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605章 大儒居然會罵人
馬車轔轔行走在長街,華美的車簾遮擋了外面的陽光。
玉娘拘謹地坐在車裡,低垂的視線落在對面那雙做工精良的靴子上。
她一輩子都沒有坐過如此華貴的馬車,也沒見過如此精巧的靴子,更不曾遇到過如此驚為天人的少年郎。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讓她覺得極其不真實。
這些年,她獨自一人在世間流浪,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辱,經歷了很多磨難,從來沒有哪一次,是靠著幸運躲過去的。
她常常想,幸運這個詞,大約這輩子都是與她無緣的。
人們口中那些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神佛菩薩,也從不肯施捨她哪怕一丁點憐憫。
她是被世界遺棄的孤兒,不配得到任何救贖。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灰暗了十三年的生命里,突然出現了一束光。
眼下,那束光就在她對面,幻化成如玉少年,灼灼光華令她心顫目眩,不敢直視。
她甚至巴不得這是場夢,夢醒的時候,她仍舊坐在那堆滿了碗碟的大水盆前面,不用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
「你一直低著頭,不覺得難受嗎?」少年人溫和的聲音響起,輕鬆中夾雜著一點戲謔。
玉娘心頭一跳,頓時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抬起頭來,孤不喜歡對著木頭說話。」太子說道。
玉娘深吸一口氣,慢慢將頭抬起,眼睛還是垂著的,不敢與他直視。
太子也沒再強求,若無其事地問:「你家在哪,今年幾歲?」
「回殿下,奴婢十三了,奴婢沒有家。」她怯怯回答。
「十三?竟比孤還大一歲嗎?」太子抬手虛虛比劃了一下兩人的個頭,有點不敢相信。
「奴婢是雜草,殿下是良木,自然不能相提並論。」玉娘紅著臉說道。
她從九歲逃出家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能活命就不錯了,哪裡還管個頭高低。
太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優越感太重,溫聲道:「抱歉,孤一時驚訝失了口,你不要放在心上。」
「奴婢不敢!」玉娘哪裡想到太子殿下會向她道歉,嚇得趕緊跪下。
「別跪了,你又沒犯錯。」太子攔住她,又問,「你說你無家可歸,你家裡是遭了什麼災嗎?家人都不在了嗎?」
玉娘遲疑了一下,慢慢紅了眼眶。
這些年,時常有人問起,她為何小小年紀流落他鄉,但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實話,如今面對這個和自己有著雲泥之別的天子驕子,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了想要說實話的衝動。
「回殿下,奴婢家裡沒遭災,奴婢的家人也都在,奴婢是從家裡逃出來的。」
「逃出來的,為什麼?」太子很是意外。
「因為奴婢有個痴傻的哥哥,父親要拿奴婢給哥哥換親,對方也是個傻子,比奴婢大了十幾歲,奴婢不想嫁給一個傻子,於是就連夜逃出了家門。」
她說到這裡,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失禮,便停下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太子很意外,盯著她看了許久,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同時又有點後悔,不該貿然問出她的傷心事。
好在這時候,馬車停了下來,宮人在外面稟報:「殿下,韓府到了。」
「好。」太子鬆了口氣,叫上玉娘跟他一起下車。
門房見到太子的車駕,忙不迭上前跪迎,立刻有人飛奔入府,去通知家主。
太子等不及,帶著玉娘徑直往裡面走去,邊走邊向她解釋道:「這裡是韓效古韓太傅的家,韓太傅是孤的老師,孤平時稱他為先生。」
「哦。」玉娘低低地應了一聲,規規矩矩跟在他身後,不敢往別處看。
一路行來,遇到的每個人都要跪在地上給太子見禮,也會對太子身邊破衣爛衫的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這種目光讓她自慚形穢,如芒在背。
不知走了多久,有腳步聲從對面而來,她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說道:「你小子怎地又偷跑出宮?」
玉娘暗吃一驚,沒想到竟然有人敢稱太子殿下為「你小子」。
然而太子殿下卻一點都沒惱,反倒飛快地迎上去:「先生不要冤枉我,這回我可是光明正大跑出來的。」
「哼!」來人顯然並不相信,「那你說說,怎麼個光明正大法?」
「還是不說的好,說了怕先生又要氣得吹鬍子。」太子嘻嘻笑道,先前在那群學生面前表現出來的老成持重和天家威嚴已經蕩然無存,完全變成了一個和長輩笑鬧撒嬌的孩子。
韓效古已經開始吹鬍子:「你小子少貧嘴,快快說來。」
「好吧!」太子收了笑,正色道,「趙秉文向父皇進言,說先生整日沒個正形,怕你帶壞了孤,提議讓孤拜國子監祭酒為師。」
「他放屁!」韓效古頓時破口大罵,「趙秉文個王八蛋竟敢背地裡編排我,好生可惡,我饒不了他!」
太子哈哈大笑:「你瞧,我就說你要生氣吧,你還不信。」
韓效古氣得直喘粗氣,還要再罵,忽然注意到太子身後的玉娘,不禁「咦」了一聲,「這丫頭是誰呀,是跟你一起來的嗎?」
「對呀對呀。」太子點頭,語氣輕快道,「玉娘,快來見過先生。」
此時天色將晚,驕陽斂去了刺目的光芒,滿天都是如火的雲霞,玉娘抬起頭,在這個盛夏的黃昏,第一次見到了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儒韓效古。
大儒居然會罵人。
這是她對效古先生最初也最深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