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痛哭

51 痛哭

我望著桑桑木然經過我身邊,彷彿忽視了我的存在,心中驟然升起一股無邊的恐懼,竟半晌動彈不得。待反應過來,不由趔趄著追出去,卻被人拉住胳膊。我回頭,四阿哥沒有任何鬆手的意思,我無心與他多說,只用力睜開他手臂,卻聽他沙啞道:「芷洛格格今日入宮時曾經昏迷,我剛才費盡心思從王公公那裡得知,她原來是有了身孕。」「不可能!」我幾乎馬上喊出聲來,「她自己怎麼可能不知道!」「千真萬確,她入宮見駕時,便是差點小產。她自己至今不知?」四阿哥一愣,皺眉問。

我搖搖頭,四阿哥嘆道:「怪不得,唉,若非如此,皇阿瑪不至這就給她指婚,不至不信她所說的話……」我幾乎像瘋了般衝出門去。

黑夜中,桑桑的那襲紅衣竟那樣刺目,我跟在她身後,一時間竟不敢叫她。她聽到聲響轉頭,臉上只是滿滿的疲憊。

「葉子,我累了,對不起,改天再說。」她的嘴唇幾乎乾的要裂開,啞啞的對我說道。我不由上前一步抱住她,她的身子冰涼,讓我幾乎馬上掉下淚來。

「桑桑,你有了十三的孩子,知道嗎?」努力了幾次,我才艱難的說出口。桑桑茫然的看著我,好像不知我說的是什麼。

「聽清我說的了嗎?」我握著她冰涼的手,狠心問。

「老十三該高興了,我們昨兒還說,要個女兒。」桑桑呆立半晌,忽然輕笑著說。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神態,真是大駭無比。桑桑兀自笑著,突然間死死的抱住我,渾身發顫,在我耳邊喃喃說道:「這一切是為什麼?誰告訴我……」「寶貝兒,你哭出來吧。」我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只覺心中梗的無法忍受。

「哭不出來。」她的聲音平平,像訴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那不哭。讓我陪陪你?」我輕聲問。

「我想一個人好好靜靜。」她身子的顫抖漸漸停止。

「好,那現在你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我就去找你,行嗎?」我小心翼翼問道。

桑桑點點頭,似連多說一句的力氣都沒有,我心如刀絞,卻也只能扶著她上了馬車。看著馬車離去的影子,我竟有錯覺,這一切不過是場荒誕的夢罷了。

不是夢。

皇十三子從此在朝堂上銷聲匿跡,人們提到他,便只是故作嘆息的搖搖頭。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十三爺,如今府邸前除了送菜送水的奴才,便是連半個人也不再有。

這還算是皇上念著父子多年的情分,沒有下如對大阿哥般下明著旨。

而佟家花園那位有名的芷洛格格,竟悄無聲息的被一頂小轎抬入了八貝勒府。誰不知當初佟家這位女兒到了婚齡,是如何引這京城裡的王宮子弟爭破了頭,誰又不知,這芷洛格格和那位被軟禁的十三爺是怎樣的關係。而今,就如此不明不白的入了八貝勒府,以她尊貴的身份,連側福晉的位子都沒有封。

對十三的事,這幫皇親國戚達官顯貴都是避而不提,就如同當初的大阿哥,彷彿這個人不曾存在過,而芷洛格格,卻是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談。

我的桑桑呵,竟像任何事都未發生過一樣,穿了平日間常穿的那套旗裝,對著鏡子盤起了頭髮,利落的化了個淡妝,靜靜等待八阿哥府里來人。

倒是我,失魂落魄。

「親愛的,要是敢自殺我就死了,可惜啊,偏偏不敢。」桑桑一笑,轉向我,「再弄成個殉情女,我的一世英名啊。」「桑桑……」第一次,我接不下去她的調侃。

「以前我們總是說,蒼天啊,這日子沒法過了!現在想想,多矯情倆女的,有什麼沒法過,」桑桑哼了一聲,「吃飯睡覺,該幹嘛時就幹嘛不就行了。」我走到她身邊,只覺心中的那些勸慰的詞語,此時都顯得空洞而虛偽。

「格格,八爺那邊來人了。」奐兒進來輕聲說道,倒是像怕驚了誰一樣。

「知道了,我這便出去。」桑桑點頭,站起身子,轉身輕輕與我相擁,良久未動,我感到她手臂突然緊緊攥住我的衣服,一句輕的不能再輕的話飄到我耳邊,「日子我能過,就是想十三,太想了……」我想哭,卻真的留不下淚來。

桑桑放開我,轉身出門,我抬眼望她背影,這短短几天便已瘦了一圈,心中一下子疼得發緊。

「寶貝兒,你別因為我和四爺慪氣了,誰也不想這樣。」她邁過門檻,復又回身說道。

「我們都要好好的。」我看著她就要離去,突然間有千百句要叮囑,卻只能說出這一句乾巴巴的話。

「知道。」她一笑,真的離去。

當晚我徹夜未眠,腦子裡都是桑桑。她在那裡習慣不習慣,八阿哥會如何對她,八福晉又是如何對她?八阿哥知不知道她已有了孩子,若是知道,又會怎樣?最希望自由自在的桑桑,竟以這種方式走進了那個不屬於她的院子。我望著漆黑的房間,抱緊棉被,身子還是止不住的發冷。

我的桑桑,其實從未受過任何委屈。從小便一帆風順,一路考上名牌大學,人長得漂亮,有寵她的父母,有大群的朋友,有好姐妹如我,有愛慕者,有稱心的工作……她一直是開朗而明媚的女子,就算到了這裡,佟佳芷洛的身份和誇岱近乎縱容的寵愛,也讓她擁有了在大清朝中其他女子不敢奢望那份自由。

所以她率性洒脫,所以她笑容飛揚。

我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根本不敢想象以後桑桑的日子會怎樣。封閉的小院子,尷尬的身份,還要面對她名義上丈夫,面對八福晉,面對無窮盡的相思。

我明白這小院里上空的那方天空有多麼無奈,也了解舒蕙姐是什麼性子。

眼睜睜的看著天一點點放亮。

「主子,您……」進來服侍我梳洗的丫頭嚇了一跳,我可以想象到自己灰暗的皮膚,這些天能睡著時簡直少的可憐。

「叫小凡進來伺候吧。」我揮揮手,不想看那丫頭戰戰兢兢偷眼望我的樣子。

「主子。」小凡款款邁進門來,利落的絞了手巾。我靠在床邊,覺得眼睛發澀,於是合眼坐了一會,再睜開眼時發現她正看我。

「有話就說吧。」我接過手巾,敷在眼睛上。

「四爺這些日子,吃的少睡的也少。」她低頭小聲說。

「嗯。」我應了一聲,「福晉她們又要操心了。」小凡欲言又止。

我看了看她,知道她想說些什麼。可我實在不想見四阿哥,我想,他也不想見我。十三出事,又是因他而起,他現在心中必是煎熬到了極點,而這件事上的失算,也會日益折磨著他,驕傲如他。

我可以不在乎他機關算盡,可以不在乎他謀划萬千,若是他為踏平自己的道路而傷害到誰,我也不會因此怎樣,雖然我並不喜歡這些。他的野心他的冷酷都是他的一部分,我早就知道。如果今日只是十三之事,我心中雖彆扭,也必會陪在他身邊,畢竟十三本人都不會怪他,他們兄弟間的事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得清楚。可現在,不是十三的問題,是桑桑。

我最好的姐妹,因為我丈夫謀划的一場好戲而失掉了原來所有的快樂。十三有他自己的路,十年後他就會因四阿哥的登基而得到補償,不管這補償是不是他想要的。而桑桑呢?她是死是活有誰知道?

四阿哥有他的理由,當時情況緊迫,便有一分機會他也會一試,況且桑桑又是他什麼人呢?他何必顧著桑桑,憑什麼顧著桑桑?我不致把一切都扣在他頭上,可也做不到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也不想看到我吧,不想見到我目光中無法掩飾的東西。因為桑桑也因為十三,我有很多東西想問他,只是不忍開口,畢竟現在他也難熬,我也無力。

四阿哥怎樣我已無心去管。我現在只是關心,何時能去八阿哥府中見見桑桑。

不久之後,八福晉生辰,八阿哥竟大擺筵席廣發帖子。八阿哥近年來行事早不似以前張揚,這次卻不知為何如此。我無心想這麼許多,只一心想見桑桑。

女賓筵席還設在那間臨湖的屋內,一如既往的衣香鬢影,美人如虹。我隨眾人入席,不由想起那年上元,我也是坐在這間屋裡焦急地等待桑桑,那日桑桑風風火火進門來,朝我飛揚一笑,讓滿屋的脂粉的失了顏色。

眼眶發酸,這滿屋的鶯聲燕語,突然間變得如此刺耳。

八福晉巧笑嫣然,和太子妃及十四福晉不知在談論些什麼,我不由坐過去一些,原來都是些不相干的家裡長短。想要溜出去自己找桑桑,卻聽太子妃突然提到她:「舒蕙,芷洛那丫頭進來你這也有些日子了,沒讓你煩心吧?」「芷洛妹妹一直懂事的很,我生怕委屈了她,哪裡談得上煩心不煩心。」八福晉笑道,就如同談論自己的姐妹。

我只一陣心寒,又一次不得不接受桑桑現在的身份。

「那就好,我是從小瞧著她長大,那丫頭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啊……」太子妃輕輕搖了搖頭,「你以後倒是不能太縱著她。」「舒蕙姐自有分寸的。」十四福晉插話進來,「倒是你那日向我提過,芷洛她……」「已經有喜了啊。」八福晉打斷十四福晉,笑得燦爛無比,「我和爺都高興得很,就是太醫說她脈象不太穩,需要好生調養,我今兒便沒讓她出來。」「那可是恭喜八爺。」太子妃和十四福晉幾乎同時說道。

「只是這第一胎啊,少不得我操心了。」八福晉語氣是欣喜無比,卻讓我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顫。

我馬上站起身來,不想在這屋裡多呆一刻。

讓小凡去和她府里相熟的丫頭打聽好了桑桑住在哪裡,我一個人溜了出去。大概府里僕人都在忙著筵席,一路走過去倒是一個人都不見。

八貝勒府里我來過多次,每次都是找八福晉,卻料不到今日會來這裡見桑桑。我低頭快走,腦子裡只迴響著八福晉剛才的話,心抽成一團。

桑桑的孩子,不留最好。一個聲音在心中想起,讓我自己嚇了一跳。首先精明如八阿哥,定會知道這孩子不是他的,他會讓這孩子出生?讓孩子出生,又如何待這孩子?然後是八福晉,我想起弘旺生母,便是她容的下孩子出生,也必不會讓桑桑自己教養。

就算一切順利,讓這個孩子以後如何面對十三?他或她只能叫八阿哥阿瑪,難道桑桑要告訴孩子說,其實你十三叔才是你親爹?讓十三如何面對這孩子,這孩子如何面對十三?況且待四阿哥登基后,十三和八阿哥少不得針鋒相對,這孩子要出生的話,又會怎樣?讓她或他那時情何以堪?最主要的是,要讓桑桑情何以堪?

孩子對桑桑也許是另一場無盡的苦難,不如……不如一了百了……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我竟然,竟然這樣想十三和桑桑的孩子!

我幾乎是機械的邁著腳步,並且清晰的聽到自己心跳的越來越快。急匆匆地繞過八阿哥書房,突然間眼前一黑,我竟硬生生撞進一個人懷裡。

「衡兒?」那人扶我站定,脫口而出。

竟是十四。

我退後兩步,見他也是一幅慌亂的樣子,想來剛才也是邊走路邊想事情。他很快恢復常態,「嫂子受驚了。」是什麼事讓他如此慌亂?我沒答話,只是定定望著他,如今的十四,會有何事讓他慌亂?上次相見時,滿是對往昔淡淡的惆悵,這次相見時,我只是覺得,這個男人好陌生,我根本不曾好好認識過他。

十四爺呵,上次廢太子八阿哥那一串漂亮的陰謀該都是從他手中做出來,而這次之事,他在八阿哥、太子和四阿哥之間,周旋的真是好。若拜色真有時間多說幾句,拖四阿哥下水,簡直該堪稱完美了吧。

「別這樣看我,芷洛的事,並非我所想。」我們對視良久,他避開我的目光說道。

「十三的事也非你所願對嗎?」我不由笑出聲來。

「你若怨我,打我罵我便是,只別這樣看著我。」十四望著我愣了半晌,突然開口道。

我揚起胳膊,毫不猶豫地狠狠扇在他臉上。

十四似不敢相信般看著我,我也想不到自己真的會打下手去。一瞬間突然泄了氣,這場遊戲,誰也不比誰更高尚些,不過有勝有敗而已。誰也沒想過害桑桑,不過她在一旁,就這樣被卷進去了而已。

「對不住,」我低下頭去不再看他。

「沒關係,早料你會如此。對碧雲尚且不惜求我,況且這次是芷洛呢。」我聽十四輕聲說道,感到他經過我身旁,又停下腳步,「別折磨自己了,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多注意身子。」我聽著他腳步走遠,獃獃的站在原地。

「你是不是也早就想扇我一巴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起,我一驚,抬頭望去,四阿哥竟閃身從前面廊子轉彎處走了出了,臉色陰沉,似已在那裡聽了很久。

「不想。」我搖了搖頭,「四爺不過做了自己會做的。」四阿哥走近我身邊,微微抬起我的下巴,緊緊盯著我看了一會,冷哼道:「我還以為你會揚手便扇。」「那四爺料錯了。」我輕掙開他手,福了福身子,「我想去看看洛洛,前面就要開宴,四爺快去吧。」「你去看她,會不會勸她不要那個孩子?」我從他身邊經過,四阿哥突然開口問我,我回頭震驚的看著他,他的目光直直看到我心底里去,見我表情,不由嘲諷笑道:「如果是你,會的。」我作聲不得,因為我自己也說不清會不會。剛才這個念頭還閃現在我腦海里,可能潛意識裡真是如此想,若為桑桑好,也許孩子最好不要。

「為什麼?你們不是好姐妹?她的孩子,怕是你也該疼愛的很吧。」四阿哥又復說道,「可兩害相較取其輕,那孩子你不是不愛,可和芷洛格格比還是不同。你對芷洛格格如此,我對十三弟亦如此。」我看著四阿哥,他眼裡儘是凌厲,那份逼迫的感覺讓我心灰意冷。桑桑之事,我雖對他感覺微妙,卻沒有怨他,誠如我剛才所說,他不過是做了他在那種情況下會做的事,而他會做的事,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可是他又何必如此?逼我自己承認,他做得對?他做的事就是我也會做的?

「不一樣,我是如此想過,但我不會替桑桑決定。若是她自己願意為那孩子吃苦,我自然會支持她。」我呼了口氣,一句這幾日來一直在心中的一個問題不由衝口而出:「我有個問題早就想問四爺,這次事情,你有幾分為了自己,幾分為了十三爺?」我悲哀的看的清清楚楚,四阿哥臉上的怒意,絕不是被誤解的憤慨。那一瞬間,他竟像要揚手打我一樣。

我相信他是為了十三,我也不懷疑,他定是也存了為自己打算的念頭,不然他不會非要拉太子進來,就如他自己所說,也許那樣事情就會有所不同。我可以接受他的私心,卻不能接受他的掩飾。就如同我不怪他如此對桑桑,卻厭惡他逼我自己承認,他做得沒錯。

「衡兒,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這樣看我。」四阿哥很快恢復常態,微微嘆道。

「可是我一直如此。」我看著他,自嘲笑道。

四阿哥沒有再說話,我們就這樣站著,對視良久,往日的甜蜜溫情,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知道對面站著的男人一臉的冷峻,在等著我瓦解。

一陣頭暈目眩,多日來睡眠不足,今天撐著來已是筋疲力盡,剛才扇十四一巴掌我用盡全力,現在又和四阿哥對峙這麼久,只覺小腹突然一陣脹痛,冷汗直流,不由大驚,本能的用手捂住小腹,竟是支持不住就要暈倒。

四阿哥伸手扶住我,臉上閃過一絲緊張,低頭道:「我們改日再說,我找人送你回府。」「我不回去,我要見洛洛。」我努力站直了身子。

「今天不行。」四阿哥皺眉不容反駁的說道。

我不說話,掰開他手,四阿哥也不語,只鐵青著臉色將我橫抱而起,大步往回走去。

「主子,太醫說您這幾日可以隨意走動了,您何必日日悶在這屋裡?」小凡邊幫我梳頭邊笑勸,「箏主子那院子里桃花倒是開的好,她昨日便打發人來問您去不去看,您今日精神好,何不就去坐坐?」「也好。」我點點頭。

春寒料峭,陽光雖足,風吹在身上還是有陣陣涼意。小凡一路上著意逗我說笑,我卻無絲毫興緻。

桑桑如何了呢?那日回來,太醫只囑我卧床休息,我便惦記著她,也不得相見。派人過去問過幾次,她都回話說過的很好,不用擔心,只是我沒親眼見到,總是心急如焚般,時刻念著。

「今兒這裡倒奇怪,門口一個人都沒有。」到了耿氏門前,小凡敲門卻無人應,便伸手推了下那門,竟是沒鎖。

「算了,改日再來吧,人家怕是有事。」我於是說道。

「咦,院子里倒像有人。」小凡卻已經邁進門去。我只得跟在她後面進去。繞過小門,便到了耿氏院中那個小小的花園,花園的門是虛掩,小凡過去望了一眼,神色奇怪,我自己走過去向里看去,不由愣在當地,院內花樹下支了一把躺椅,四阿哥正合眼躺在椅上,似在小憩。

「走吧。」我裝作沒事般和小凡說道,剛要移開目光,卻見耿氏拿著一條薄毯,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到四阿哥身邊,要給他蓋上,四阿哥卻猛然間睜了眼,耿氏有些不知所措,小聲道:「爺,我不是故意的。」「我又沒怪你。」四阿哥溫言道,伸手環住耿氏的腰,「說過多少次,別每次都這麼慌慌張張的。」「可是爺,你這些天都沒睡好過,我還把你吵醒……」「沒事,我也該走了。」四阿哥站起身子,理了理衣服。

幾乎是本能般地,耿氏伸手牽住四阿哥的衣角,復又猛然間覺察到了什麼似的放了手,垂下頭來紅了臉。

大概沒有男人能夠抗拒這小鹿般的女孩全身心的依戀,我看到耿氏臉上那抹緋紅時,不由這樣想到。果然,四阿哥的臉色馬上變的柔和起來,攬著她肩問道:「怎麼了?」「爺,你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卻不知該說什麼,我……」耿氏咬著嘴唇說道,「我就是這樣的,看到爺,腦子裡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好羨慕衡姐姐,能和爺說說笑笑。」「她的性子,該改改。」我聽四阿哥淡淡接道,「別說傻話,我晚上再來看你。」耿氏把頭埋在四阿哥懷裡,小聲說了什麼,四阿哥笑著拉開她,在她臉旁親了一下。

我木然走開。

她的性子,該改改。

改成什麼樣呢?我不禁有些好奇,倒真是想聽他說說。

第一次看到四阿哥和別的女人親熱,出乎意料的,我竟沒想象的那樣難以忍受,不過這樣罷了。

可握緊雙手,自己都可以感覺得到,像冰塊一樣涼。

若我是他,大概也不願再看到我自己吧。本就煩悶,何苦對著一個冷著臉的女人,時不時的咄咄逼人,眼裡都是怨氣。他何苦自己找不痛快?這院子里的一切本就是為了讓他高興存在的,要雍容賢惠有那拉氏,要嬌俏可人有李氏,要靈秀解語有年氏,更是有從不會多嘴,把他當成一切來依賴的耿氏。他在誰那裡誰不是笑臉相迎,想著法子逗他開心呢?

也輪不到我說什麼。

「主子……」小凡在我身後猶猶豫豫地叫道,我回過頭去,四阿哥和耿氏正並肩站在小花園門口看著我。

嗯,有些熟悉的場面,貌似我也站在人家院門口搶過男人。

「衡姐姐,四爺怕吵,我吩咐那些個丫頭婆子走遠些,誰想她們竟……唉,真是怠慢姐姐了。」耿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姐姐快院子里請。」「不了,我是來找四爺的。」我沖她一笑,轉向四阿哥,「四爺,今日我身子也算是大好了,想去看看洛洛,過來稟一聲。」他這些日,幾乎半強迫性的要我卧床,更別說出門。

「也好,多叫些人跟著,早些回來。讓他們帶齊東西,你若不舒服,別硬撐。」四阿哥把目光轉向別處。

「謝謝四爺。」我有些慶幸,若不是現在這個場面,大概他還要讓我多躺兩天。

八貝勒府。

多少次走進這裡,在這一間間冰冷的房子下穿行,我總是有一種閑適的事不關己。來看舒蕙姐,然後離去,和座富麗堂皇的府邸沒有任何的關係。而今日,每一步走出去,我都在忐忑在猜測,桑桑現在會是怎樣光景。

這是我第一次來看桑桑。

八福晉入宮去向太后請安,我得知這個消息時,竟是鬆了一口氣。引我進去的丫頭臉上沒有表情,眼裡卻是古怪神色。桑桑自己住在東北角的一個小院里,不大不小,倒是安靜的很。我進門奐兒便迎了上來,看著她,我的心總是暖了一分。

走進屋子,桑桑正拿著本書靠在床上,頭髮披散在肩上,嘴角邊掛著一絲淡的幾乎看不到的笑容。多日不見,我竟不知該擺什麼表情好。她抬起頭來看我,我幾乎本能的過去,緊緊和她抱在一起。

「好想你啊。」桑桑鬆開我笑道,「簡直恍若隔世。」「更想你,」我打量她,雖有些憔悴,精神卻還算好,不由放心了些,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玩什麼呢你,披個頭髮。」「懶得梳起來,反正也要躺著。」她聳聳肩,我收了笑容,她卻繼續笑道,「太醫說,我需要躺著養胎。倒是你,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四爺,我煩死他了。」我撇嘴說道,桑桑把下巴抵在我肩上,哼了一聲,「那就別理他,他是誰啊他?」「不理他了,我就在你這搭張床住,成不?」我脫了鞋和她擠在一起,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大學時擠在一張床上日子。

「八爺只在我進來時住過兩晚,在我身邊睡,話都沒怎麼說過,然後基本我這裡就沒什麼人來了。」桑桑良久沒接我話頭,突然間一氣說了下來,「自從他宣布我懷孕之後,我就大大方方躺在這裡養胎,外面的事也沒管過。舒蕙姐來了一次,相互假笑了一會也就沒來過,不過他們家倒是沒少了我吃穿。」她說的極快,只是向我彙報一樣。

我沉默了一會,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它多大了?」「快兩個月,我也真是麻木無知,之前絲毫不知道。」桑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面,輕輕一笑。

「哎,怎麼辦?」我半晌才問出口。

「你想得到的我都能想到,但我就是要這個孩子,死也要。」桑桑轉過頭來,一臉決絕。「桑啊,」我反過來靠在她的肩上,緩緩道,「我知道了。」「哎,你也別和四爺慪著了,他什麼性子你什麼性子。」桑桑拍拍我的手。

「我沒有,哪裡有空管他。」我也聳肩,「煩死他了。」「那就不提。」桑桑居然挑挑眉毛,「吃東西不?」「你能吃?」我疑惑,不是正該是有反應的時候?

「沒錯,哪裡像你啊,嬌氣!」桑桑斜了我一眼,我氣結。

陪著桑桑吃了飯,看著她睡著,替她蓋好被子,我悄悄走出屋去,奐兒已是在外面候著。

「格格平日里提十三爺嗎?」我開口就問。

「不提,但是她卻常常對著一幅畫發獃。」奐兒遲疑道。

「什麼畫,讓我看看。」奐兒引我到一旁房間,小心翼翼打開畫紙。

那是我最熟悉不過的一幅畫:我挽著桑桑,她旁邊站著十三,我旁邊立著四阿哥。十三餘光瞄著桑桑,眼睛笑成彎彎的一條;桑桑臉上的幸福滿得就要溢出來;而我,抿著嘴唇不太自然,因為四阿哥在後面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竟不敢再看第二眼。「這府里對你們主子好嗎?」我若無其事般收了畫又問。

「雖比不上家裡隨意,但吃穿用度上八爺八福晉都沒虧著,只是……」奐兒有些遲疑,我示意她繼續說,「只是這府里人的看我們的眼光都是怪怪的,特別是格格有了孩子之後…」「奐兒,你們格格從未拿你當過外人,別的我也不多說,多幫著些。有事記得派人過去找我。」我微微愣了一會,抬頭和她說道,示意小凡把銀票拿出來,「拿著給你們格格用。」奐兒眼圈有些發紅,收了銀票,哽咽道:「衡福晉,格格她……」我沒等她說完,只拍了拍她的肩出門。

不想聽奐兒說桑桑最近有多難受,也不敢想。她不會在乎這府里人怎麼對她,不會在乎有沒有什麼名分,她只是想生下十三的孩子。可怎麼生?

今日陽光明媚,我卻覺得這窄窄院牆上的天空,竟是隨時都要壓下來一樣。

「衡福晉,十四爺來訪,八爺正在書房陪著,您看?」替我通傳的小太監回來說道。

「我等一會吧。」我馬上答道,那小太監也沒說什麼,只是引我向書房去。到了八阿哥書房,守在門口的小廝竟直接請我進去。我吸了口氣,邁進門裡。

八阿哥站在桌前正寫著什麼,十四阿哥背手站在他身旁,竟是還未走。見我進來,八阿哥停了筆抬頭,微微揚了下嘴角,「四嫂,倒是我這裡的稀客呢。」不待我答,十四阿哥已在一旁說道:「八哥有客,我便先告辭。」八阿哥笑拉住他:「不是說留下用晚飯?」我無聲看著八阿哥,緩緩跪下,拜了幾拜。八阿哥臉色未變,和顏問:「你又何苦?」「求八爺別為難洛洛。」我低頭說道。

「我不曾為難她,不過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罷了。」八阿哥走到我身邊,還是一臉和煦,「嫂子也是聰明人,何苦多次一舉。」我何嘗不知,只是那是桑桑。

八阿哥輕嘆口氣,轉回桌旁拿起筆,不再看我,只淡淡說道:「嫂子請回吧。」我也不再說話,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忍不住回頭又望了一眼,八阿哥嘴角還是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緩緩揮筆,十四阿哥卻猛然間抬頭,臉色竟是陰沉的很。

他會不會念著往日的情份,對桑桑能幫的就讓十四福晉幫些?一瞬間我只有這個念頭,誰還能幫幫桑桑,哪怕一點也好?

誰可以對桑桑好些?誰能讓她好過些?

回到雍王府時,天已全部放黑。

我機械的往回走,猛然間卻瞥見天上繁星點點,不禁茫然的抬起頭來,愣愣的站在當地。

「哎,葉子,以後誰第一個陪我看星星、放焰火,我便嫁給他。」桑桑清脆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某個聖誕夜,我們曾手拉手走在空無一人的校園裡,也是這滿天繁星,夜色如水。我當時是怎麼鄙視她來著?努力的回想,卻怎樣也想不起那晚我們還說了什麼,只記得笑聲肆無忌憚的撒了一路。

夜風吹到身上,有些發涼。我脖子仰的有些發酸,卻又想起,那天晚上我站在耿氏門外獨自等四阿哥,也是這樣愣愣看著星星,僵著身子。那時心裡有幾分焦急幾分忐忑,卻也有幾分期待幾分羞澀。

「主子,夜涼了,您還是快些回去吧。」小凡柔聲勸道。

回去?回到哪裡去呢?雍王府里燈火輝煌,卻顯得那樣的陌生。回家。我曾和四阿哥如此說過,那個時候,我是真的把這裡等成家了嗎?也許是的,因為這裡有個可以讓我安心的男人。

眼眶只是發澀,想流淚卻沒有任何東西。

「喂,你站在這裡做什麼?」一個清脆的童聲突然響起。

我向前看,原來是李氏牽著弘時的手不知何時站在我面前,大概是從那拉福晉那裡請安回來。

「我……」弘時仰頭看著我,眼中單純的詢問讓我一時竟不知所措。

弘時掙開李氏的手,嗒嗒跑到我身邊,突然向伸手過來,直衝著我的小腹,我不由本能的退了一步,小凡扶住我嗔道:「三阿哥這是做什麼?」「他們說你快要生小孩了,是不是?」弘時也不再向前,只撅著小嘴問道。

我抬眼看李氏,她並沒有開口的意思,只得擠出一個笑,點點頭,「我不喜歡你們,哼!」弘時眉毛擰成一團,和誰賭氣一樣,又跑回李氏身邊沖我喊道:「都是因為你,阿瑪都不記得二哥哥了!」「別亂說話。」李氏向弘時斥道,拉了他的手轉向我,我以為她要開口諷刺,卻沒料她只是一臉平靜,「當初爺和我,何嘗不是恩愛?誰都這麼走過來,你也別太在意,多顧著些孩子才是真的。」彷彿認識李氏這樣久,這是她對我說過最真心的一句話。望著她牽著弘時離去的背影,我只覺得說不出的疲憊與厭倦。

「小凡,幫我個忙。」走進院子,幾個小丫頭早已迎了上來,我看見自己房間已是亮了燈,於是和小凡說道,「我想自己靜靜,你別讓別人進來,誰也別進來。」不待她回答,我便自己進了屋子,吹了燈,靠在床上。

很久沒有想過以前的事情了,以前,當我們是葉梓和桑璇的時候。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寫下為為君三願:一願生活隨性而至,二願心靈超脫自由,三願永遠在彼此身邊。那時候那麼年輕,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們沮喪超過二十四小時。

我和桑桑,一直都在一起。一起自習,一起逛過北京的大街小巷,冬日的夜晚,兩個人手拉著手擠在公交上看著窗外的燈火闌珊;一起誤過火車,一起帶著怪異的髮飾在街上嚇人,一起照了無數大頭貼;她失戀時,坐車過來找我,兩人在避風塘燈火輝煌的窗戶旁聊到天亮,然後一起忘記了來的目的,黑著眼圈神采飛揚;我和師兄分手時,她正忙著期末考試,我拿著手機在走廊裡邊哭邊聽她抱怨還有幾頁PPT沒看完……

曾經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永無盡頭,我們終會各自找到幸福,在北京城的一角繼續瘋瘋癲癲的恣意著遊盪著,卻一下子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頂著陌生的身份。我曾經和以前一樣任性,任性的拒絕四阿哥,任性的喜歡十四,任性的只是想順著自己的心。卻發現竟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一蹋糊塗。

所有的一切,都恍若隔世。我愣愣看著窗戶前的陽光灑了進來,又不知何時偷偷離去,剩下一片漆黑。我不困也不累,只是控制不了的回想,回想以前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個人。

好厭倦,只想就這麼坐著。

不知呆了多久,門悄然被打開,小凡無聲的走進來,我茫然的抬頭看她,只覺得頭有些發暈。

「主子,您在這裡呆了一天一夜了。」她小聲說,像是怕驚了我一樣,「那幾個老嬤嬤怕擔著責任,已經稟了爺。」爺?噢,四爺,我丈夫,我剛還看見他抱著別的女人呢。我揉了揉太陽穴,啞著嗓子問:「直接說吧,他說什麼了?」「主子,爺他說……」小凡欲言又止,避開我的目光,終還是小聲說道:「爺他問主子,這樣作踐自己給誰看呢?」我不禁笑了,四阿哥說出來才不會是這種小凡這樣語氣呢,我甚至可以想出他眉頭微皺,譏諷地翹著嘴角的樣子。

「告訴四爺,孩子我會好好給他生,呆夠了呆煩了也就出去了。」我清了清嗓子,「你拿些吃進來吧,我餓了就吃。」他還是這樣呵,一針見血,就像上次碧雲的事那樣,竟一分情面都不願給我留。我自嘲的笑笑,心卻麻木的沒有任何感覺。他很難受吧,因為十三、因為整件事的失敗而自責,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忍受的了呢?他希望我陪在他身邊,所以才說那番話,告訴我他是身不由己。只是啊,到底是低估了我和桑桑的感情。我想到那日自己狠狠質問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十三,不由苦笑,我們如何走到這般地步?猜疑並戳到對方最痛的那塊地方。

你這樣作踐自己給誰看?

突然前所未有的厭倦。自從我和桑桑來到這裡,便從未提過,如果回去會怎樣?因為知道不可能,提了只是徒增煩惱。但是此刻,我卻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回去,我一定不會像這樣獨自一人不知所措的坐在這裡。桑桑會陪在我身邊,而不是在一個陌生的小院里強撐著笑臉,媽媽如果知道我丈夫這樣待我,一定會馬上打電話過來和我說:「葉子,回家來住幾天吧,我看你爸的樣子都看厭了。管它別的呢,回家歇幾天。」為什麼我和桑桑要呆在這裡?為什麼要面對這莫名其妙的一切?我抱膝坐著,只覺事事紛沓而至,這日子竟似綿綿永無盡頭。永無盡頭,桑桑在八阿哥府里,而我,在這裡。

可不可以不走下去?為什麼要走下去?我閉著眼睛,只覺渾身突然一絲力氣也無,一時間精神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哪裡。

突然間,有一個小小的東西在我身體里動了一下,那麼輕,就像冒出水面的一個小泡泡。我僵著身子一動都不敢動,手顫抖著輕輕碰了碰自己膨起的小腹。

我的孩子,悄悄地動了。這些天的事情,讓我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可是它悄悄地提醒我,它在。在陪著我,在依賴著我,在等著我保護。

我捂著臉,感到淚熱熱的順著指縫留下來,我禁不住慢慢抽泣,然後,放聲大哭。

黑漆漆的房間,很快就被我肆無忌憚的哭聲填滿。我從不知自己可以哭得這樣大聲,這樣痛快,心中這些日子鬱積已久的悲哀,一古腦的湧上來,竟是再也停不住。淚眼朦朧中,門口有一個人影,「誰也不準進來,誰都不準偷看!」我索性大喊道,那沙啞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那黑影卻是未走,我跌跌撞撞走下床,摸到桌前,拿起一個茶杯狠狠向門口砸去,「滾!」茶杯清脆的摔在地上,那黑影似猶豫了一會,還是走了。而我徹底清醒過來,跌坐在椅子上。

餓了。我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喝了一口,裡面的是特意備棗茶,早已涼透。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我又猛喝了幾口,然後胡亂拿起旁邊的點心填到嘴裡,囫圇咽下肚子。

吃飽喝足,我抹了抹嘴上的點心渣子,爬上床,拉過被子,倦意就突然襲來。

那天晚上或是清晨,我就這樣雙手護在小腹上沉沉睡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清夢無痕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清夢無痕
上一章下一章

51 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