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塔爾莉與青年從下午呆到了日落時分。
「再過不了幾天,就是獻祭的時間了。」塔爾莉在亭內坐著,小口飲著紅茶,「黃昏,我昨晚一直在想,要不然你先回深淵,我去世界中心見傲慢君主。這樣,即便我有什麼危險,也不會連累你。」
德里茨抬頭看樹影:
「你知道你被獻祭之後,會遇到些什麼嗎?」
塔爾莉放下茶杯,點點頭。
「她們之中的大多數,會被丟進深淵外圍的荒原上,成為古代生物的獵物。由於被獻祭的魔女大多數並沒有魔力,所以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從這裡活著回到世界中心。」
「不過即便那樣,她們也很難見上德里茨一面。作為卑微的人類獻上的祭品,她們還要經曆數不清的困難與折磨。」
塔爾莉低下頭,「我不清楚獻祭的緣由是什麼。我只知道,我必須得活下來,見到祂。」
德里茨看她一眼。她垂著長長的睫毛,看起來有些悲傷。
「獻祭只是一個儀式,用來溝通人間界和世界中心的儀式,向君主證明人類的忠心,而如果祭品被收下,也側面表示,人類沒有被祂遺忘,時至今日,依舊活在祂的庇護之下。」
德里茨說,「這就是意義。」
「……多麼殘忍啊。」
塔爾莉的聲音垂下去。
僅僅因為這種緣由就用活人的性命向君主獻祭,多殘忍的人類。
德里茨的眼眸沉沉:「對。多殘忍。」
祂向來是殘忍的。
「知道這麼殘忍、這麼危險,你也依舊堅持要去嗎?」祂問。
「對。」
塔爾莉握了握自己的手,疤痕已經癒合,粉嫩的皮膚猶如新生,「我要是想要回家的話,就必須去見祂。」
「為什麼?」
「世界中心的漩渦只有迴轉才能帶我回去。而迴轉的話,需要絕對強大而膨脹的力量的衝擊,」塔爾莉說,「有人跟我說,只有君主才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德里茨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炎炎的夏日裡卻一點點地浸入涼透的湖水。不知道哪裡開始,心臟開始緩慢地麻痹起來。
祂知道自己即將會聽到什麼樣的話了,祂想站起身離開,卻仍舊保持著一貫的表情,問道:「你要殺了祂?」
「不。」
塔爾莉搖搖頭,有些自嘲,「我如果有能力殺了祂的話,也不用被逼入這樣的絕境了。」
「那你要如何?」
「……」
塔爾莉猶豫了一下,才慢慢說道,「我聽說,假如能讓祂愛上一個人類,心甘情願付出自己的心的話,即便是神明的權柄也會被土崩瓦解……」
她垂著頭,話音落下一陣子之後,才聽到旁邊傳來笑聲。
青年哈哈大笑。
她抬頭。
才看到藍發的青年因為一直在大笑,才歇下來,眼瞼下浮上一點紅暈。祂紅色的眼瞳像沉下冰涼井底的紅月,即便是夏日也泛著冷意。
祂單手撐著石桌桌面,支著臉頰,看她:「塔爾莉,誰跟你這樣說的?」
「深紅女巫。」
塔爾莉聽見祂嘲笑,又有些泄氣,「我知道這聽起來異想天開……但總比第一個方法要好。」
德里茨「嗯」了一聲,贊同地點點頭:「確實比第一個方法有可行性。」
「那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德里茨眼尾上調,祂毫不掩飾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大概知道吧。」
塔爾莉回憶了一下自己上輩子在小說里看過的內容,「……不過,這樣的話,或許特蕾莎能夠比我做得更加出色。」
德里茨:「她甚至活不到見到祂。」
祂看著塔爾莉:「……但是你能。」
德里茨終於想起來,祂最初想要與少女見一面,為的是什麼。
祂只不過想要看到她絕望的臉而已。
所有的羈絆,統統是虛偽而縹緲的東西,祂險些就沉迷在了這樣的羈絆之中。而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祂迎來的,將會是下一次背叛吧。
祂不會愚蠢到被他人背叛第三次。
夏日的光點浮在青年的發頂,照出祂挺拔的身形和輪廓,以及掩在陰影之下的散去的僅剩的陰冷笑意。宛如一條短暫地收起尖獠的毒蛇,無端端在祂的身遭圈出一塊陰寒而森冷的領地。
黃昏西沉之後,塔爾莉要去家主的書房議事。
德里茨獨自一人離開涼亭。
祂抬手扯下胸前的徽章,隨手扔下。被她親手戴上的徽章在樹叢中骨碌碌滾了幾圈,沾染了灰塵和碎葉,不再光輝透亮。
祂離開了弗雷德。
塔爾莉,你當然會活著。
在看到你那張因為永世而無法回去的絕望的臉之前,你會在這個世界活得好好的,
哪裡都不能去。
*
身披長紗的老嫗操縱著面前深紫色的水晶球,在魔法烈焰的沸騰中,水晶球懸浮起伏著,像是在海洋中飄蕩。
驀地,一陣強風吹起了幕簾。一隻無形的手勢無可擋地猛然攥住了她的脖子。
水晶球「哐當」一聲,砸落在底座上。
強風吹拂的幕簾之中,走出一個頎長的黑衣青年,祂抬著右臂,虛虛握著手,向上拎起。
深紅女巫的身體被越拎越高。
她的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音,臉漲成了土色。
「你找死。」
那青年噙著蛇一般森冷的笑容說道。
「君主……您終於回來了。」
深紅女巫艱難地說。
什麼東西「乒乓」被祂砸落在地上,滑行出去好一陣。
那是她當初給塔爾莉的燧石。
德里茨鬆開手,深紅女巫像布袋一樣落在地上,捂著喉嚨呼哧呼哧地喘氣,她看著地上布著裂痕的燧石,沒說話。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騙我?」
「……我只是承受世界的旨意。君主,命運指示您會遇見她。」
「你與她聯合,想要殺死我,奪取權柄。」
「……我從一開始就告訴過您,」深紅女巫閉上眼睛,她此刻竟顯得奇迹般地寧靜,「您會被她殺死。這是命運的預示,絕無逆轉的可能。」
德里茨笑出聲:「世界的旨意是我,命運的操盤手也是我。深紅女巫,你認為我將會被自己殺死?」
深紅女巫抱著水晶球,她沒看那陰鷙的青年,忍住身體的顫慄,
「這是我看到的未來。」
「那你,有沒有看到你自己的未來?」
強大的壓迫力懸在她的頭頂,彷彿那是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只要她的頭擰動一寸,她便會橫屍當場。
「那孩子……」她顫抖著變形的聲線開了口,「唯獨那孩子的未來我看不見。您的、我的……世界的未來都在我的眼前。然而只有她的未來,我不能夠窺見。」
「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說明,塔爾莉的未來不在這個世界,她可以窺見的範圍之內。
德里茨默了半晌,突然陰惻惻地輕聲笑起來,聲音如一陣風似的輕飄飄落下:
「那好啊。」
祂收回手,幕簾被風帶起,輕輕落下,
聲音卻清晰地穿透過來。
「那麼,打個賭吧。深紅女巫,那就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如你所說,愛上一個卑賤的人類。」
*
塔爾莉從家主的書房出來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一陣陣雨。
晚夏雨多。綿綿的雨帶來的烏雲提前驅趕開了晚霞與黃昏,塔爾莉看著陰沉沉的天空,總覺得心底慌得很。
弗雷德家主告訴她,三天後是獻祭儀式的日期。
塔爾莉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她匆匆往回趕,回到房間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自己從克里斯汀身上回收的力量下午時忘記還給黃昏了。
她順手帶上房門,叫了一聲:「黃昏?」
聲音飄落在空蕩蕩的房間的地板上,沒有被接住。
塔爾莉感覺到,心底沒來由的慌亂似乎得到了應驗。
偌大的房間一眼望過去,就知道有沒有人。
她擔心那傢伙又跟她鬧什麼彆扭,變成小狐狸躲起來,掀開被子看了看床鋪上、床底下、柜子里、盥洗室里。
統統沒有。
哪兒都沒有黃昏。
塔爾莉站在書桌邊,頭一次感覺到有些六神無主。她感覺頭腦暈乎乎的,推開窗戶,屋外的潮氣便一波卷著一波朝她湧來,似乎要將她淹沒。
……不。
祂一定是先去了哪裡,做什麼事了。
這隻小狐狸脾氣古怪得很,不是那種要去做什麼事還會乖乖跟她稟報的類型。成為人類名義上的騎士或許也不能夠束縛祂這樣的秉性。
塔爾莉想著,帶上女神弩和抽屜里的魔法彈,一路奔出了房間。
她先去了校場,沒有找到那個身影,回來的時候順路去了騎士兵團協會,那裡的負責人告訴她,黃昏在下午領取制服時來過一次之後,再沒有過來。
從協會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掛上樹梢。
塔爾莉下台階時踉蹌了一下,有一些失魂落魄。
她仍舊不抱希望地一邊回府邸一邊呼喊著祂的名字。
她希望能有一隻小狐狸從樹叢里,或是枝椏上跳出來,然後優雅而懶散地踱步來到她的面前,嫌棄地說「我不過有事離開那麼一會兒,你居然就那麼著急」。
但是沒有。
等到打了一個哆嗦的時候,塔爾莉才發覺,自己渾身被淋濕了。
與此同時,一支暗箭擦著她的臉頰而過,削去她臉旁的幾縷黑髮!
她後知後覺地端起石弩,安裝上魔法彈,轉過身去。
幾名弗雷德政敵家的刺客正蓄勢待發。
塔爾莉才想到,因為獻祭日期的將近,弗雷德家族的政敵再也按捺不住,不能繼續等待,他們想要破壞這場儀式,必須殺死祭祀的祭品。
「砰砰砰」
雨水中,魔法彈穿梭過雨幕,精準地打進敵人的胸口,麻痹他們的身體和動作!
儘管黑夜的來臨讓塔爾莉的視線變得不敏感,但是她極強的直覺依舊讓她驚險地躲過幾支箭矢,擊中敵人。
沒過一會兒,石弩發出空彈聲。
魔法彈沒有了。
塔爾莉出門得急,沒來得及帶上太多魔法彈。
她的掌心凝聚起魔法的光束,然而沒有顧及到身後直衝她的左背心而來的一支暗箭。
「邦——」
長劍將暗箭格擋開來。
長臂將她一攬,圈進懷裡,貼進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塔爾莉的心嘭嘭地跳起來,她希冀地抬起頭:「黃——」
雨水卻順著那金髮少年的下頜滴落,他咬著牙齒,把塔爾莉護在懷裡,保護著她,有些吃力地與暗處襲來的箭矢戰鬥著。
「塔爾莉,你也真是的,大晚上的這麼危險,一個人跑出來,」
金屬的撞擊聲聽得她耳朵發麻,「要不是我,你差點就死了!!」
卡爾轉過身,把她擋在身後,揮劍抗住前進的刺客的偷襲。刺客的肩膀被一顆魔法彈打穿,他捂住肩膀,痛苦地倒在地上,在雨水中抽搐。
擁有卡爾的幫助之後,戰局結束得很快。陣雨慢慢過去,烏雲被撥開之後,清亮似水的月光照亮了昏暗的視野,加速了這場戰鬥的結束。
卡爾收起瀝水的長劍,劍身被雨水沖洗的很乾凈,後半程出月光之後,幾乎沒有他出手的機會了。
他終於松下了一口氣,感覺心裡緊繃的弦才放開,想起了什麼似的,問身後的人:「姐姐,你剛才,以為來的人是誰?」
半會兒沒聽到回答。
他擔心地轉過身,看到那少女站在月光下的小水潭邊,渾身濕透,臉色蒼白,頭髮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她似乎很冷,拎著石弩的手細瘦,被冷風吹得發顫,身影伶仃。
「……沒有,」
她的眼神恍恍,不知道在看誰,又或者誰也沒看。
「沒有以為是誰。」
她以為的人,沒有來。
作者有話說: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