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審判
「你竟然還活著。」溫沐繞過他,徑直走到橋上。
羈源不解,看著手裡的滄珠,以為她在關心自己,可她下一刻卻說:「先前我去翮歡樓,看見你和魅蛇了。」
她向來不會疾言厲色,面對他卻開始諷刺挖苦。
羈源用一種錐心的目光望著她,整個人有些茫然。
溫沐道:「我以為你不會與旁人接觸,現在看來什麼都會改變。」
他緊緊握著滄珠,指節泛著冰冷的白,沉聲道:「你都看到什麼了?」
溫沐不管他是不是心虛,只是笑道:「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都看見了。」
她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根細長的白綾,展開后在手中理了理。
自從眼睛看不見,她就習慣用白綾覆面,方才為了見輝琉,拿下來片刻,如今又重新戴了起來。
她背著手打不好布結,羈源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停下來,細心地替她包紮。
溫沐站在橋上,橋下漏出几絲涼風,吹著她散下的烏髮。
「先前我在荒地,聽見一群人說用魅蛇勾引你,在你情迷時動手,今日我去翮歡樓,聞到催情香的味道,以為他們已經得手,沒想到你還是逃了出來。」
她感覺身後的手一僵,手掌觸碰到頭的時候報復性敲了一下。
溫沐悶聲,回頭看了他一眼。
羈源坐在石橋的欄杆上,抱著手,垂眸看向水面,纖長的睫毛沾了水一樣,又濃又亮。
他明顯不太高興,但不是因為溫沐發現魅蛇的事情。
雖然很多事他都不願開口,但這次卻固執地問她:「你就那麼走了?」
溫沐嘆息,明明面無表情,可一眼看過去,卻還是忍不住心生憐惜。
「是啊,我當然要走,當年我打擾了你與聲藍姑娘的春宵美夢,落了個身死魂滅的結局,如今再不有點眼力見,是不是又得死一次?」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來,皺起眉頭,輕輕閉上眼睛。
隨後,對溫沐解釋道:「那只是幻境,我給旁人看的,不知道你闖進去了。」
就算他不說,溫沐也能猜出來荒地見到的人是誰,整個無夜城,除了后卿沒人能讓羈源忍耐這麼久。
他不會對后卿動手,卻也不會坐以待斃。
那條魅蛇大抵只是兩人多年抗衡的冰山一角,當年羈源的母親為了活命選擇將后卿從暗河送出宮外,雙生子中只留下羈源,卻陰差陽錯害死了她另一個兒子。
后卿自生下來,從來就沒作為人活過。
他被羈源用另一種方式復活,心裡自然懷有怨恨,恨母親放棄自己,恨為什麼死在暗河裡的不是羈源。
也許后卿根本沒想殺他,羈源也由著他報復自己。
兩人心裡都有疙瘩,若不這麼糾纏幾百年,恐怕早就一別兩寬,相忘江湖了。
溫沐點頭:「倒底是血肉至親,后卿那麼害你,你都沒有對他做什麼,我們僅僅想活著,就礙了你的眼,玄昭寺那麼多無辜的人,結果連一個覺都睡不好。」
她睫羽微顫,神情變得痛苦。
「我以前練功很辛苦,真的非常想好好睡一覺,我知道不能睡覺有多麼痛苦,他們那麼累,夜裡被艱難地叫起來,最後在恐懼和茫然中死去,我親眼看見,一百多個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說著,她只覺眼眶濕潤,喉嚨吞了刀子一樣疼。
「還有……我的師兄。」溫沐抬眼,怨恨地看著他:「你見過我靈溪師兄嗎,他才二十幾歲,為了我連一個包子都捨不得吃,從上京走回玄昭寺,兩條腿腫得讓人不忍心看,可他來不及休息,被你放出的厲鬼掏空心肺,從此再也不能睜開眼睛。」
羈源定定看著她,看不出悔恨,只是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他輕聲道:「忘了那些人吧。」
溫沐震驚,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她極力控制住自己。
自己說了這麼多,到底在期待什麼,他的痛改前非嗎?
「忘了?」她難以置信:「你讓我怎麼忘。」
溫沐忽然退後,搖頭道:「算了,是我太傻,竟然同你說這些。」
看出她眼裡的失望,羈源聲音沙啞,說道:「我知道我從前做錯了很多事,那些我都會一一補償,玄昭寺一事,希望你能放下,不要再過多糾結。」
一聲清脆的巴掌驚動了遠處的白羽,他要上前,卻被羈源攔下。
溫沐一字一句道:「我不想放下,我只想讓你償命。」
她握緊匕首,快步往橋下走去。
羈源凝視她離開的方向,久久未動,一番思索后,終於下定決心。
*
自那夜后,輝琉已經開始行動。
他先摸清水牢的位置,而後趁機在鬼將們送出朱家人員時潛入水牢。
溫沐等了三天,卻不見輝琉和珠雲出現。
拖的時間越久越危險,為了計劃不被發現,溫沐只能一個人行動。
根據玄石刃的指示,她很快將魁蛇的大概方位鎖定在無夜城中。
從自己的屋子走出去,哪個方位會是玄石刃異動她就往哪個方向走。
等到玄石刃紅地燙人時,她再抬頭,眼前竟是羈源的翮歡樓。
溫沐愣了一瞬,幸得羈源不阻止她進入此地。
昨夜她又扔了一顆滄珠,現下羈源不在無夜城裡,只有白羽守在外頭,又和前幾日一樣,站在牆上看著她。
溫沐臉色發白,一看就是心虛。
但她已經進了翮歡樓,只要是羈源的住處,旁人都不可以進入,不說羈源的威壓,就是結界都過不去。
他就算心裡懷疑,也只能乖乖等著溫沐出來再查探。
這次溫沐沒有上樓,而是在玄石刃的指示下找到一處密室。
她剛準備打開密室的門,腳下就踩了空,整個人滾了不知多遠,重重摔在陰暗的石洞里。
溫沐艱難起身,玄石刃卻突然發齣劇烈的動靜,等她抬頭一看,眼前竟是一條眼睛血紅的大蛇。
這蛇大到難以形容,每一塊蛇鱗都有半層樓高,蛇鱗中鎖鏈穿透而過,輝琉和她說過,鎖鏈連接的是羈源筋脈,斷一條鎖鏈就會損他一條筋脈。
等到鎖鏈全部斷裂,魁蛇便可重現鬼城。
因為溫沐的出現,魁蛇嗅到外人氣息,它只是動了動身子,瞬間整座無夜城都開始地動山搖。
白羽從牆上摔下來,心中知道不好,驚愕地衝進翮歡樓。
就在此時,一聲清脆的琵琶從頭頂傳來,直接炸聾了他一邊耳朵。
白羽捂著流血的右臉,跳到角落尋找掩蔽。
他抬頭,卻見翮歡樓的屋頂上,坐著一個玄袍男子,那人手持琵琶,臉戴面具,手指輕輕一動,琵琶如流水般響了起來,從四面八方傳播出去。
隨著琵琶逐漸激昂的演奏,無夜城的結界慢慢模糊,甚至出現破綻,無數金衣大軍聚集在鬼城周圍,將無夜城包圍起來。
琵琶聲傾瀉而下,引領大軍前進躲避。
溫沐小心翼翼靠近魁蛇,它的蛇頭仍然能夠轉動,不過所幸,看起來並沒有攻擊她的想法。
溫沐拔出玄石刃,魁蛇猛然焦躁起來。
她割斷鎖鏈,那黑色的鎖鏈,竟然滲出絲絲鮮血。
羈源的臉在腦海里浮現,溫沐握著另一隻手,安慰自己:沒關係的,現在的一切,都是他欠靈溪師兄的。
魁蛇身上有十條鎖鏈,穿過它的頭,身,尾,使它無法動彈。
溫沐照葫蘆畫瓢,一刀插在魁蛇身上,想讓它帶自己出去。
結果這蛇和先前在幻境看到的不一樣,它陰沉沉回過頭,冷靜地與她對視。
溫沐握著手裡的半塊鱗片,顫抖著躲進角落。
就在魁蛇越靠越近,一隻腳忽然出現,踹在它頭上,將它踹翻在地。
這蛇也是剛剛活動,還沒反應過來,不然憑藉珠雲的身手,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威力。
他拉著溫沐,迅速飛了上去。
等到地面,還沒等溫沐說話,就直接拖著她離開翮歡樓。
溫沐驚喜道:「輝琉終於把你救出來了。」
珠雲回頭看她,怒道:「什麼輝琉,我自己跑出來的。」
溫沐疑惑,「那輝琉呢?他不是去救你了嗎。」
珠雲道:「我沒見過他,今日結界突然鬆了,我才逃出來。」
溫沐心一凜,問道:「當真?他真的沒去救你?」
珠雲氣急:「我能騙你?」
話音剛落,他們就被攔在翮歡樓外。
眼前百萬大軍,穿金戴甲,從上而下,將翮歡樓重重包圍。
高高的樓頂之上,輝琉手持長劍,換上金甲,號令金楓軍,冷漠的望著他們。
身後的魁蛇從地底游上來,攀在翮歡樓上,將頭懸地很高,開始尋找城內的陰靈。
溫沐注意到角落裡受傷的白羽,有些不大明白現在的情況。
她的聲音傳不了那麼遠,只能用眼神來
表達自己的疑問。
一開始,輝琉和她說的是放出魁蛇製造動亂,再救珠雲出去,她也以為頂多算上除掉羈源。
可如今的情況,明顯不是這麼簡單。
一般情況下,不可能會出現這麼多金楓軍……
他們是怎麼進來的?
溫沐有些站不穩,用鎖鏈損傷羈源心脈,放出魁蛇動搖結界,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製造動亂,而是利用自己,讓他的金楓軍進來。
從一開始的歌舞就是騙局,他一個人進入無夜城,讓溫沐知曉逃跑之艱難,以此實施計劃,從而誘她入局。
樓上的男人並不准備回應她,溫沐第一次在輝琉臉色看到那麼冷漠的表情,那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表現,充滿威嚴,卻又毫無溫度。
這時候,溫沐終於有了實感,輝琉不是輝琉,他是玄淮的皇帝,畢生追求就是毀掉天脈,剷除神魔。
一直以來,他都在騙她。
他進入無夜城,是為了讓金楓軍也進來,而放出魁蛇,並不是為了製造動亂。
她看著手中的玄石刃和半塊鱗片,輝琉的目的,是為了蛇鱗。
自己只是棋子,是工具,而非值得拼上性命也要搭救的人。
忽然間,金楓軍所有人拔出玄石刃,幾條金色的陣法猛然壓下,將魁蛇完全困住。
他們前赴後繼,幾萬把銀刃飛上天空,形成一條銀色的絲線,絲線縱橫串聯,從魁蛇眼前飛出,吸引他的視線,又猛地收緊。
霎時之下,魁蛇被絲線從下而上,生生剜出所有鱗片。
那條黑色的大蛇,頃刻變成了血淋淋的白色爛肉,雖然有蛇的形狀,可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血洞,它癱軟地掉下來,砸在無夜城裡。
魁蛇在地上掙扎片刻,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不管生魂還是陰靈,通通吞入口中。
珠雲暗自蓄力,「這是什麼情況?怎麼會有人間的軍隊來這裡。」
他發力的方向對著輝琉,輝琉往下看了眼,目光令人發寒。
「珠雲,我們還是快走吧。」
她已經不知道輝琉要做什麼,如今結界已開,這是最好離開的機會了。
可他們還未動作,無夜城的結界又重新恢復。
輝琉警覺起來,金楓軍開始布陣潛伏,空中迅速瀰漫出白夜煙霧,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伸手不見五指。
只聽齊刷刷的一陣響聲,無數蛇鱗同時往一個方向飛去,巨大的紫色光芒在遠處炸開,數萬的金楓軍頓時少了一半。
而他們的屍首一落地,就被魁蛇吃進肚子里。
溫沐被一人拽進屋子裡,她剛想喊珠雲,卻發現拽著她的是飛青。
「溫沐姑娘,現下情況危急,你先躲進行雲簡,待到事情解決,我們再與陛下一起回去。」
再一轉頭,雷潤也來了。
不知怎麼的,這一次看到他們,溫沐卻沒有半分歡喜。
珠雲跑到屋子裡,飛青對他道:「飛粼,帶溫沐姑娘躲起來。」
珠雲拉過溫沐,惡狠狠道:「誰是飛粼,一邊去吧你。」
雷潤震驚,還未來得及說話,紫光就迅速往翮歡樓靠近,是羈源回來了。
珠雲暗罵一聲,拉著溫沐往另一條道上跑。
溫沐跟在他後頭,不禁感嘆:「五百年不見,你與之前大不相同了。」
若是在以前,這個時候他早自己跑了,根本不會管溫沐是死是活,如今拉著她一起逃跑,可不是變化頗多。
珠雲嗤笑:「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蠢得要死。」
大蛇鑽進地里,忽然從他們面前躍上來,翻起的塵土迷住了溫沐的眼睛,整座無夜城都陷入一股濃濃的迷霧中。
珠雲吃了口土,不停地吐口水,邊吐邊抱怨:「陰間的土都是臭的,臭死了。」
溫沐從迷霧中找到一塊大石頭,拉著珠雲躲在石頭後面。
巨蛇的眼睛在迷霧中散發紅光,真直勾勾地在他們身前盯著。
溫沐帶著珠雲轉移一個方向,說道:「奇怪,怎麼突然起這麼大的霧。」
這霧氣不似塵土,方才巨蛇的動作不可能揚起這麼大的灰塵,如今他們眼前幾乎不可視物。
這時候珠雲反而不說話,溫沐往前湊了些,隨著陰風刮過,眼前的霧氣漸漸淡薄。
溫沐嗅到一絲血腥味,回頭就看到羈源站在面前。
他臉色慘白,渾身是傷。
溫沐猛然被嚇,他卻捂著她的嘴,似乎要把她帶去什麼地方,在她耳邊輕聲道:「別害怕,跟我走。」
她拚命掙扎,抬起腿踢了他一腳,也不知踢了什麼地方,他立即鬆開,沒有追上來。
霧氣愈發濃重,溫沐漫無目的地尋找珠雲,她心驚膽戰地閉眼前行,無奈尋不到任何蹤跡。
就在此時,一道金色的光芒給她指引出一條方向,遠遠的看見竹林里有個虛影。
大蛇徹底發狂,啃噬著路邊所有的樹木巨石,溫沐躲著落下的石塊,在珠雲藏身之處找到了他。
「你剛才去哪兒了?」溫沐繞到他身邊,「我一轉頭就找不到你了。」
珠雲道:「你這問的不是廢話嗎,當時烏漆麻黑的又下著霧,走散很正常,現在好好跟著我,別亂跑了。」
珠雲拽著她飛起來,被大蛇重新逼進城裡。
城中建築被完全摧毀,亭台樓閣頃刻變為瓦礫碎片。
大蛇一張嘴就吞下無數亡靈,所到之處哀嚎遍野,溫沐一直往前跑,頭頂時不時落下一些房梁巨石。
珠雲道:「這蛇我看是瘋了,那個小皇帝是不是要把我們都殺了,他什麼毛病啊。」
自己好不容易從羈源的折磨中熬出來,誰知道剛逃跑就遇到這種事。
溫沐道:「是因為失去蛇鱗嗎?」
珠雲搖頭:「不是蛇鱗的原因。」
溫沐不解:「不是蛇鱗?」
珠雲點頭:「方才的濃霧你也看見了,那不是尋常東西,恐怕魁蛇就是因為這個失控的,那個小皇帝要把無夜城毀了。」
溫沐冷汗都出來了,她提醒道:「我剛才看到羈源了。」
珠雲問道:「他還沒死,真是夠頑強的,魁蛇出世損了他的心脈,蛇鱗雨點似的打在身上,竟然還能把結界復原。」
溫沐道:「那他能打的過金楓軍嗎。」
珠雲白了她一眼:「這關你什麼事,他死了難道不好嗎。」
溫沐隨口問問,並沒別的意思,被他這麼一嗆,心裡不自在起來。
「這裡太危險了,主人不在我也沒辦法說清形勢,我們還是趕緊離開吧。」
溫沐道:「你說得對,哥哥不能來無夜城,我們一定要自己想辦法逃出去。」
珠雲深深嘆了口氣,「說真的,你就沒什麼想法嗎?」
他冷不丁來這麼一句,溫沐微愣,問道:「應該有什麼想法?」
「沒什麼。」他再次站起來,「現在大蛇在前面,我們悄悄離開,看看能不能找到荒原。」
溫沐道:「好。」
這裡已然成了羈源和輝琉之間的戰場,若是分不出你死我活,兩方都不會罷休。
他們連路都看不清,不適合參與,也不應該參與。
前方的道路被倒下的廢墟阻擋,珠雲跳上高台,溫沐順著廢墟爬上去,兩人站在高高的樓閣之上,試圖看清遠方的情況。
就在此時,溫沐卻覺得後背一冷,猛然受力,待她轉頭,大蛇就在身後,直勾勾盯著她。
珠雲都沒反應過來,只聽到一聲巨響,再次看去,溫沐已經被大蛇叼起。
大蛇站起來足足有一座山那麼高,他就是迅速再快也趕不上。
它咬著溫沐,並不准備吃了她,看起來像是要把她扔下來摔死。
溫沐只覺得天旋地轉,身體迅速下墜,珠雲還在很遠的地方,她捂著眼睛,等待自己即將摔成肉餅的畫面。
也就是此刻,一隻有力的手臂迅速接住了她,順著她的腰用力往上一提,溫沐猛地投進來人的懷抱。
一時間,風沙肆虐,狂風驟起,周邊所有人都在那股強大的威壓下跪了下去。
唯有一人,白衣長劍,凌風而來,他長睫清冷,高高在上,於眾生之中屹然站立。
驚魂未定時,溫沐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仙玉定神,垂眸看向她。
「地下太臟,我帶你出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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