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隆冬日出
原來暗無天日的荊棘叢里,也會私藏著每一次花開。
「怎麼不說話?」桑引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是意外的。這種需要雙方交流才能進行下去的話題,他以前從來都不說。無論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桑引添只適合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或是一個頭也不回的過路人。
為了看清礁石上的男生長什麼模樣,桑引添特意偏開了頭,讓路燈的光全部照在他的身上。那男孩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五官輪廓立體,眉眼鋒利,並不像他那般溫柔。
「沒……」男生拉長了聲音,動了動胳膊。大概是扯到了手腕上的傷口,他倒吸了一口氣。「嘶——」
「你先別亂動。」桑引添將男生的手腕翻轉了過來,從兜里摸出手機,打開了自帶的手電筒。周圍環境很暗,這光就越是突兀,不停地晃著他們的眼睛。
男生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想抽回自己的手。不知是因為桑引添不鬆手,還是傷口裂的厲害,他扯了幾下就不肯動了。
「我……我都說了、沒事。」
這是男生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但是他依舊低著頭,沒敢看桑引添的臉。
左手手腕上的紗布早就徹底被鮮血浸染,粘膩的血塊從紗布一角擠了出來,散著更濃郁的血腥味。
桑引添果斷鬆開了手。
「你這傷得也太嚴重了,光用紗布就這麼隨隨便便纏幾圈,是止不了血的。」桑引添的聲音很輕,為了避免尷尬,他又重新拿起了地上的畫冊。
他的小拇指上不小心沾了男生的血,最後不經意間,在速寫本的那一頁留下了一抹刺眼的紅。
這種紅,跟普通的油畫顏料不同,光是看著就叫人反胃。
桑引添知道,他這幅畫,還是作廢了。他將本子第一頁撕了下來,團成一團丟進了衣兜。
「你畫的……很好看,為什麼……又不繼續畫了……」男生大概是沒注意到粘在本子上的血跡,他面無表情,用餘光將桑引添包裹起來。暗影之下,他只是看了桑引添一眼,就覺得這個男人應該生得特別漂亮。
而且跟他身上的血腥味不一樣,桑引添的身上帶著一種清淡的雪松味。
「啊。」桑引添似乎沒料想到男生會追問回來,他一手捏著本子,一手往前比劃著海面和沙灘的完美比例,「沒什麼,身為一個畫家,我追求的是極致的完美。上一張畫,頂多算是殘次品。繼續畫下去,就是對藝術的不尊重。」
「哦……」
桑引添突然停下了筆,扭頭又看了男生一眼。「我剛剛說的那些,你聽得懂?」
男生搖了搖頭,下意識把自己的胳膊藏在了身後。
「那就是不懂裝懂?」
「呃……」男生沒再說話了。
明亮的星河徹底撕開這個無人的寂夜,桑引添抬了抬頭,看到了更多更亮的星星。他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距離日出的時間又近了。
「你叫什麼名字?」桑引添問道。
「葉……」
「葉?」桑引添半眯著眼睛,難不成這小子不僅受了嚴重的傷,還是個小口吃?
「葉、葉思染。」男生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桑引添懶得去問葉思染的名字究竟是哪幾個字,他知道,等到太陽從海平面跳出來,等到他結束了這幅畫,他就可以永遠看不到葉思染。
當然,對於葉思染來說,桑引添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
「你手腕上的傷口,看著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勒出來的?」
「呃……」葉思染咬了咬唇沒說話,可表情是騙不了人的。他現在很痛苦,備受著莫名的煎熬。
「流了這麼多的血,你就沒覺得疼?」桑引添的畫筆摩擦著略微粗糙的紙張,很快,這片海灘的雛形重新出現在了速寫本上,只不過顏色依舊只有黑白之分。
桑引添皺了皺眉,放下了筆。明明這片海灘這麼美,可到了他手裡,卻又變成了死物。葉思染沒回答,他很安靜。可是越安靜,桑引添就越是不安。
「看來這幅《隆冬日出》,註定是完成不了了。」桑引添忍不住嘆了口氣,合了速寫本。
如果以後還有機會的話,他要把家裡畫室里許久未動的繪畫工具全都搬來海邊,他可以在調色板上調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顏色,將斑斕的生命全部填進他的畫里。
至少,比速寫本里那片黑白更為鮮活。
「算了,不畫了。」桑引添有些煩躁,輕聲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桑引添開始有些好奇旁邊的男生為什麼在看到他的臉之後,能做到如此淡定。
坐在他身邊的,可是現在在微博上小有名氣的畫師桑引添啊。
「誒,小子,你認識我嗎?」桑引添又問。
葉思染終於轉過了頭,他的眼神霧蒙蒙的,右眼角的傷口還在不停往外滲著血。「不認識。」
這個回答倒也在桑引添的意料之中。
「那……不如現在認識一下吧?」桑引添突然伸出了手,「我叫桑引添,一個破畫畫的。」
面前的這隻手,手指修長,皮膚白皙,就連指甲也被修的圓潤光滑,虎口的位置有著淺淺的紋路。指關節有些泛紅,葉思染猜,大概是被這冬夜給凍紅的。他抬了抬胳膊,背在後面的左手動了動,猶豫了許久,葉思染還是重新放下了手。
桑引添真的太乾淨了。
乾淨到葉思染不願意讓自己的血,沾到他的手上。
「你好……」葉思染舔了舔下唇。「我叫……葉思染。」
桑引添有些意外,自從他的《烈焰玫瑰》火遍全網后,就被邀請參加過很多藝術晚宴。在那裡,他碰到了更多這個圈子裡的人,也親眼見過了光彩背後的各種陰暗。甚至有些資本家,想用更高的價格,買斷出自他手的全部畫作。
他們說:「我給你錢,很多很多的錢,只要你的畫都屬於我。」
可桑引添生來就嚮往自由,他像一隻不羈的飛鳥,是要留在天空跟成群的白鴿作伴的。
他不願跟這些人有任何交集,因為太多次的敷衍和拒絕,桑引添漸漸地,成為了這個圈子裡話最少的那個。於是,很多人在背後都戲稱他是敢為藝術獻身的一朵「冷玫瑰」。
一朵把自己常年囚禁在畫框里的玫瑰。
可冷玫瑰現在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冷的人,那人不知道什麼是《烈焰玫瑰》,也沒看過他的任何一幅畫作,甚至都不知道桑引添這個人的存在。他的身上沾著腐臭的血,但卻像是一張透明沒有任何瑕疵的白紙。
桑引添還是頭一次碰到這樣的人,他很好奇,他覺得眼前這個男生能給他帶來藝術的靈感。
桑引添忽地站了起來,用手輕輕拍了拍葉思染的肩膀。「你的傷口需要包紮,再拖下去一定會感染,剛好我家離這不怎麼遠,你要是不介意,就跟我走。」桑引添甚至想好了被拒絕之後的台詞,他將畫筆重新插進了衣兜,「當然……你完全有拒絕的權——」
另一朵冷玫瑰很輕地眨了眨眼,拍拍褲腿直接站了起來。
他沒有說話,卻也沒有拒絕,答案顯而易見。
原本以為是碰到受了委屈跑來海邊發泄情緒的小孩,可這一站起來,桑引添就想收回幾分鐘之前的猜測。
葉思染比他更高,擋去了全部的光源。
「我還以為是哪個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年,這麼一看,倒有點像一隻受了傷的流浪狗。」桑引添忍不住笑了。
這是半個月以來,他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謝謝。」葉思染一點都不生氣,他低著頭,右手按著左手的傷口。「我……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但我覺得你一定是個好人。」
「是嗎?」桑引添又笑了。「好人」和「冷玫瑰」比起來,可是差的天壤地別。
桑引添最終還是將葉思染帶回了家,讓他坐在自己客廳的沙發上別亂動。從卧室拿了醫藥箱出來,桑引添輕輕地跪在了客廳的地毯上,胳膊肘撐在玻璃茶几上,歪了歪頭將棉簽蘸進了碘伏里。
「伸手。」
桑引添看著葉思染手腕上的紗布,忍不住皺了皺眉。對他來說,葉思染就像是個完美的藝術品,唯獨手腕上的傷口,影響了他本該有的價值和美感。
而他自己,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樣的殘次品。
客廳里的燈很亮,葉思染終於看清了自己的手腕,以及纏了好幾圈的紗布和粘在最外層很是粘稠的血塊,在白色的光影之下,確實有些反胃。
連葉思染自己都看不下去,更別說是桑引添了。
「要不……要不還是我,我自己來。」葉思染說完,想伸手去拽紗布的結口。
「別動。」
「呃……」
「我來。」桑引添把葉思染的猶豫,全部歸到了他害怕疼。他取出藥箱里的鑷子,輕輕地解開了紗布末端的打結口,生怕弄疼了葉思染。
「我喜歡畫畫,但我作畫的方式跟別人不一樣,我喜歡用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