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九二四年
240105致胡適適之先生:前兩天得到手教並《水滸兩種序》〔1〕。序文極好,有益於讀者不鮮。我之不贊成《水滸後傳》〔2〕,大約在於托古事而改變之,以澆自己塊壘這一點,至於文章,固然也實有佳處,先生序上,已給與較大的估價了。
《西遊補》〔3〕送上,是《說庫》中的,不知道此外有無較好的刻本。
自從《海上繁華夢》〔4〕出而《海上花》遂名聲頓落,其實《繁華夢》之度量技術,去《海上花》遠甚。此書大有重印之價值,不知亞東書局有意於此否?我前所見,是每星期出二回之原本,上有吳友如〔5〕派之繪畫,惜現在不可復得矣。
迅上一月五日
註釋:
〔1〕《水滸兩種序》指胡適作《序》。《水滸續集》,是摘取一百十五回本的"征四寇"部分和《水滸後傳》合併而成。一九二四年二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2〕《水滸後傳》長篇小說,清初陳忱作,四十回。作者在序中說"窮愁潦倒,滿眼牢騷,胸中塊磊,無酒可澆,故藉此慘局而著成之也。"〔3〕《西遊補》小說,明末董說著,十六回。《說庫》,小說叢書,王汶濡編輯。一九一五年上海文明書局石印。內收漢、晉、梁、唐、宋、明、清小說共一七九卷。《西遊補》收入《說庫》第三十九、四十冊。
〔4〕《海上繁華夢》長篇小說,孫玉聲(家振)著,一百回。一九○三年上海笑林報館印行。《海上花》,即《海上花列傳》,長篇小說,韓邦慶著,六十四回。光緒十八年(1892)二月起,先在《海上奇書》雜誌連載部分章回,光緒二十年印成全書。一九二六年亞東圖書館標點再版。
〔5〕吳友如(?--1893)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蘇元和(今吳縣)人,清末畫家。一八八四年起,在上海主繪《點石齋畫報》。
240111致孫伏園伏園兄:惠書已到,附上答王君〔1〕箋,乞轉寄,以了此一件事。
欽文〔2〕兄小說已看過兩遍,以寫學生社會者為最好,村鄉生活者次之;寫工人之兩篇,則近於失敗。如加淘汰,可存二十六七篇,更嚴則可存二十三四篇。現在先存廿七篇,兄可先以交起孟,問其可收入《文藝叢書》〔3〕否?而於陰曆年底取回交我,我可於是后再加訂正之。
總之此集決可出版,無論收入與否。但須小加整理而已。
《小白兔》一篇尚好,但所記狀態及言論,過於瞭然(此等議論,我亦聽到過),成集時易被注意,似須改得稍晦才是。又《傳染病》一篇中記打針(注射)乃在屁股上,據我所知,當在大腿上,改為屁股,地位太有參差,豈現在針法已有改變乎?便中望一詢為荷。
迅上一月十一日夜
註釋:
〔1〕王君指王統照(1898--1957),字劍三,山東諸城人,作家,文學研究會發起人之一。著有長篇小說《山雨》等。
〔2〕欽文即許欽文。參看第250929信注〔1〕。魯迅曾編選他的小說二十餘篇,題名《故鄉》,一九二六年四月北新書局出版,為《烏合叢書》之一。
〔3〕《文藝叢書》指《新潮社文藝叢書》,周作人編輯。
240209致胡適適之先生:前回買到百廿回本《水滸傳》〔1〕的齊君〔2〕告訴我,他的本家又有一部這樣的《水滸傳》,板比他的清楚(他的一部已頗清楚),但稍破舊,須重裝,而其人知道價值,要賣五十元,問我要否。我現在不想要。不知您可要麼?
聽說李玄伯〔3〕先生買到若干本百回的《水滸傳》〔4〕,但不全。先生認識他么?我不認識他,不能借看。看現在的情形,百廿回本一年中便知道三部,而百回本少聽到,似乎更難得。
樹人二月九日
註釋:
〔1〕百廿回本《水滸傳》原名《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全書》,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卷首有明李贄(卓吾)、楊定見序,明萬曆四十二年(1614)袁天涯刻印。
〔2〕齊君即齊壽山。
〔3〕李玄伯名宗侗,河北高陽人,當時任北京大學教授。
〔4〕百回本的《水滸傳》原名《忠義水滸傳》,最早有明嘉靖間郭勛刻本,現殘存八回。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又有明萬曆三十七年(1609)天都外臣序刻本。此處系指明萬曆間新安刻本。
240226致李秉中〔1〕秉中兄:我的時間如下,但星期一五六不在內。
午後一至二時在寓三至六時在教育部(亦可見客)六時后在寓星期日大抵在寓中。
樹人上二月二十六日〔1〕李秉中(?--1940)字庸倩,四川彭山人。當時北京大學學生,一九二四年冬入黃埔軍官學校。一九二六年春去蘇聯,繼去日本學習軍事。後任國民黨軍官。
240330致錢玄同玄同兄:不佞之所以與師大註冊部搗亂〔1〕者,因其一信措辭頗怪,可以疑為由某公之嗾使,而有此不敬之行為。故即取東大國學院御定之"成仁主義",提出"不教而誅"之手續,其意在懲罰某公,而非與註冊部有斤斤較量之意者也。
然昨有學生來〔2〕,言此種呆信,確出註冊部呆鳥所作,其中並無受某公嗾使或藉以迎合之意云云也。然則我昨之所推度者,乃不中的焉矣。故又即取東大國學院又御定之"樂天主義",而有打消辭意之行為者也。諸承關照,感荷者焉。楊公〔3〕則今晨於寓見之者哉。
弟樹三月卅日夜〔1〕與師大註冊部搗亂指函辭北京師範大學國文系講師一事。據《魯迅日記》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得師大信,極謬。"又,二十七日:"晨寄師大信,辭講師。"〔2〕學生來據《魯迅日記》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九日:"顧世明、汪震、盧自然、傅岩四君來,皆師大生。"〔3〕楊公指楊樹達(1885--1956),字遇夫,湖南長沙人,語言文字學家。當時任北京師範大學教授。著有《詞詮》等。
240502致胡適適之先生:多天不見了。我現在有兩件事情要煩擾你:一、《西遊補》已用過否?如已看過,請擲還,只要放在國文教員什麼室就是。
二、向商務館去賣之小說稿〔1〕,有無消息?如無,可否請作信一催。
以上,勞駕之至!
樹人上五月二日
註釋:
〔1〕小說稿指李秉中托魯迅設法出售的小說《邊雪鴻泥記》稿本。
240526致李秉中庸倩兄:今天得來信,俱悉。
《邊雪鴻泥記》事件,我早經寫信問過,無復,當初疑其忙於招待"太翁"〔1〕,所以無暇;近又托孫伏園面問,未遇,乃寫信問,仍無復,則不知其何故也。或者已上秘魔厓〔2〕修道,抑仍在北京著書,皆不可知。來信令我作書再催併介紹,今寫則寫矣,附上,但即令見面,恐其不得要領,仍與未見無異,"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非此之謂也。況我又不善簡牘,不能作宛轉動聽之言哉。
至於款項,倘其借之他人,則函牘往反,而且往反再三,而終於不得要領,必與賣稿無異,昔所經驗,大概如斯。不如就自己言,較為可靠,我現在手頭所有,可以奉借二十元,余須待端午再看,頗疑其時當有官俸少許可發,則再借三十元無難,但此等俸錢,照例必於端午前一日之半夜才能決定有無,故此時不能斷言。
但如貴債主能延至陽曆六月底,則即令俸泉不發,亦尚有他法可想。
前所言之二十元如不甚急,當於星期五持至北大面交。
樹人五月二十六日之夜
註釋:
〔1〕"太翁"指泰戈爾(R.Tago
e,1861--1941),印度詩人。一九二四年四月曾來我國訪問。
〔2〕秘魔厓在北京西山。明代劉侗、於奕正著《帝京景物略》卷六《西山.上》:"石子鑿鑿,故桑乾河道也,曰盧師山,有寺曰盧師寺。......過寺半里者,秘魔厓,是盧師晏坐處。相傳隋仁壽中,師從江南棹一船來,祝曰:船止則止,船至厓下止,師遂崖居。"240527致胡適適之先生:自從在協和禮堂恭聆大論〔1〕之後,遂未再見,頗疑已上秘魔厓,但或者尚在北京忙碌罷,我也想不定。
《邊雪鴻泥記》一去未有消息,明知先生事忙,但尚希為一催促,意在速售,得錢用之而已。
友人李庸倩君為彼書出主,亦久慕先生偉烈,並渴欲一瞻丰采。所以不揣冒昧,為之介紹,倘能破著作工夫,略賜教言,誠不勝其欣幸惶恐屏營之至!
樹人上五月二十七日〔1〕在協和禮堂恭聆大論一九二四年五月八日晚,新月社在協和醫學院禮堂舉行集會,為正在訪華的泰戈爾慶祝六十四歲生日,會上由胡適等人致詞,並演出泰戈爾劇本《齊德拉》。
240606致胡適適之先生:前四天收到來信和來還的書;還有兩本送給我的書〔1〕,謝謝。
昨天經過鐘鼓寺,就到尊寓奉訪,可惜會不著,實在不僥倖。
那一部小說的出主在上禮拜極想見一見先生,囑我寫一封紹介信,我也就冒昧地寫給他了。但他似乎到現在沒有去罷。
至於那一部小說,本來當屬於古董之部,我因為見商務館還出《秦漢演義》〔2〕,出《小說世界》〔3〕,與古董還可以說有緣,所以想仰托洪福,塞給他,去印了賣給嗜古的讀者,而替該書的出主撈幾文錢用。若要大張旗鼓,頌為二十世紀的新作品,則小子不敏,實不敢也。
總之,該書如可當古董賣,則價不妨廉,真姓名亦大可由該館隨意改去;而其中多少媒語,我以為亦可刪,這宗明人積習,此刻已無須畢備。而其宗旨,則在以無所不可之方法買[賣]得錢來。----但除了我做序。
況且我沒有做過序,做起來一定很壞,有《水滸》《紅樓》等新序〔4〕在前,也將使我永遠不敢獻醜。
但如用無所不可法而仍無賣處,則請還我,但屢次攪擾,實在抱歉之至也!
魯迅六月六日
註釋:
〔1〕《魯迅日記》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夜得胡適之信。並贈《五十〔五十年來之〕年來之世界哲學》及《中國文學》各一本,還《說庫》二本。"〔2〕《秦漢演義》長篇小說,黃士恆著,三冊。一九一七年出版。
〔3〕《小說世界》周刊,鴛鴦蝴蝶派為對抗革新后的《小說月報》創辦的刊物。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在上海創刊,葉勁風主編,後由胡寄塵編輯。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
〔4〕《水滸》、《紅樓》新序一九二○年起上海亞東圖書館陸續標點出版的《水滸》、《紅樓夢》、《三國演義》等書,由胡適、陳獨秀、錢玄同等人作序。
240828致李秉中庸倩兄:來信已到。款須略停數日。教育部有明日領取支票之謠,倘真,則下月初可有,否則當別設法,使無礙於往曹州度孔家生活耳。
樹人八月廿八日夜240924致李秉中庸倩兄:回家后看見來信。給幼漁〔1〕先生的信,已經寫出了,我現在也難料結果如何,但好在這並非生死問題的事,何妨隨隨便便,暫且聽其自然。
關於我這一方面的推測,並不算對。我誠然總算幫過幾回忙,但若是一個有力者,這些便都是些微的小事,或者簡直不算是小事,現在之所以看去很像幫忙者,其原因即在我之無力,所以還是無效的回數多。即使有效,也〔不〕算什麼,都可以毫不放在心裡。
我恐怕是以不好見客出名的。但也不盡然,我所怕見的是談不來的生客,熟識的不在內,因為我可以不必裝出陪客的態度。我這裡的客並不多,我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所以有青年肯來訪問我,很使我喜歡。但我說一句真話罷,這大約你未曾覺得的,就是這人如果以我為是,我便發生一種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類的命運;倘若一見之後,覺得我非其族類,不復再來,我便知道他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其實我何嘗坦白?我已經能夠細嚼黃連而不皺眉了。我很憎惡我自己,因為有若干人,或則願我有錢,有名,有勢,或則願我隕滅,死亡,而我偏偏無錢無名無勢,又不滅不亡,對於各方面,都無以報答盛意,年紀已經如此,恐將遂以如此終。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現在仍然只好對於願我得意的便拉幾個錢來給他看,對於願我滅亡的避開些,以免他再費機謀。我不大願意使人失望,所以對於愛人和仇人,都願意有以騙之,亦即所以慰之,然而仍然各處都弄不好。
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我之所以對於和我往來較多的人有時不免覺到悲哀者以此。
然而這些話並非要拒絕你來訪問我,不過忽然想到這裡,寫到這裡,隨便說說而已。你如果覺得並不如此,或者雖如此而甘心傳染,或不怕傳染,或自信不至於被傳染,那可以只管來,而且敲門也不必如此小心。
樹人廿四日夜
註釋:
〔1〕幼漁馬裕藻(1878--1945),字幼漁,浙江鄞縣人。曾留學日本,後任浙江教育司視學和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授等。
240928致李秉中庸倩兄:看了我的信而一夜不睡,即是又中我之毒,謂不被傳染者,強辯而已。
我下午五點半以後總在家,隨時可來,即未回,可略候。
魯迅九月廿八夜241020致李秉中庸倩兄:來信收到。我近來至於不能轉動,明日還想去一設法,但希望仍必極少,因為凡和我熟識可以通融之人,其景況總與我差不多也。但我總要湊成二十之數,於禮拜四為止辦妥,屆時希一蒞我寓為幸。
魯迅十月二十日夜其實錢之結果,禮拜三即可知。我想,如不得已,則舊債之若干份,可由我擔保,其法如何,望禮拜三晚來一談。
241126致錢玄同玄同兄:嘗聞《醒世姻緣》〔1〕其書也者,一名《惡姻緣》者也,孰為原名,則不得而知之矣。間嘗覽之,其為書也,至多至煩,難乎其終卷矣,然就其大意而言之,則無非以報應因果之談,寫社會家庭之事,描寫則頗仔細矣,譏諷則亦或鋒利〔2〕矣,較之《平山冷燕》之流,蓋誠乎其傑出者也,然而不佞未嘗終卷也,然而殆由不佞粗心之故也哉,而非此書之罪也夫!
若就其板本而論之,則竊嘗見其二種矣。一者維何,木板是也;其價維何,二三塊矣。二者維何,排印是耳,其價維何,七八毛乎。此皆名《醒世姻緣》者也。若夫明板,則吾聞其語矣,而未見其書也,假其有之,或遂即尚稱《惡姻緣》者也乎哉?
且夫"楊樹達"事件〔3〕之真相,於今蓋已知之矣,有一學生之文章〔4〕,當發表於《語絲》〔5〕第三之期焉耳。而真楊樹達先生乃首先引咎而道歉焉,亦殊屬出我意表之外,而不勝其一同"惶而且恐之至得很"而且又加以"頓首頓首"者也而已夫。
祝你健康者也。
"......即魯迅"十一月二十六日
註釋:
〔1〕《醒世姻緣》長篇小說,署"西周生輯著",一百回。最早有同治庚午(1870)年刻本。楊復吉《夢闌瑣筆》說作者是蒲松齡。
〔2〕《平山冷燕》小說,署"荻岸山人編次",二十回。
〔3〕"楊樹達"事件指楊鄂生因神經錯亂,自稱"楊樹達"闖入魯迅住宅,引起魯迅誤解一事。參看《集外集》中的《記"楊樹達"君的襲來》和《關於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
〔4〕指李遇安的《讀了"記'楊樹達'君的襲來"》。
〔5〕《語絲》文藝性周刊,最初由孫伏園等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在北京創刊。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禁,隨後移至上海續刊,一九三○年三月十日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魯迅是它的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並於該刊在上海出版后一度擔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