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鈴鐺
「將軍,坐下歇息片刻可好?」景初融輕聲試探道,目露憂慮。
見他既不應聲也不動彈,景初融猶豫著伸指拽著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
顧承暄眸中閃爍著難言的痛苦,也映出景初融的影子。他雙目微眯,瞳仁泛著陰暗的光澤,彷彿隔著飄渺的雲霧,遙遠而迷離。
像啊,真的與她的模樣有兩分相似。
他掙脫開景初融的手,似是十分疲憊,失魂落魄地踉蹌幾步。
「你……究竟怎麼了?」景初融望著被甩開的手滿眼錯愕。
顧承暄目光迷茫,他心中鬱結,倏然間想將一切毫無保留全部傾吐出來。
他終於啟唇,聲音格外冰冷低沉:「公主不是要問,臣為何對公主冷眼相待嗎?」
「不知公主,可曾聽聞……」
頓了頓,聲音變得喑啞,他艱難地自齒縫間吐出那幾個字。
「聽聞,永慶公主。」
景初融略微思索片刻,點點頭道:「永慶皇姐么?」她偏頭想了想,明亮清澈的眼眸中閃過迷茫。
「曾聽貴妃娘娘提起過,寥寥幾語,我只知道,永慶皇姐在我來到上京之前,已經……薨了。」
窗外寒風肆虐咆哮,廳內陷入一片寂靜,落針可聞,空氣彷彿凝固不動,十分壓抑。
景初融望著沉默良久的顧承暄,心下明了三分:「看來,將軍與皇姐頗有淵源。將軍的意思是,敬安亦與永慶皇姐有所關聯。」
顧承暄緩緩轉過身看向景初融,沉聲問道:「公主可知永慶公主薨逝的緣由么?」
「宮中的說法,似是皇姐畏罪投湖自盡?」景初融道。
顧承暄搖搖頭,嘆道:「宮內外早已統一口徑,永慶公主薨逝的真相隨她一起被掩埋,這對於天家的公主,未免太過冤屈。
「公主想聽么?」他望著那雙懵懂不解的清瞳,開口娓娓道來。他的語調過於沉著平靜,似是在訴說一場邈遠疏離的夢境。
「你初到上京,自然不知其中緣由。十五年前陛下移駕漠川行宮圍獵,傳國玉璽與歸同策竟意外失竊。五年前,陛下尋回玉璽,亦得到一則箴言。
『社稷危,國璽歸。手足殘,大厲亂。九州盛世回,棲梧鳳凰飛。』
國璽遺失后,蒼狼部聯合北疆十二部對大厲發起迅猛攻勢,大厲時值內憂外患,恰好印證了『社稷危』,而後不知為何,傳國玉璽重現於世。
之後,便是一向唯唯諾諾的滕王竟舉兵謀反,他在朝中安插了不少潛在勢力,一舉亂了大厲的朝堂。紀王率兵圍攻,滕王不得已北撤。
至此,三句箴言已印證了兩句,沒人再將它當作玩笑話。滕王謀反后,滿朝文武都在揣測最後一句話的指向,竟一致認為此話暗指滕王將平定四海,而宮中一位與他有關的女子便是那翱翔九天的鳳凰。
換言之,宮中有人與滕王裡應外合。
永慶公主與滕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前朝後宮將矛頭指向了她。公主何其無辜,竟被逼投湖自盡,以證清白。」
末尾幾字出口時幾不可聞,顧承暄的心已然涼透,他如墜冰窟,萬念俱灰。
絕望與不甘悄然攀上他泛紅的眼尾,一滴滾燙的淚在眼眶裡顫抖著,分外倔強不肯墜落。
他從前四處征戰鮮少回到上京城,那日班師回朝見了永慶最後一面,這些前因後果亦是在永慶薨逝后打聽得來的。
景初融靜靜聽他傾訴著,眼裡的光亮逐漸消失,沉默良久,她發出一聲嘲諷似的冷笑。
顧承暄緩慢地將沉重的目光轉向小公主。
景初融闔上雙眸,深吸一口氣,掀起眼帘悠悠對上顧承暄的目光,盈盈秋水波瀾不驚。
她啟唇,平素清甜悅耳的聲音蒙上一層霧:「將軍無需狡辯,你心底一定是極看重永慶皇姐的。皇姐她,真叫人羨慕啊。」
景初融垂眸低笑一聲,又道:「她都不在了,還有將軍這樣的人願意為她打抱不平。所以將軍結合之後漠川行宮發生的事,認定滕王與我合謀,我才是那隻鳳凰,皇姐白白擔了罵名被逼自盡,是我間接害死了素未謀面的永慶皇姐,對么?」
她吐出滿腔隱忍著的火,一聲更比一聲冷淡,透著難以言喻的徹骨寒意。
顧承暄亦從其中體味到委屈與埋怨。
他抬眸正視景初融,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小公主動怒。少女嬌俏可人的面孔此刻儘是冷漠與隱忍,淚水逐漸溢滿她的眼眶,晃晃悠悠地顫著,直看得他的心也隨著顫動。
她說的沒錯,起初,這的確是顧承暄心中所想。
他本就不信永慶有那般膽量去參與謀反,永慶被迫投河自盡后,一瞬間,顧承暄失去了所有理智,他的心中只有恨意。
得知滕王入漠川行宮合謀景初融之後,顧承暄尤自沉浸在自責與憤恨之中,他想當然地認為景初融才是那隻鳳凰,是永慶替她擔了虛名才招來禍患。
真兇逍遙在外無人問津,躲過一劫。無辜者蒙受不白之冤,被逼香消玉殞。
現在想來,當初他的想法又何嘗不是過於偏激?他如逼死永慶的那些豺狼一般,未經證實便擅自給景初融定罪,致使她蒙冤。
他問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