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回歸
芷洛篇
葉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朝我這邊挪著,可好半響仍是收效甚微。她不停地應對身旁的女人,可已不再是客套寒暄,而是冷淡的微笑,表情疏離而肅穆。我幾乎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她就是一個生於清朝長於清朝,一生鎖在清朝的標準皇妃了,所幸她及時看了我一眼,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也夠了——還是她。我聳聳肩,也沖她眨眨眼。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命運。若是沒有了鈕鈷祿杜衡,歷史會沿著另一條道路行進,而原先的那條,屬於乾隆和他的身後幾百年的軌跡,終究會淹沒在時空的玄幻中,沒有結點,不知歸路。葉子和桑璇自然也不復存在。而正是因了有了杜衡,所以有了葉子。有了葉子,而有了杜衡。
可是我的命運在哪兒呢?一度我以為自己和葉子一樣幸福,我可以把握自己,每分每秒都是未知。然而現在我不知道要爭取什麼,似乎好久以來,我沒有**,沒有追求,只想不管不顧的活著。如同現在,我靜靜地看葉子套著正裝華服與眾人虛與委蛇,幾乎能透視她心裡的虛偽,以及更深的對那虛偽的不屑和厭倦,她一定在心裡橫眉豎目地跟我說:「老桑,這些人能不能不這麼煩?虛偽個什麼勁兒啊……哎,你能不能不偷笑?」我還是不禁笑出聲來。唉,或許這樣下去就行了。
眼看要到時辰開席,年貴妃地位最尊,又正逢她生辰,虛讓幾下,也就坐了主位,葉子和齊妃分坐兩邊,擺出得體笑容。福晉命婦,也都各歸其位。我站在八福晉身後,做標準侍妾狀。國喪未過,雖是壽筵,仍只擺了滿桌的素席。
宮裡宴會,不外乎是這樣程序,年氏客氣幾句,葉子李氏客氣幾句,眾女眷代表客氣幾句,然後大家象徵性的吃點東西。我站得無聊,四處張望,見葉子正望向我這邊,眼神淡淡掃過,眉頭不易察覺的一皺。
我一笑,隨即知道她在想什麼。發帖子給我是好意,卻沒想到如今芷洛格格是個侍妾,只能站在人家後面伺候。其實我並不在意,可葉子看來卻是難受的很。我心中感嘆,這個侍妾,恐怕是要做到老了。
「芷洛格格!」正自胡思亂想,突然有人小聲叫我,我回過神來,見八福晉正舉筷指向離她很遠的一盤菜,我於是走上前去,把那菜挪到她手邊。八福晉沖我一笑,我看向葉子,她正轉過頭去,這一切當然也落在了她眼底。若說以前的舒蕙對杜衡真真假假總是有些感情,那如今,她就只想讓她難堪尷尬。
我退後一步,向剛才提醒我的那個人點頭示意,卻發現原來是故人,葉子以前的陪嫁丫鬟,如今跟著十四的碧雲。一時間我竟有些感慨,當初為了這小丫頭,發生多少事情,若不是她,也不會讓十四有表現的機會,讓葉子衝破了最後的防線。物是人非,只剩了碧雲還呆在十四身邊,也不是十四如今見了她是何感想。
碧雲趁人不注意向我輕輕福了福身,我微微點頭,但見她眼神里有些尷尬,我一笑,是為了我吧。當初我是風光不二的芷洛格格,她只是個小丫頭,如今我們卻並排站在這裡。確實好笑,我不在乎的事情,偏偏有那麼多人來替我在乎。
菜上了幾輪,屋裡的氣氛漸漸活絡起來。不少人起身過去向年氏賀禮,福晉命婦們也聊開了來,最後一道菜撤去,就連我們這一排的侍妾,也開始竊竊私語。我用眼神制止了葉子要走過來的衝動,順嘴與碧雲說道:「碧雲,這些年來過得可好?」「好,謝謝格格惦記。」碧雲低頭答道,語氣一如往前一樣恭恭敬敬。
「嗯,你們福晉是個好人。」我想不出能說什麼,於是準備結束對話。誰想碧雲又開口問道:「我們格格,過得可好?」我一愣之下方明白她指得是葉子,不禁笑道:「她就坐在那裡,你又來問我做什麼?」碧雲竟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福晉待我不錯,爺卻待我更好,碧雲德才有限,知道這全是因著格格與爺的情分。」我大驚,碧雲這幾句話並未刻意壓低聲音,前面坐的幾位夫人有意無意的回頭看看,十四福晉輕斥一聲:「碧雲!」八福晉卻轉頭向碧雲笑道:「我還真是忘了,這碧雲,不就是熹妃娘娘的陪嫁丫頭?碧雲呀,我們正談你主子呢,好福氣。當年我們一幫姐妹,如今卻是不敢攀嘍。」「她養的四阿哥也真是爭氣,先帝爺與皇上都是讚不絕口呢。」九福晉雖是在稱讚,語氣卻說不出的陰陽怪氣。
「三阿哥總是仗著年長的優勢,多少得些便宜。」不知是哪位夫人答說。
「年長就佔便宜?你忘了先前那位大爺?」九福晉冷嗤道。
我這才明白,她們在討論的是新一輪的儲位之爭。八福晉搖頭笑笑,努嘴朝向年氏,放低聲音說:「那位生的,雖還小,他額娘也不是善主。」紛爭又起?我笑笑,見湯水上來,順勢過去端,不想聽這班人編排我乾兒子。
九福晉也接道:「要說四阿哥,一舉一動,也還真似他十四叔。我每次見他總要愣好一會子神……」說完咯咯一笑。
我手一顫,險些把湯打翻,強自忍著燙奉與八福晉,正準備福身告退,她的話卻一絲不落地飄進我的耳朵里:「十四弟妹,你們家爺,最疼的也是四阿哥吧。他和皇上多年來一直鬧得僵,對這個侄子卻疼得很呢。每年那位小爺生辰,府上的賀禮從未少過吧?」十四福晉沒搖頭,算是默認。八福晉一笑,眼神里儘是曖昧,周圍的女眷也都跟著看向葉子,臉上似笑非笑。葉子近乎漠然地迎向她們的目光。
我瞬間將很多事情聯繫到一起去,血氣上涌。元壽當然會登基,歷史自然不會改變,可這中間會有多少波折,誰也不知道。依著雍正那要面子的性子和狠辣的手段,如此不堪的流言,到底會不會影響到葉子母子?八福晉為何要這樣做?敗壞葉子和元壽的名聲,有什麼好處?我向葉子看去,正巧見李氏在向八福晉舉杯。她們以前並無交情,我一凜,突然想到八阿哥所說的誓不罷休。
「二位福晉,請自重身份。」我沒有退下,而是朗聲說道。周圍的人都靜下來,人人臉上是不同程度的詫異神色。我不管那些目光,如今我還有什麼可怕的?想說什麼還憋著?左右不過是這麼回事。
八福晉面色恢復,抿了抿嘴唇問道:「洛妹妹,你說什麼?」「福晉,請您自重身份,傳些閑言碎語,不是您該做的。」我清清楚楚地重複。
「放肆!」八福晉突然站起身來高聲斥道,這下整個回雪閣的人都放下手上的事看著我們。
「你,算是什麼東西?」八福晉從嘴角擠出這句話,語調輕輕,可眼裡好似要冒出火來。我心裡一嘆,她八福晉憋了這麼多年的話,總算是說出口來;我們之間層層疊疊的虛偽,也終於在這一刻爆發開來,倒是痛快。
「八福晉,你這是做什麼?」只聽葉子冷聲問道。
「教訓自家奴才!」八福晉斜她一聲,揚起了手,竟照我臉上撲來。我避身一躲,她收力不住,手照著桌子飛了過去。一時間乒乒乓乓,尖叫音效卡擦聲不斷,眾人亂作一團。
終於熱鬧起來了,我心裡想著。但見葉子握緊拳頭向前站了一步,李氏一臉幸災樂禍地著她,八福晉瞪著我,看樣子還想繼續。就在整件事情不知如何收場時,門外的聲音突然讓整個閣中霎時安靜:「皇上、皇后駕臨回雪閣!」
胤禛和那拉氏緩步走進大廳,那拉氏滿臉詫異地看向眾妃,胤禛掃了一眼慌亂著跪倒的女人們,又掃了一眼滿屋的狼藉,便把眼光挪向我,我迎向他冰冷的眼神,那反而讓我平靜下來。我福下身去:「皇上,娘娘萬福金安。」整個大廳有一瞬間的寧靜,誰也不多吭一聲,匍匐於地,只小心管好自己的呼吸。
終於他開口了,語氣和臉色一樣冷:「這就是你給咱們請的'安'?那還是少請為妙。」我回道:「芷洛無心擾攘,只是有人不願這宮裡得片刻安寧。」胤禛輕聲一哼,只聽那拉氏先低斥道:「哪個讓你說話了?」說完環視眾人:「這是怎麼回事?能不能有誰說個話了?」沒人答言。倒是八福晉回道:「就讓洛妹妹說吧,此事倒確是因她而起,我也不護短。」我一瞬間倒懵住,好大一顆炸彈,好狠的回話,這其中微妙怎能在胤禛面前宣之於口?當下只道:「回皇上,娘娘,芷洛只是勸福晉要謹言慎行,安守咱們的本分。」胤禛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老練如他,怎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狠狠盯了盯八福晉,卻轉而對我道:「恐怕你沒資格論本分。佟佳芷洛,朕問你,先帝之靈仍在,國之大孝伊始,你擾攘宮廷,是本分么?年妃壽辰正值,皇家共聚之時,你不同喜也罷,竟自破壞和氣,是本分么?你以侍妾身份對福晉們不敬,是本分么?不說今天,你不知身份,日日出頭露面,流連於市井途中,是本分么?你身為阿哥侍妾,十年來連個子嗣也無,就是本分么?先皇念你阿瑪的情,將眾多苛責一併擱置,更向朕提過要對你多加寬厚;可是今天,就算先皇在這兒,也不能容你了!」胤禛剛一開口,我就已經知道暴風驟雨又至,也暗自做好了準備——還能怎樣呢?我剛剛衝口而出的一剎那,就已抱定了無所懼之心。當下只聽他一口氣說完,真真好長的罪狀,原來我日日逍遙,如今得報。
只聽胤禛續道:「朕今天就替八王爺了斷這樁家務事。佟佳芷洛,無禮少德,以下犯上,今在皇家御碟除名。」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廳里,一字一頓,重而清晰。所有人包括那拉氏都愣在原地,我卻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我被休了!我在古代的這段婚姻,以康熙之命而始,以雍正之命為終,於大變中決定,於陰謀中開始,在紛亂中結束。這真是一場天作的大笑話,我卻不是主角,所以現在才讀懂。
我輕聲笑了,認認真真地磕下頭去:「謝皇上考評,芷洛這便告退。」胤禛揮揮手,不再看我,沖眾人道:「都起來吧。該幹什麼幹什麼。」眾人都謝恩起身,我邊向門外退去,邊瞥向葉子,只見她神思恍惚地看著我,我沖她使勁兒微笑——親愛的枯葉,這算什麼?我早就慣了。
轉過門后,只聽得閣內歡笑聲已然又起,尤以年妃的聲音最甜:「皇上親自來看臣妾,就是最大的賀禮了!」我不禁惻然,迎著風隨小太監出門去。
出了宮門,我一時有些發怔——這被貶了的侍妾,該到哪裡去?有冷宮給我住么?正發傻,那邊八爺府的馬車卻向我靠來。駕車的小廝跳下車來,沖我打了千回道:「格格,王爺說您可先回府,拾掇了東西再回佟家花園。」我信步隨他上了馬車,恍惚地想起了八阿哥。我們倆這十年的恩怨就此了結,他不必再養著一個恥辱,我也不用再看著我的「仇人」。這是彼此的解脫,可是隨著馬車向廉親王府越來越近,我卻越發心焦起來。
府門口冷冷清清,我跳下車向裡面走去——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踏進門去。一個人影正擋在我面前,我抬頭一看,是八阿哥。他臉上沒有一絲漣漪,抿著嘴看著我。
我舒了口氣,輕鬆笑道:「八爺,舒蕙姐的本事越來越大。這倒是一石二鳥,你們再也不用看著我四處亂晃了。」八阿哥深深看了我一眼,靜靜開口:「在這兒等著。皇上旨意,不容你再進門。」我冷冷一笑,仍是向前走去。他卻將我一攔,仍然只道:「等著。」我見他舉動有異,便停下來站在他身旁,陣陣心焦襲來,我正想找話來說,只聽得奐兒的聲音:「格格!」回頭一看,她帶著兩個抬著衣箱的小廝奔到我面前。
「格格,我跟您回去。」她冷靜地說。
傻奐兒啊!我心中酸澀,可只能笑道:「那怎麼行,你是當娘的人啦,還跟著格格跑?小福芹也罷了,馮才是這府里的二總管了,讓他也跟著你跑?」奐兒仍堅持道:「格格,您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一陣焦躁,道:「好丫頭,別和我爭。以後你別伺候主子,好好在家享福,不好么?」奐兒仍是搖頭,竟沖著八阿哥跪下去,道:「王爺,請准我伴著格格。」八阿哥道:「你自去照應兩天便是。」奐兒喜之不盡,笑看向我,自去安置行裝。我無奈地看著她忙活,沖八阿哥道:「何苦再害人離散?」他瞟著我,道:「你我算得上是被害得離散么?何以用'再'?」我一愣,他卻已轉開頭去。
何以用「再」?我也不知。我默默地登上了車,道:「八爺,好自珍重。」八阿哥不發一言,站在原地。
我只有回身上車,只見馬車裡堆的是兩個衣箱。我奇道:「哪來這許多行李?」奐兒道:「八爺說咱們花園裡准沒有備齊,特囑了人加些棉衣來。」我一怔,只聽她續道:「格格,我今日才知八爺對您的心。」我搖搖頭,道:「你哪裡懂得他?這些事情他做得多了,可他心裡嘛,絕不曾有過我。」奐兒也搖頭道:「您若是看到八爺今日聽旨時的表情,一準兒不會這麼說了。」說著拿給我紙箱上的兩捲紙軸。我詫異極了,打開其中一幅,借著車內燭光看去,竟是大漠圖。再打開另一幅,我不禁閉了閉眼,那是許多年前,我寫給他的句子:「聖人無執,故無失;無勝,故無敗。」紙面泛黃,字體蹩腳稚嫩。奐兒在旁邊輕聲道:「八爺說,這兩幅字,雖是不同人寫不同人看,卻都是格格的,如今該在一處兒。」我胸中一滯,掀開窗帘向後看去,可除了茫茫夜色,卻又看得見什麼。
三日後。日頭正好,我斜倚在湖邊的欄杆上發獃。北京的冬天,過了三九便算了。自我回府這幾日,天氣一日暖似一日。
記得從前我便最愛這湖,有時候身邊有人,有時候獨自一個——釣魚、打坐、閑話或者只是靜靜地晒晒太陽,愜意非常。
我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回到這地方,直到我用一天時間踏遍了整個花園,耽擱上半個時辰,悄悄地回憶那時那地的過往,才真正相信,我回家了。是,就算闊別十年,這裡仍是唯一我願稱之為歸宿的地方。
阿瑪的畫兒被我重新布置在書房,仍按照記憶中的老位置;我的書房仍挨著飯廳,記得那時自己說過是為了「方便進食」;奐兒不再和我住,八阿哥准了馮才在外置屋,每晚我便打發她出府去;閑來無事,除了看書,看阿瑪年青時寫的《桐軒集》,我還可以四處遊盪,像現在一樣,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一群小廝們邊打鬧邊除冰,平和中甚是有趣,當然,這時也不會再有人說「侍妾佟氏不知禮懂法」了……想到這兒,我還是忍不住哈哈一樂。
「芷洛這是樂什麼呢?」我掉頭一看,原來是隆科多——我的又一位大名鼎鼎的叔叔,脈屬佟國維一支,和我阿瑪同祖父。我如今獨自一個住在東院兒,他則住西院。剛回來時,便是他幫我打點一切。雖然從前交往無多,但我對這個精幹的小個子叔叔倒頗有好感,總覺得他若是在現代從商,准能是個CFO,CIO之類的人物,當然他不適合做CEO,因為他不像領袖一般發號施令而有掌控欲,只是冷靜寡言,不知不覺中安排好了一切。他如今成為雍正的左膀右臂,實是兩人之利。
我也終於明白為何阿瑪從前說「佟佳氏想做的事總能做得到」,因為他們永遠不會合家去支持一股勢力,故可得到永遠的「佟半朝」。拿現在來說,鄂倫岱剛被貶謫,自有隆科多做紫禁城裡的一等紅人,佟家花園照樣屹立不倒。
隆科多背著手走近前來,微笑道:「氣色不錯。這幾天住得算好?」我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笑答道:「當然是自己家好,舒服得緊。我真想一輩子就這麼住下去。」隆科多稍一怔沖,方道:「你竟然已經猜到了?」我笑笑,道:「叔叔,就算我一時還緩不過勁來,現在三天過去了,我還猜不到緣由么?您和哥哥們都這樣照顧我這個被貶回家的侍妾,而回家后我能如此逍遙自由,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自不是遭了大難,而是承了大恩。」隆科多聽罷,默然半響,方看著我沉聲道:「不錯。現在皇上召你。」果然如此。我呼出長氣,斂了神色,道:「有勞叔叔引路。」隆科多蹙眉道:「不換宮裝?」我搖搖頭。
他眉頭更緊:「芷洛,皇上這幾天正跟為了十爺的事不耐煩,你可別再任著性子來,這回出了亂子,我怎麼和你阿瑪交代?」我忙問:「十爺何事?」隆科多道:「皇上前日命他遣送胡土克圖的靈龕回喀爾喀,誰想他竟抗旨不行,就停在張家口,去也不去,回也不回。皇上大怒,正要重重地辦他。」我咬咬牙——就這樣開始了,雍正元年就是鬥爭元年。十阿哥首當其衝,圓圓的臉,不住送我東西的十阿哥,以後是否還能再見他一面?而他之後會是誰?該是八阿哥了吧。
隆科多拍拍我的肩,輕聲道:「好了,這些和你有何干係?心思太重,可不像你阿瑪。」我沖他笑著點點頭,道:「叔叔說得很是,咱們走吧。」
我竟被一路引到了永壽宮,葉子的地盤,她自己人卻沒在,也沒有天子蹤跡。小丫鬟伺候著我用茶,也是一問三不知。我只有四處亂晃,等著人應酬我。想來葉子無心打理,殿里空落落的,很是冷清。
忽然一個小姑娘閃在門口,直向我走來。我一陣好奇,沒聽說這永壽宮裡有這個歲數的小姑娘啊。
她走近前來,尖聲問我:「你是誰?」說完緊緊盯著我,防備而謹慎,好似我是闖進來的女怪物。我不禁笑道:「你又是誰?」她梗了梗脖子,皺眉道:「我先問你的。」我蹲下身去看她,心裡忽然一動,這不是個小美女,五官毫不突出,四肢瘦瘦乾乾,該是有些營養不良,只是她的眼睛,黑幽幽的,亮晶晶的,那麼像十三。難道她是……?
我正發獃,那孩子已經退後一步,不耐地撥開我的手:「問你是誰?」語氣雖厲,終究帶著怯意。我已猜到這孩子是誰,便笑笑道:「我是天邊來的女神仙。」她哼了一聲,道:「騙人!」便甩開了頭,兩條小辮子竟和人一樣枯瘦。我不禁心下愴惻,摸摸她的辮子,柔聲道:「我沒騙你,明璫。」明璫滿臉詫異的轉過身來看我,睜大了眼睛。我續道:「我還知道你的小名叫璫璫,你的阿瑪是當今的怡親王爺,你來看你的皇伯父,對不對?」她眼睛越睜越大,喃喃道:「你真是神仙?」我煞有介事的點點頭,又摸摸她的頭,不禁想到我若是有個寶寶,該是也這麼大了吧。
璫璫歪頭想了想,撇撇嘴道:「你也不準。我不是來看皇伯父,我是來和熹妃娘娘住。」說罷低下頭去。原來如此,怪不得葉子沒和我提過,她一定是萬分不情願替十三福晉養著么個女兒了。
我忙問璫璫:「看來你住得不開心了?」她只低低「哼」了一聲,半響方道:「誰都和我作對。誰都不喜歡我。那些死丫頭都背後說我的壞話,我知道。」說完使勁兒用腳踢了一下旁邊的桌子,飛快地跑了出去。
我快步跟上璫璫,只見她奔到花園裡,正趴在池邊的石頭上,藍色宮裝上沾得全是灰。我心中一嘆,走上前去,道:「璫璫,你要是過得不開心,就和你阿瑪額娘說,接你回府里去。」璫璫趴在石頭上狠狠搖頭,道:「我不愛和他們說話。」我一怔。她從胳膊里抬頭看我一眼,又悶聲道:「你不是仙女么?你怎麼不知道?」我啞口無言。璫璫哼了一聲,自顧自小聲嘟囔道:「他們都不喜歡我。沒人理我,沒人陪我玩。阿瑪整日病著,額娘整日陪著他……」後面的話含糊不清,只是絮絮說著。
我胸中發澀,這十三和十三福晉既然養了女兒,偏不好好管教,是做得什麼父母?這麼小的孩子,需要多少關愛照顧,他們想沒想過?這樣把她扔進宮裡,做那些場面上的權力道理,又值什麼?
想到這兒,我拍拍璫璫的背,道:「來,小姑娘,我陪你玩兒。」她緩緩掉過頭來,疑惑地問:「這大冬天的有什麼可玩?還是——你能變出那些小格格玩兒的陀螺?」我無奈地笑笑,道:「我有更好玩的。」恰好身旁有個丫鬟捧了點心進殿去,我叫她過來拿了一塊,掰開一半給璫璫,道:「你看,我能把那湖底的小魚叫上來。」璫璫不屑地嗤的一聲:「冬天魚都睡著了!四阿哥說的。」我不理她,低頭裝作念了半響咒語,便自顧自地將小塊點心向池中拋去,正好天暖,冰層中心已經開始融化。不一會兒,一抹紅色就出現在水面上。璫璫興奮地抓住我的手:「魚!我最喜歡小魚了!」我不禁縮縮脖子,這孩子和我還真不一樣,我最怕的就是魚。
我繼續把點心拋去,紅色越來越多,還有幾條鯉魚露出頭來。璫璫開心地拍著手,拉著我問:「仙女你告訴我,你念的是什麼?」我故作神秘地附在她耳邊胡編了幾句。
只見她雙手合十,悄悄地念道:「小魚小魚在哪裡,仙女在這兒召喚你。」我不禁撲哧一樂。她卻還是虔誠地把點心用力拋去,看著鯉魚哈哈地笑。唉,這孩子多容易滿足呵……
不一會兒,點心拋完了。璫璫戀戀不捨地看著池子,才轉身看著我:「你真是仙女呵……」我鄭重其事地點頭。
她咬咬嘴唇,費了半天力才道:「那你……明天再來陪我行么?我下次想要陀螺,玉格格那樣的。你知道什麼樣么?」我好笑地點點頭——這孩子!
就在這時,有個小太監急匆匆趕來,道:「芷洛格格,您在這兒呢!」我正要答言,卻聽得身邊璫璫低呼了一聲。她滿臉驚疑不定,抬眼看著我,尖聲道:「你……你是佟佳芷洛格格?」我深深喘口氣。她忽然想到了什麼,驀然叫道:「是你,就是你!我認得你的樣子!」我不知她為何忽然失控,只有點頭道:「我是你的洛姨。璫璫……」她狠狠地推開我,一腳重重踢在我的腿上,大聲嚷道:「別碰我!」說完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迅速地跑開去。我想追,腿上一疼,再走不動。
正在這時,廊邊有人朗聲通傳:「皇上駕到!」我顧不得什麼,忙福下身去請安。只見胤禛只由一個太監總管模樣的人伴著過來。他看著了我,淡淡道:「這幅打扮進宮,你如今真是天地都不怕了。起來吧。」我輕輕一笑,起了身來。
胤禛在萬霖亭中坐下,道:「可知朕為何召你來?」我垂下眼,輕聲道:「知道。」他或許沒料到我這麼直接,竟稍稍一怔,方沉吟道:「那朕也不耐煩兜圈子。多年前的事情,誰是誰非,如今再提也沒意思。芷洛,朕願意盡量補償。」我心中冷笑,補償?如何補償?胤禛看我良久,見我沒有答話的意思,輕嘆一聲說:「朕也知道,十多年的歲月誰也不補回來,可以後的日子,朕卻可以許你……至於那個孩子,芷洛,你是不是見過璫璫,喜不喜歡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想放聲大笑,當初沒了丈夫,如今再賞我一個?當初沒了孩子,如今再給我一個?好一個皆大歡喜。只是那笑聲到了嘴邊,卻發不出來。
「進也不由人,退也不由人,嫁也不由人,走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愛也不由人。皇上,這不是我佟佳芷洛的命!」我緩緩說道。
「朕知道一切太倉促,你心中厭煩。卻也不必馬上就答,多考慮些日子吧。」胤禛避開我的目光,語氣中竟有些許請求意味。
「皇上,您給我多少日子,芷洛都只一個答案。我知道,您要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擋的了,可以這次,您若逼我進怡親王府,直接賜我三尺白綾便是了。」
胤禛盯住我,不動聲色。我心中平靜,痛痛快快一場,放我逍遙最好,要殺要剮隨便。除了葉子和阿瑪,我還有什麼舍不下?隨即回視他,也不再作聲。
正默然間,忽然亭外那總管一聲清咳,我掉頭一看,不禁懵住。十三牽著璫璫,正立在門口的樹下,不知來了多久。他毫無表情地做了個揖:「給皇兄請安。」說著拉住璫璫也請了個安。璫璫不情不願地福了福身。
胤禛蹙起眉頭,掃了一眼那太監,正待說什麼,璫璫開口道:「皇伯父,您為什麼要把我送給她做女兒?我不要!」我倒吸了口涼氣——看來他們都已聽到。轉念一想,那又如何?他在不在場,我一般這樣說。
胤禛眉頭皺得更緊,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十三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我沖他搖搖頭,笑著對璫璫道:「我也沒要你做我的女兒啊!你額娘生了你,你皇伯父養了你,我可什麼都不算!」璫璫瞪住我,上前一步,還待說什麼,十三已經叫了丫鬟過來,只簡短地吩咐道:「帶她去練字。」那丫鬟請過安,攜了璫璫便走,那孩子雖然不樂意,還是別彆扭扭地向外走著,邊走邊小聲嘟噥道:「她自己說不去我們家的,她不配。壞女人,賤妾!」聲音很小,我卻聽得一清二楚,這般訾毀的話出自一個小孩子之口,真不禁讓人膽寒。正發驚,十三已經大步跨上前,從那丫鬟手中將璫璫一把拽了回來,厲聲道:「誰教你說的?」璫璫昂著頭,道:「沒人教我,我就知道。」十三怒意更盛,揚起手來狠狠打了下去。
一聲脆響,璫璫顯然被嚇得沒反應過來,嘴唇顫抖,臉紅紅的,梗著脖子說不出話,身子晃晃又立住,可憐兮兮。
我嘆了口氣,忙上前拉開十三,道:「你還和她計較,她懂什麼?這個時候打她,平時該管教時你們幹什麼去了?」十三硬生生收回了手。璫璫這時才緩過神,大滴眼淚順著臉淌下來,大叫道:「又為她!又為她!」掉頭便往外跑,邊跑邊亂七八糟地嚷著:「她自己沒家,她自己沒女兒,她就搶別人的,就搶別人的……」我的胸口一悶,竟哽住了。胤禛一直只是冷冷地看著,這時忽地站起身來,正待他說什麼,只聽璫璫的聲音止住,一個女聲斥道:「你再說一句!把眼淚給我憋回去!」是葉子。我無奈了,今天這是什麼日子!轉過身去,我福了福身,沖胤禛道:「皇上,若是現在沒白綾,芷洛可以回家等么?」胤禛冷哼了一聲,揮了揮手。正這時,葉子沖了進來,她顯然剛勉強平復了心情,安也不請,直走到我身邊,只淡淡掃了十三和胤禛一眼。十三正側頭看著我,我靜靜地看了他一眼,竟恍惚間覺得他眼底藏著許多似曾相識的東西,是什麼,我說不清,也沒力氣猜了。而那邊胤禛顯然已經冒火,可葉子只作不見,拉著我便走。
忽聽胤禛沉聲道:「今日人人都反了么?」葉子轉過頭去,看著他道:「臣妾倒覺得,今日人人都瘋了。皇上不必動怒,您要賜什麼,我都和洛洛一起便是了。」說完拉著我的手繼續向門外走去。
我低嘆一聲,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一動,不再說什麼,回握住她的手,一併前行。我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肆意了?三十幾歲了,兩人漸漸地安之若命,以為自己可以適應、可以接受、可以忍受、可以改變自己。而實際上,我們還是我們,逼急了便對著老闆拍桌子吹鬍子撂話說:我不幹了的鈕鈷祿葉子和佟佳桑璇。
我和葉子相視一笑,留下身後我們曾經或正在深愛的兩個男人。唉,他們算什麼?身邊的女人才最重要。
這時,有人靜靜地開腔道:「放心。不想進怡親王府,也用不著三尺白綾。」是十三。我有一剎那很想回過頭去看看他,看看他臉上的表情,可一剎那過後,我只是握緊了葉子的手,轉出門去。
到了宮門口,我摟住葉子的胳膊,道:「快回去吧。」她抿緊了嘴不說話。
我嘆口氣道:「別為我和他吵。」葉子冷冷哼了一聲,道:「是太久沒吵了。」我不禁輕笑:「老夫老妻,耗著得了。你還真陪我上刀山下油鍋?還不是仗著他不捨得?」葉子聽了,眉毛倒豎:「敢情我是使的虛招子,你還不領情了?」我不答,只是笑看著她,道:「枯葉,如果我真的死了,最舍不下的就是你了。」她也斂了神色,重重點頭,鄭重地說:「你不許一個人死。」我撲嗤一笑,道:「得了,誰也別死,誰也死不了。別忘了你的寶貝兒子。」她只是無奈地搖頭苦笑,送我上了馬車。我見她還是心事重重,知道她倔勁上來,誰也沒法勸。也罷,就讓他們兩個,吵吵好好去吧——
我跳下馬車大步邁進花園,只覺得渾身輕鬆,似乎卸下了一副沉沉重擔。當下直奔阿瑪的書房,可剛到門口,我不禁怔在原地。一個青色背影立於桌前,我低呼了一聲。那人緩緩轉過身來,長長的黑鬍子拖到胸口,眼睛卻精亮有神。他開口道,聲音沉穩柔和:「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