼頭上走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