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進退
芷洛篇-進退
葉子終於隨著她的老公下山來,惹得我一直打趣她重色輕友。可是從心裡我實在萬分欣慰,看著雜草枯葉又漸漸有了生機,自己好像也有了力量。失而復得之後,看著什麼,都充滿希望。
眼見著又一個除夕將至。
葉子和我一邊收拾衣物,一邊觸景傷懷。她拾掇著一些艷色衣裳,嘟囔道:「不知是什麼奴才收拾的。國孝之中,我又這幅樣子,這粉的藍的還能穿?」
我不禁一笑,道:「你怎麼不說,哀家現在這把年紀呢?」
葉子狠狠瞪了我一眼,道:「就像你年輕似的。」說罷走到我旁邊,和我一起湊在鏡前,看著裡面的彼此。
我掐著指頭算道:「嗬,算一算吧。十八年了,要是一切都沒發生,如果這是一場春秋大夢,咱們醒來的時候得發現孩子滿地跑管也管不了了——枯葉,我想我媽了。」
葉子點頭,黯然道:「真想知道他們,直到所有人都好不好。前一段我萬念俱灰,什麼都厭倦,腦里唯一出現的人就是我媽。」
我們兩個一時默然。我拍了拍她的手,道:「說不定——說不定咱們的芷洛格格和杜衡小姐頂替了咱們兩個,在現代受折磨呢。」
葉子一笑,道:「這樣倒好。讓我老媽狠狠教育那小丫頭。誰教她們逮到機會吃喝玩樂,既沒有三妻四妾的老公,也不用一刻不停地玩心機搞鬥爭,就那麼點兒辦公室關係簡直就是過家家。」
笑了一回,她看著我,正色道:「老桑,你以後……怎麼辦?」
我仍是嬉笑著:「還能怎麼辦?我又沒有乾隆爺孝順,只得好好和老爸眯著,再不時地拍拍你馬屁和你混著。」
葉子卻沒有隨我笑,還是細細地打量著我。我深知她心裡怎麼想,索性道:「你說我還能怎麼辦?我想過得難受點兒都不行,非得吃喝玩樂著燒錢,好好過下半輩子不可了。」
葉子終於忍不住一樂,道:「美得你冒泡了。」我做嚴肅狀道:「不及某太后美。」說完自己撐不住也笑了,葉子和我笑成一團。
待我倆終於安靜下來,她仍是伏過來,摟住了我的肩,靜靜地從鏡里望著我。
我陪著阿瑪下棋,可是自己棋藝極爛,苦思冥想著也看不透那黑黑白白。阿瑪不著急,緩緩道:「芷兒,你現在可想明白了?」
我搖搖頭,道:「沒呀,您這局對我來說都趕上那珍瓏了。」阿瑪一笑,道:「為父不是說棋,是說人。」
我恍然,下了一個子,道:「阿瑪,這次您錯了。以後我再不去想,只用心。順著真心,少些雜念,才是最好的。」
阿瑪深深看著我,點頭道:「孩子,你現在才是真的輕鬆了。」
我心裡感動,道:「這一次,葉子和我算是都經過了小死一場,活過來之後心裡反而都敞亮了許多,兩個人都少了些執著。」
「原來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阿瑪笑道。
我索性攪了棋盤,正色道:「阿瑪,當初您是真的願意帶我離京?」
阿瑪挑眉道:「你說呢?」我想了想,道:「您怎麼會像我一樣糊塗?您這也是要置我死地而後生啊。」
阿瑪樂了,道:「你這麼說倒也不錯。芷兒,必須讓你真正離開,才會讓你知道你真的離不開。否則,你只會日日覺得不自由不快活,覺得逍遙在離你很遠的世外天邊。以前為父也覺得,人必須拋卻一切,才能得道而御風而行。其實不然。芷兒,人接受了自己,面對了自己,順應了自己,就是得道啊。」
我靜靜地聽著阿瑪的話,心裡終於有些了悟。
秀吉正從迴廊邊繞過來,進屋回道:「格格,八王爺來見您。」我沖阿瑪道:「老爺子,女兒馬上就回來陪您啦,您可別嫌煩。」
阿瑪呵呵大笑,我轉身向外堂走去。
堂中赫然站著——八阿哥。他著一身白衣,神色疲倦,整個人似乎都憔悴許多,似乎骨架都縮了一層。奇怪,即使這樣,在我心裡,他好像總是八阿哥,不是八王爺,不是廉親王,不是胤禩,就是眼角布滿重重霧氣的八阿哥,心思莫測高深的八阿哥,我永遠猜不透的八阿哥……
他沖我輕輕一笑,笑容盡顯疲憊。我仍在恍惚,只是頷首為答。
八阿哥收了笑意,道:「不知怎的,今天忽然想起你,信步就走來了。」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有沉默。
他的神情更加蕭索,沉聲道:「就想問你一句,這次怨我了,是嗎?」
我驚醒,方知他說的是小凡,不禁悵然,半天才回道:「我怨的就是自己總也不怨你,不知為什麼。」
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對我時時流露出的深情厚誼么?他卻傷過我,也傷過葉子。
或者是因為我深知他命定的徒勞無功,同情他的掙扎憔悴?可誰和他都沒有兩樣,不同的只是他斗輸了,而這裡的邏輯就是成王敗寇。
是因為我認為他能看到我的內心深處,並輕柔地觸摸它么?可我們兩個確是那樣不同的人,分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說不清楚,或許根本不需要清楚。
八阿哥卻似乎連我的糊塗也窺見,他輕輕地說:「我好似在盼著你怨我,這樣你我之間才多了份羈絆。」他似乎撇嘴自嘲:「也罷也罷。洛洛,你我今後或難再見,你好自珍重!」說罷他轉身離去。
我一個激靈,忽地想起,葉子和我提到,八阿哥於上月因祭祀母妃見責於胤禛,無怪乎他如此消沉。忙追上幾步,卻也沒什麼話可說,只在他背後道:「珍重!」他回過頭來,沖我輕輕一笑,飄然離去。
後來的幾天,我帶著秀吉上集市準備年貨,總會繞路去看一看廉親王府,每次都只看到緊關的大門。雖然我一次都沒想過要拍開那黑黝黝的大門,沒想過再次邁進去。我也知道,再見到八阿哥,不過都是上次的重演。我們之間是有十幾年的羈絆,甚至到現在也解脫不開,只是我們心裡都是明鏡一般,這羈絆只會讓我們相見不如不見。
這一日,我打發秀吉先帶了一籃子綉線回去——那是送給府上丫鬟的新年禮物。阿瑪總吹噓自己有的是錢,讓我花著玩去,我只有從命,何況如果花錢就能讓人高興,那可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仍是按老習慣自己逛逛,走走停停,甚是愜意。走了不遠,卻撞上一群人圍觀著什麼。我正想繞路過去,卻聽到人群里有女孩子的喊叫聲。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向人群中央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驚。
一個賣糖葫蘆的漢子正緊緊揪住一個小女孩,一隻大手惡狠狠地揚著,隨時可能打在那女孩的身上。而那女孩,正是璫璫。她頭髮散亂,衣裳髒兮兮的,很是狼狽。
那漢子罵道:「你這缺人收拾的小叫化子,小小年紀出來偷東西,信不信我揍你!」
璫璫只是昂著頭,扁嘴不言,半閉上雙眼。漢子愈發惱怒,竟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整張臉湊上去吼叫。
我忙分開眾人,直衝過去,喊道:「住手!」璫璫睜開眼睛,發現是我,整個人似乎瞬間燃燒起來一般,沖我怒目而視。比起擒著她的漢子,她顯然更恨我。
我顧不得她,只衝那漢子道:「老闆,小孩子不懂事,別跟她計較。多少錢,我雙倍給你。」
那漢子斜了我一眼,慢慢把孩子放下,道:「你的孩子?」他又看了眼璫璫,把她推給我。我忙掏了錢給他,他收了錢,仍是滿臉不豫,道:「這一串糖葫蘆值什麼?如果是一般的小乞丐,給她也就是了。誰知您家這位小姐,被我當場逮住,還是直著脖子,好像做了天大好事!真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我只有再陪小心,周圍的人也漸漸散去。璫璫忽然撒開兩腿,一溜煙地跑了。我一愣,忙拎著裙子追了過去。
這是個什麼孩子?長得毫不可愛,性格孤僻乖戾,毫無教養,不在家呆著做小姐,莫名其妙出來偷東西……再加上她對我的敵意,我為什麼這樣不顧形象的在大街上和她賽跑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可是——我到底還是得追!
終究她力氣有限,我在體力不支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一陣掙扎。幸虧她累壞了,不一會兒便扛不住,被我扭著往十三的府上走去。
她不再糾纏,倒省了我力氣。我喘著氣,拽著她只顧著往前走,卻沒注意她一聲不響。待我低下頭去一看,她竟然在無聲地哭,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小臉模糊又難看,卻讓人不由得同情憐愛。
我停下來,蹲在她面前。她發現我在看她,狠狠地向回憋著眼淚,把臉轉向一邊,掙脫我的手還要往回走。
我只有再拉住她,道:「璫璫,你想討厭我就討厭我。今天我還是得把你送到家裡,保證以後你肯定見不到我了,行不?」
璫璫恨恨地道:「我討厭你!我也不回家!」我無奈道:「那你要到哪裡去?」璫璫昂著頭,道:「我去找仙女。」我愕然道:「你去哪裡找仙女?」
她仍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樣子:「仙女住在天邊的湖裡。」
我一陣好笑,道:「你知道湖在哪裡么?你要找仙女,我告訴你,白天的時候仙女才會飛出來,抱著聽話的孩子和她一起到湖邊去玩兒,講故事給他們聽,還分給她們雲彩吃——你吃過雲彩么?軟軟的甜甜的,好吃得很。」
璫璫斜睨著我,顯然聽進去了。我繼續胡謅道:「可是到了晚上,仙女把小孩子送回家,就回去睡覺了。仙女也要睡覺嘛。這個時候,惡魔就出來了。他的身體和天一樣大,長著九個腦袋,四雙翅膀,五隻眼睛,沒有手腳,卻有一張血盆大嘴,他專門尋找沒人管的小孩子,找到一個,用大嘴吸一下,那小孩就被吸到他嘴裡去啦,被牙齒咬碎成九十九塊,然後吞進肚裡。」說到這裡,璫璫已經有了恐慌的神色,我也被自己偉大的想象力感動著。
我下了最後一個猛料。我抬頭望天,嘆道:「咦,天快黑了。」說完抬腳便走。
走了一會兒,我偷偷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影子果然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不願太近,也不敢太遠。
我輕輕笑了,回過頭去,捉住她的手,帶著不情不願的小女孩回家。
可是璫璫雖是勉強拉著我的手,卻仍是向後使勁兒。我問她:「還不回家?一會兒咱們一起被大嘴吸走啦!」
璫璫仍是倔強地往後退,道:「我不想回家,我永遠不想見他們!」我有幾分猜到,便停下來,說:「誰欺負你了?」璫璫哼了一聲,道:「他們敢!」
說完,她臉上忽然又現出楚楚可憐的神色,卻仍高聲道:「他們都討厭我,我更討厭他們!」我心中愴側,道:「你額娘呢?她不會討厭你的。」
璫璫聲音更高:「額娘最討厭我。她打我……」她忽然意識到對我這個敵人說了太多,狠狠瞪了我一眼,道:「她還說了,你是壞女人。就是因為你搶了阿瑪,所以阿瑪才不管我,不疼我!我最討厭你!」
我不由得一陣煩惱,這筆亂帳!只有把孩子拉在路邊,坐在一個茶攤前,柔聲道:「璫璫,我什麼時候搶你的阿瑪了?你看,阿瑪不是總帶著你玩兒嗎?阿瑪不是總陪著你額娘嗎?」
璫璫想了想,喊道:「他畫你的畫,還為了你的畫罵我!我只是濺了點水……」
我皺了皺眉,道:「是你阿瑪不對。可是你想,他罵過了你,是不是加倍地疼你?」璫璫又想了想,小聲道:「他是帶我去抓蝴蝶,我玩得好開心。」她嘟嘟囔囔,忽然又喊道:「他帶你一起坐轎子!我看到了,去熹妃娘娘宮裡!」
我呼了口氣,心裡閃過很久以前璫璫對我惱怒的一瞥。我拍拍她的頭,道:「那是洛姨有急事,借了你阿瑪的轎子來坐。你說,阿瑪是不是帶著你坐過好多次轎子?我可一次沒有過哩。」
璫璫不再說話了,捧著頭坐在椅子上,兩腳晃來晃去,眼睛瞅著我。她一張臉上只有著雙眼睛最是傳神,看得我心裡一動,不由得摸摸她的臉蛋,道:「你不想回家,我就由了你。要是不想被惡鬼吞了,就隨洛姨回去吧!」
我的一席話,顯然還不能徹底說服璫璫。她仍是板著小臉,可是已經乖乖地把小手放在我手裡,任我牽了回府。
阿瑪見了我,睜大了眼睛。我咧嘴道:「我撿到的,十三家的小格格,讓她住一宿吧。」阿瑪皺眉道:「十三爺府上可知道?」
我也皺眉道:「讓他們急急才好,以後也知道如何管教孩子。」
阿瑪搖搖頭,仍喚過個小廝,叫他去十三府上通報。我笑了笑,帶璫璫回了卧房。秀吉早打了熱水進來,候我洗澡。
我看了看璫璫髒兮兮的臉,開始替她脫衣服。她開始還扭捏,後來秀吉上來幫我,幾下便被脫光了。
我把她抱進盆里,發現她身上的骨頭硌人,不由又暗自搖頭。這孩子到底是可憐遠多於可恨,當下吩咐秀吉道:「把叔叔帶回來的玫瑰香油拿來。」
璫璫在熱水裡倒很老實,生怕抬起身來被我看到什麼。我笑了笑,道:「今天我算知道,原來你也會怕呀。怕惡魔,還怕我……」
璫璫打斷了我,道:「我才不怕你呢。」我又笑了,到她身後替她洗頭髮。她的頭髮還是黃黃的,薄薄的一小層。
秀吉取來了香油,輕輕地向浴盆里點上兩滴,頓時芳香四溢,充滿全屋。璫璫驚奇得很,閉上眼睛使勁兒地聞,一大口一大口的呼氣,又疑惑地望著我。我幫她擦擦小臉,道:「喜歡的話,就拿回家去玩兒——記住,不許吃,會被毒死。」
璫璫終於笑了,她瞟著桌上的香油,心滿意足地躺在水裡,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我無奈地胡亂替她洗了兩下,又把她抱出來,擦乾了身子。正想著怎麼給她穿上那身臟衣服,她忽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睡眼朦朧地看著我,喃喃道:「阿瑪說我長大了也會像你一樣好看……不行,我要比你還好看……」說完又呼呼睡去。
我啞然失笑,找出自己穿的一件青色上衣,讓秀吉給她換上,腰上系條帶子,袖子向上一挽。璫璫躺在我的床上酣睡著,睫毛翕張,面孔沉靜,我一陣恍惚,這麼小的孩子,畢竟都是很美的。
有丫鬟在外面回道:「格格,十三爺到!」
我忙叫秀吉守著璫璫,迎了出去。十三正在客廳里踱步,滿臉惱怒,詢問地看著我。
我輕聲道:「她洗了澡,睡得正熟。」十三咬牙道:「她可闖了禍?」
我點點頭,簡單敘述了一下與她邂逅的情景。十三越聽越氣,道:「我把她帶回去管教!」我攔住他,正色道:「聽我說一句?」
他停住,靜靜看著我。我緩緩道:「這麼小的孩子,做錯什麼,都是大人的錯。你們不管她,為什麼要生她?生了她,為什麼不關心她,不疼她?她太不開心了。」
十三不語。我道:「我把她抱來。你就當什麼也沒發生,好好待她,她以後會是很好的孩子。」他仍是看著我,點了點頭,道:「聽你的。」
我轉身回房,抱了璫璫出來,遞在十三懷裡:「你抱抱,還有幾兩肉了?」
十三接過孩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我卻忽然領悟他在想些什麼,不禁仍是心中一慟,鼻子發酸,忙把香油瓶塞在他袖裡,推了他出門。
第二天,我吃了午飯,讓小廝駕了馬車再送我去香山。到了山腳,我下車向山上走去。
山路甚遠,爬到半程,雖是寒風徹骨,好在日頭正好,我仍是全身有些冒汗。幸好那小屋已經赫然出現在眼前。我慢慢地走上前去,一時心緒萬千。
陪伴葉子的日子,我曾多次想到要不要再來這裡;每次想到,都會問自己為什麼要來,來了之後幹些什麼;問完了,自己都會決定不來,不看,不想……
昨天十三的一個眼神,卻讓我下定了這個決心,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再來這裡看一看。既然心中想來,何不隨性而為?許久以來我忘記了該如何順應自己的心,現在是時候了。
小屋仍是原先的小屋,只是此時已是深冬。屋頂厚厚地積了一層雪,斑駁處露出它的本來模樣,就好像我記憶里的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們的住所一樣,只是不知道打開了門,裡面會不會有七張小床。
我避無可避地想起了那個秋天,我和十三在這裡結成夫妻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我並不感覺哀傷,甚至沒有黯然,只是默默回想,閉上眼睛,往事如夢美好,心中仍覺甜蜜幸福。原來有些時候,回憶真的能夠讓人心醉神馳;曾經擁有,便真的可以滿足。現在的我,甚至比昨晚看到十三的臉那一刻,還要舒心順意。
我緩緩睜開雙眼,踏雪上前,推開房門,不禁僵在原地。
四壁上掛滿了畫,畫里都是我,每一個我都在笑,笑得整個屋裡春光燦爛。我從暈眩中恢復,走上前去,定睛細看。
一張畫里,我還梳著喜鵲尾,仰著臉不可一世地笑,自以為可以操控天地;另一張畫里,我捧著雙腮,眼神空洞,好像在睜著眼睛打盹兒,嘴邊卻帶著一個茫茫然的傻笑;還有那一張,我捧著一個大大的雪球,笑得前仰後合……
接下來,我發現了一張最角落裡的畫兒。那是個夜晚,唯一的一顆星醒目地在天邊閃爍,無盡草原,緊連天邊。畫里的我明顯不再年少,斜斜地倚著一匹白馬,坐在草地上,正與畫外的我四目相投,輕揚嘴角微微笑著,滄桑卻恬淡。
我不自禁地湊上前去,輕輕撫摸畫上的自己。雖然那畫得只有幾分形肖,卻有十分神似。我知道,我知道,他畫的時候有多用心。
似乎呼應著我的心聲一般,門輕輕地開了,我迴轉身去,看到了十三。
他一跛一跛地邁進門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待他走到我的面前,輕聲喚道:「洛洛。」我忽然有一陣衝動,想在這個曾經僅屬於我們兩個的天地里,真正地放縱自己的心。我確實這麼做了。
我驟地投進他懷裡,抱住他的雙肩。他幾乎在瞬間摟住了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頭來,慢慢與他分開,十三握著我的手,帶我到桌邊,取出了一個盒子遞給我,柔聲道:「打開吧。」
我輕輕地打開盒子,卻見裡面是一些紅色的碎片。我一陣詫異,再伸手去摸,才發現這竟是一片葉子的碎骸。
我喃喃道:「這……是那片紅葉。」
十三輕聲道:「無論費了多少心思,它終究還是會碎。」說著又把我擁進他的懷裡,在我耳邊低聲道:「但有些事情,我實在希望可以挽回。」
我靜靜地伏在他肩上,沒有說話。此時此刻,我只願這樣和他在這個世界里,除了彼此,什麼也沒有,沒有諸事煩憂,沒有人聲喧擾,什麼都不用想。
我和十三並肩下山。他腿腳不便,我輕挽他的胳臂,像老夫老妻。我側頭看著十三,他臉上平靜如水。自從我回京以來,他的臉上就從沒有過大喜大悲,想來我也是一樣。
那份曾經洶湧澎湃的感情,現在已經化作了涓涓細流,在我們各自的心裡靜靜流淌,無論兩人能否相守相見,都能時時感到它們的存在。
就像現在,我的心裡寧靜而溫暖,只想輕輕微笑。
翌日清晨,我剛剛起床,秀吉就急火火地侍候我起身,道:「格格,怡親王府送來了帖子,請您過去一敘。」我一愣,旋即想到,自然不是十三,而是十三福晉請我過府,想是為了前天璫璫的事了。或者,還有別的……
我揮了揮手,道:「謝了,推了。」秀吉不安地說:「老爺子一早替您推了多次。可那來人急得什麼似的,說福晉的命令,他如果請不到您,也就不必回去了。」
我怔住了,這算是什麼鴻門宴?我還非去不可不成?當下道:「正好,便讓他在咱府里尋個差事做。」
秀吉一樂,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她又回來,笑嘻嘻地說:「那人回去了。」我點點頭,便不在意。
一上午悠悠過去,忽然有人又來通報:「怡親王福晉上門親自道謝!」我閉了閉眼,看來避無可避了。
十三福晉帶著璫璫,未帶任何隨侍,兩個人立在外堂中,一般的冷冰冰的臉,一般地將眼神投向我。十三福晉雖是顯出老態,卻自然地流露出驕傲的神氣。
十幾年來,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怨恨我,以後也將會一直下去,一輩子也不會完。我認了,這是解不開的結。
十三福晉拉住璫璫,道:「璫璫,叫你說什麼來?」
璫璫板著小臉,手上托著我那件青色衣服上前來,硬生生地道:「明璫多謝芷洛格格照顧。」我這才發現衣服上面躺著的正是那玫瑰香油玉瓶。
我自嘲地笑笑,接過了那衣服,蹲下身去拍拍璫璫的頭。她看著我,眨眨眼,忽然蒙上一層淚霧,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十三福晉快步上前來,一把拽過璫璫的手,厲聲道:「你哭什麼?人家的東西誰讓你受了?你知道乾淨不幹凈?我教過你什麼你忘了?」
璫璫甩開她的手,哭著道:「忘了,忘了!你從不疼我,不讓我開心!我再也沒有香油小瓶了!」
十三福晉更氣,伸手要打,我下意識地擋住她。她冷冰冰地看著我,收回了手,道:「格格,孩子是我和王爺的孩子,該管教,請您別插手。」
我同樣冷冰冰地回道:「孩子的確是您的。福晉,多關心關心她,比什麼都好。」
十三福晉略抬起頭,居高臨下地盯著我,道:「既然如此,格格待自己有了孩子好好關心便是。王爺和我的家事,畢竟不需要您的指教。即便有朝一日你進了府,做了妾,成了怡親王的女人,也還是一樣。」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幾乎當下便被擊倒。忽然有人急急地拐進堂來,正是十三。他一眼看到堂正中的十三福晉和我正成對峙之勢,反而緩下步子,他的眼睛掃過我,停到十三福晉身前,不輕不重地說:「你剛才說什麼?」
十三福晉淡淡道:「說我想說的。」她見十三臉色陰沉,便又輕聲道:「您尋我們一定很急。王爺,您怕什麼?我是帶了璫璫來多謝格格前日相助。」
十三粗聲道:「謝過了么?」說完拉過璫璫,替她把眼淚擦去。十三福晉道:「謝過了。但臣妾還有話想說。」說著看了看我,又看向十三,道:「臣妾要問,我們兩個在您面前,爺您心裡到底有誰?您若說有她,我這便接她入府;若是有我,便當下伴我回去。」
我大吃一驚,不禁看向十三,心裡五味雜陳。何苦?十三福晉,你何苦逼他,又何苦逼你自己?
十三面如止水,看不出絲毫表情。十三福晉看著他,滿臉悲切。我看不到自己的臉,想來蒼白如紙。
良久,十三的聲音傳來:「我伴你回去。」他轉向十三福晉,道:「你是我心底最敬重的人,我早說過,對你永不相負。」
我長舒口氣,整個人恍惚著,不知是喜是悲。十三福晉卻忽然笑了,她低下頭,笑出聲來,喃喃道:「敬重……敬重!」十三走上前去,柔聲道:「我們走吧。」
十三福晉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眼裡猶有淚光。她低低地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又拉過了璫璫,緩緩走出門去。
十三看著他們出門,忽然回過頭來,重重地握住我的手,握得我生疼。他旋即放手,跟著那母女出了門去。
我茫茫然地伸出手去,撫摸手上的痕迹,又茫茫然地走到門口。外面不知何時開始漫天飄雪,滿地皆是銀白。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院子里,落在離去那三個人的身上,面前留下的是三串腳印。我伸出手去,幾片雪花落在掌心上,晶瑩剔透,可是,一瞬間,雪花變成了水滴,靜靜地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