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恩怨
「據說你昨日大發善心了?」八阿哥立在門口,皺著眉問道。
我笑著走過去道:「消息傳得夠快的。」他瞪著我不語。我道:「好,做得不合規矩,我認罰成不?」八阿哥道:「不合規矩的事你做得還少?」我不說話,低了頭做懺悔狀。
他續道:「別的也罷了。只是賞了裝花燈的小廝每人一兩銀子,這事情可是你該做的?你銀子多是不是?」我回道:「是啊,我有錢,而且我想賞他們,都是十來歲的孩子過不了年,大正月的凍得不像樣。」八阿哥看我半響,搖搖頭道:「我是真該罰你了。」我輕聲一笑,心道,我還怕什麼?你又如何罰?
誰知八阿哥也輕聲一笑,竟像看穿我心思般,道:「可是你如今什麼都不怕,打罵不得,冷落無用,處死不懼,我都不知罰你什麼。」我點點頭,笑道:「你看著我折騰,或是就當養著個瘋子便是了。」八阿哥深深看了我一眼,出了門去。我自顧自地笑笑,起身去找弘曆聯絡感情。
「芷洛妹妹,這是又從衡兒那裡回來?」我剛回花園,迎面便碰上了八福晉的笑臉。
我請了安,笑應了一聲,正轉身要走,卻聽八福晉冷冷道:「洛妹妹,這些年來我從未指望你再叫我一聲舒蕙姐,可難道真的連句話都不能說了?」我聽她如此說,便轉過頭來,道:「福晉請講。」她盯著我半響,我也回視著她。我是近一年才出了自己的小院落四處走動,時時遇到八福晉頂多也是止於過禮問安,雙方都是心照不宣地擦身而過。
今天她顯然是有話要說。八福晉輕嘆口氣,回身坐在涼亭下,緩緩道:「下次我和你同去,也好看看年妹妹。」我回道:「年姊姊剛才我也見著了,身子雖重,氣色卻好。」八福晉笑道:「那是因為王爺陪著她吧?」我點了點頭,想到剛才葉子送我時碰到四阿哥和年氏,雙方的一陣寒暄問候竟那麼自然,原來我們都變得越來越知足,因為知道如果要求太多,苦的只能是自己的心。
「聽人說四爺最近總是呆在府里?」八福晉淡淡問道。
我倏忽間明白了她的用意。八福晉抬起頭來看著我,不再問話,眼神精亮,已問了千言萬語。
我笑道:「我只是去看衡兒,哪能總見到王爺?只是聽說四爺經常去園子里種菜散心,要麼就是作畫練字,衡兒總是說他們爺就快成個佛爺了。」八福晉淡淡一笑,點點頭,起了身似要離去。我跟在她身後也出了涼亭,半響后,卻聽她輕聲慢語道:「洛妹妹和衡兒感情深厚,竟是多年如一日。要說你們倆,樣樣都像,只有一點……」她轉過身來:「她是四王爺的人,你卻成了八爺的人。」我一怔,心裡通曉,只冷然道:「我不是誰的人。」八福晉蹙眉看向我,道:「你進府十年了,現在竟還不認命么?」我知她會錯意,遂看著她正色道:「這說的就是我的命。」說罷先她一步轉身出了花園。
我知道八福晉指的是什麼。「大將軍王」今年回京,是京城上下萬眾矚目的大事兒。十四阿哥載譽而歸,在多數人眼中,是一個風向標。八爺黨自從康熙五十二年受到重創以來,實際上日漸轉為以十四阿哥為中心,而今領袖將回,自然是春風得意。然而十三……十三阿哥的事情,早就註定了四、十四兩位阿哥的勢不兩立。
所以八福晉的一席話,歸納成一句,便是:佟佳芷洛,你莫要站錯了邊。
笑話,我站什麼邊,只要我和葉子不斷交,就永遠不用煩惱。其它的一切,與我無關。只是總會忽悠忽悠的想到雍正登基后眾人的命運,尤其是八阿哥,心中終不免一嘆。可轉念一想,嘆有何用,人生皆痛,所謂定數,生亦何歡,死又何苦?
這一年多來我瘋狂地過著我的小日子。
春天登山,盛夏垂釣,秋日策馬,隆冬夜話。
八阿哥每月會來我的院子一兩次,小站或小坐,有一次他幽幽道:「洛洛,這紫禁城裡最逍遙的人,恐怕非你莫屬了。」我最心底的東西狠狠一顫,隨即復於平靜,笑道:「我阿瑪曾說過,無所待的孤獨,便是真正逍遙。我如今方知其中代價幾何。」八阿哥垂下眼去,道:「你阿瑪很了不起。只是俗人看來,這是知易行難。」我微微一笑,想了想道:「那以後請喚我逍遙居士,如何?」八阿哥看著我,蹙眉微笑。我回望著他,不再布滿霧氣的眼,只覺內心寧靜。不錯,每當我恣意過活,歡快非常時,便會想著,這樣才是我桑璇,是多年前那個佟佳芷洛;而夜深人靜,月上梢頭,我靜靜站在窗邊時,也會忽然想起,阿瑪還說過一句話,他說:當那孤獨成了人的一部分,如血液般日日流動,他便再感覺不到。
轉眼已是康熙六十年深秋。
我栽在榻上,正教奐兒的小閨女福芹拉狗子。這是我們小時候經常的小玩意兒,就是把兩個人分別挑選樹葉的莖揪下,之後交叉在一起做拔河狀,誰的先斷誰輸,誰的柔韌誰勝。
福芹正是四五歲年紀,長相可以說集中了爹媽的缺點,長了馮才的大嘴和奐兒的小眼睛,一笑起來就像個裂了口的小包子。不過她愛笑,小臉蛋胖乎乎紅撲撲的,實在讓人忍不住不喜歡。這時她正蹦蹦跳跳地去找樹葉,我和奐兒看著她笑。
奐兒在一旁替我調製蜂蜜雞蛋面膜,我偏頭看她,戲謔道:「丫頭,改日你也試試這玩意,好用得緊,保你年輕好看,惹夫君疼愛。」她斜了我一眼,道:「格格你的意思是說我老了,不惹人疼了吧?」我一愣,哈哈一笑:「你這丫頭真沒白跟我這麼多年,竟也學會衡福晉那一出。」奐兒抿嘴一笑,低了頭去,又仍不時抬頭看跑來跑去的福芹,嘴邊的笑容越來越深。
看她的樣子,我心中一陣欣慰。馮才如今已是後院所有小廝的二總管,這麼多年來,他待奐兒那是沒得說。我還記得當初生福芹時,奐兒大出血險些母女不保,馮才急得兩天兩夜沒合眼,而且以後堅決不讓奐兒再生第二胎,這在清朝這樣的「封建社會」實屬不易。
我看著奐兒,笑嘆道:「奐兒啊,你真是個幸福的小女人。」奐兒停下手中活計,深深瞅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福芹正在這時跑累了過來伏在她懷裡,她摸著女兒的頭不說話。
唉,這幫人啊!一個奐兒,一個葉子,一個八阿哥,這仨人根本不用說話我便知他們在想什麼。我伸手給孩子披上件小衣服,緩緩道:「奐兒,我知道你,你一定在想,格格啊格格,你讓我保住青春,可你的容顏又給誰看呢?你這樣疼愛我的女兒和四阿哥,可是你的孩子呢?你說我幸福,可你自己的幸福呢?」奐兒聽我抻著調子說完,皺著眉扁著嘴,像氣又像笑:「格格,我都不知說你什麼好。」我點頭道:「這就對了,你不用說,也別再多想,你的格格我雖說不上多幸福,起碼也知道如何不痛苦。」說完斂了神色看著她,她終於沖我一笑,剛要說什麼,忽然聽得馮才在門口躬身行禮:「格格,福晉到。」我回過身,八福晉正轉進了院子。我沖奐兒輕聲道:「去吧,別過來了,我知道今兒是馮才的生辰。」奐兒笑了,輕輕點了點頭,給八福晉過了禮,就帶了小福芹下去。
馮才笑嘻嘻地抱過女兒,湊在老婆身邊,一家三口喜氣洋洋地出了門去。這情形看在眼裡,旁人都覺得溫暖。轉過頭來,卻見八福晉也正瞧著他們,面上只是冷冷。
八福晉落了座,並不寒暄,開門見山道:「洛妹妹,十四爺下個月初十回京,你可知道?」我淡淡道:「當然,此等大事。」八福晉道:「到時候整個紫禁城只怕就要熱鬧得開鍋,咱們府上也必須要湊這個熱鬧不可。」我點點頭,隨口應道:「好啊。」她輕輕一笑,道:「妹妹定是又覺得此事與你不相干的了。老實告訴你吧,咱們府上請十四爺赴宴,宴會我打算讓你來操辦。」我暗自吃了一驚,隨即平靜,道:「福晉您還是找別人吧,這活計只怕輪不到我做。」八福晉笑著接道:「洛妹妹平日清閑得緊,就不能替我分憂不成?」我冷笑著搖搖頭,道:「福晉,恕我不願從命。」若是別人,我或可以湊這個熱鬧;十四阿哥么?……
八福晉沉默半響,冷冷道:「洛妹妹,你方才說,知道如何不叫自己痛苦,原來卻是假的。現如今,你仍懷著對十四爺害了十三爺的恨意,住在八爺的院子里,真不痛苦么?」我一凜,咬住嘴唇不答言。
她喝了口茶,續道:「這一年來,我真以為你是全然放下過去的恩怨。既然不行,那我更要你讓你操辦這事兒。」我不禁心灰,低頭道:「福晉何苦難為我?」八福晉聲音柔和下來,道:「這一次不是我非別著你的心意行事,只是必須讓你明白,此時你該站在誰一邊。洛妹妹,你不會看我的面子,你不看任何人的面子,但你就真的一點不顧及爺么?」我深吸口氣,心中終又波瀾起伏。是啊,兩派相爭終將一勝一傷,即使我知道結局,就真的可以超然事外么?我究竟能不能將喜怒哀樂盡數拋卻?
八福晉已起了身,見我不應聲,淡淡道:「我叫他們聽你差遣,早些準備著,別出差池也就是了。」說著出了門去。
接下去的一個月,我就大刀闊斧地安置小廝調遣丫鬟,操辦起宴會來。願不願做是一回事,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銀子隨我使,人隨我調遣,我樂得將一切打理到盡善盡美。只是偶爾仍會想起這麼忙活著是為了哪個人,不禁就會暗淡片刻發狠撩挑不幹了,可一轉念,又覺得這麼多年過去,恨怨無用,就好像又超脫了。可說不定哪天就又想不開,不斷循環。
就這樣停停忙忙,不知不覺間竟然就到了十一月。十四阿哥載譽回京,「大將軍王」的一事一行,都是整個紫禁城的威風,皇宮內外竟真好似炸開了鍋。
我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切。不是怨恨,只是深深厭倦。晚上十四阿哥就要到府里來赴宴,我瞥見亭間柱上的亮綢,廊橋邊的紅毯,和八阿哥特為十四阿哥準備的匾額,甚至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逃開吧,一個月來的矛盾是時候平復了。去騎馬,想想阿瑪的話。
我悄悄地離府來到馬場。可能所有的人都跑到大將軍王的府上去湊湊熱鬧了,場內半天才會看到三三兩兩的人騎過。「悍馬」載著我慢慢走著,一身白毛倒有一半變灰。它也老了,不太跑得動了,我再不忍心讓它急跑,要策馬時總是換了另一匹來。此時它柔順地用臉摩挲我的手,發出低低的鳴音。秋天的風不大,只是輕輕地吹著,讓人心緒寧靜。
忽見前方一個棕色的影子飄然而至,我正暗贊騎士身手俊逸不俗,卻漸漸地看清了馬上的人,赫然是三年未見的十四阿哥,棕色長衫,黑色馬靴,他瘦了很多,顴骨突出,越發襯得眼睛精亮有神,下頜稜角分明。他在馬上輕輕微笑地看著我,我只是怔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先開了口,聲音略有些沙啞,不再是從前的腔調:「芷洛,這麼多人,卻只有你沒老。」我已回過神來,道:「是么?」說罷拍拍悍馬,讓它掉頭。
十四拍馬走在我身側,我不理他,他也只是不發一言,兩個人都默默地騎馬慢行。半響,他嘆了口氣,道:「你可是還在怪我?」我不答話。他輕哼一聲,口氣堅決地續道:「怪我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芷洛,我還是那句話,對你沒有什麼抱歉可講。再讓我選一次,事情仍是會如此。」我瞥了他一眼,道:「十四爺,我不怪你,卻也不想見你,我們何不就當作不再相識。」說罷拍馬向北門外去。
十四在後面沉聲道:「芷洛,諷刺得很,你不願見我,可我卻只有見到你才覺親切安寧,也只有見到你方知自己也年輕過。」我低下頭去,停駐片刻,不禁也想到了當初陪他一同大口喝酒談葉子的情景,真真恍若隔世。他又轉而笑道:「聽說今晚的宴會是你操辦的,我可得去看看新鮮了。芷洛,多謝。」我仍是不轉身。只聽得他拍馬聲,我才慢慢回過頭,只見他的身影在沉沉的暮色下更顯渺小單薄,不知為何,這一刻,我真的並不再怨恨,只覺我們南北兩騎,雖是漸行漸遠,卻有份寂寥是一模一樣的。悍馬又低低叫了一聲,我伸手摟住了它,心思復又平靜下來。
是夜。府里燈火輝煌,人聲喧嚷。我守著院子逗福芹玩兒,葉子早就不能帶著弘曆出入八王府,否則這兩個小傢伙湊一塊就更好了,不過我想那個早熟而不可愛的乾隆是看不上我們的丑囡囡的。
誰知不速之客又到,仍是八福晉。她拿了把酒壺和杯子,走進來笑道:「洛妹妹,請你吃酒,一個月來你可辛苦了。」我搖搖頭,推了酒,道:「沒什麼。福晉快去前面吧,一切都等你照應。」八福晉輕輕笑了,垂目道:「現在這時那裡自有別人。」說完坐了下來,自己斟上一盅。我這才想到今日唱主角的是十四福晉。
「爺剛送了那匾額給十四爺,裝飾得不錯。」八福晉忽道,隨後自顧自道:「英勇節義,皇上的親筆,所有人都交口稱讚,爺也不停地笑。如今再無八賢王,只有大將軍王。」她喝掉酒,抬頭看著我,道:「晚上好好陪爺說會兒閑話。」我搶上一步道:「福晉,你既如此掛心,為何不自己陪他?」八福晉緩緩道:「他此刻只需你這兒的安靜。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陪著他,兩個人的苦心孤詣,其毀之也易,樹之也難。現在我們都心力交瘁,誰也幫不了誰。」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道:「這我不用瞞你,你早就通曉。」我靜靜看著她,這個女人,從始至終一直站在八阿哥身後,縱然最風光的時候,骨子裡也只為了夫唱婦隨。當下淡淡道:「福晉請回。」八福晉走到門邊,忽然停步轉身,道:「那孩子……你竟從未問過。」我心中一擰,定定看著她道:「不用問了。拿著刀殺人的都說身不由己,可被殺的人的疼又有誰知道。我現下只是再不想說這些恩怨。」
我和衣躺在榻上看《莊子》,恍惚間似乎到了其中的無何有之鄉,總不必思來想去,沒有什麼糾糾纏纏。
一張眼,卻見八阿哥正進了門來,他微笑地看著我,道:「看睡著了?」我搖搖頭起身,替他倒茶。他看著我忙活,卻似在思索什麼。
待我沏好了茶,他開腔道:「你今日見著十四弟了?」我點點頭。他問:「做何感想?」我想了想,道:「西北冰原,他一定很寂寞。」八阿哥眯起眼喝茶,道:「他現在卻可享盡繁華熱鬧,皇父以他為重,兄弟們都以他為尊,也是值得。」我不語。八阿哥又道:「值得,值得。」說罷閉目養神,我知道他心裡在翻江倒海。
不用說,十四阿哥現在是炙手可熱的皇子,許多阿哥都依附左右,自然也包括八阿哥。就算他認了命做十四的臂膀,可一想到自己的多年經營全成泡影,到頭來只為他人做嫁,叫他怎能好受。
繼續想下去,他的這次無奈之選偏偏還是絕路。十四阿哥和八阿哥,都不是最後的勝者。或許命運真的把他攥在手心裡開玩笑,讓他一生都不能遂願。
我輕輕道:「八爺,你累了就歇下來吧,像十二阿哥,不好么?」八阿哥盯我半響,方帶著狠勁兒道:「我生來就不是為了做十二弟那樣的人。」我心知肚明,便不再勸,命運已經寫訖,怎麼掙扎也是無用,就讓他繼續爭爭鬥斗的一生吧,即使結果不甘,也能苦中含笑。
良久,茶已見了底,八阿哥起身嘆道:「走了。」我正要送他,他又道:「對了,那個馮才,便是十四爺安在我府里的人。我竟今日方知,不過且只由著他去。如今告訴了你,留點心也就是了。」我愣住了,慌攔住他道:「說清楚啊。」八阿哥調轉了身子,道:「有什麼說的,馮才本就是他的人。況且這種互插眼線的事常見的很,只是我沒料到他幾年前便有如此心思,這才疏忽了。」我搖搖頭,道:「我不是問這個。我只想知道,馮才過來,竟只為了他的十四爺?」八阿哥怔了怔,隨即瞭然,無奈地看了看我,轉身走了。我木然地回了屋裡,一頭倒下,只想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奐兒照舊來替我梳妝。我冷冷地看著她,心裡卻一直打鼓。她今日心情頗好,眉毛都要飛了起來。我不禁問道:「有什麼好事?」她微笑道:「昨日馮才把我娘接到京城來住了,日後可不用多挂念。」我低下頭也笑了。
罷,罷,罷,馮才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多年前他對奐兒究竟是否真的動心,他這些年的體貼溫柔又到底是任務還是真情,問題這麼多,又何必清清楚楚,倒不如糊塗一場。
隱瞞一句話,換眼前女人一生的幸福,值得。我暗暗決定,不禁加深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