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凡人

第15章 凡人

沈朝雲周身的綠意漸漸散去,與此一同散去的,還有那雙眼瞳里的五瓣花。

他目光落於地面,頓了頓,下一刻,手握長劍,邁步往那綠裙女子而去。

白色絲履踏於綠草茵茵的地面,一點兒聲響都沒發出,幾步就到了她身旁。

劍尖對準她纖細的脖頸,劍意吞吐。

在老龍的驚叫聲里,那女子翻了個身,一張臉露了出來。

正是濃夜,月華被這灰霧遮得朦朧,天地間一片灰濛濛,唯有這張臉是其間唯一的亮色,一點都沒被灰霧遮掩,反倒更顯出其白瓷清透來。

她睫毛耷拉著,在眼下形成一排細細密密的陰影,倒讓人期待起那雙眼睛睜開,會是怎樣一番盛景。

[乖乖。]

老龍倒抽了口氣。

而這時,女子眼睫動了動,下一秒,她眼睛就睜了開來。

清純與瀲灧,湖光與水色,好像都暈在這一雙眼裡,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軟。

可沈朝雲沒心軟。

那劍仍刺了下去,眼看美人要身首異處,老龍[哎呀呀不行]地叫著,那劍尖就滑到一邊。

「噗--」,利刃還是入肉,發出一聲響。

扶璃幾乎是立刻被痛醒了。

剛幻化過的身體就如同初生的人族嬰兒,一點疼都會無限擴大。

她看了眼自己明顯比之前大了許多的手,骨肉亭勻,潔白細膩。

綠衣是她的藤絲自動幻化而成。

她感覺到,自己和面前執劍人之間若有似無聯繫。

她能聽到他的一呼一吸,她的根系在他的心臟里駐紮,在他的血脈里延展,隨著他的一呼一吸而一呼一吸,就像…他是她的殼,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

扶璃看著沈朝雲。

他也在看著她漆黑如曜石般的瞳仁在一瞬間緊縮,她知道,他必定也是感受到了。

這是存在在血脈里的羈絆。

宿主和寄生藤。

寄生藤和宿主。

沒有比這更親近的關係了。

不過——

下一秒,沈朝雲劍尖往下刺得更深了一些。

扶璃「唔」地吐出口血來,血肉被攪動的疼痛,讓她的眉緊緊蹙了起來。

「朝雲師兄,」她問,「你怎麼了?為何要殺我?」

沈朝雲也吐了口血,卻仍然面不改色地將劍尖往前,直到劍刃透過眼前人的背,觸到芬芳的泥土。

他「呲」地將劍拔了出來。

「何必裝傻。」沈朝雲道,劍尖帶起的血濺到了他雪白的袍擺,在這一刻冷如修羅,「蒼山氏菟絲種。」

「我與你結契,你生氣了?」

扶璃問,一張臉白著,嘴角發血以及心臟旁一側的貫穿傷讓她看起來狼狽又可憐。

沈朝雲目光落到她淚光盈盈的眼睛,一哂,收劍,道:「起來。」

扶璃:……

就這麼過了?

扶璃摸不准他路數,卻還能感覺到他殘存的怒意,那點怒意如冰雪,不一會就被隱藏到更深更遠的地方去了。

扶璃遺憾地發現,她還是不能完全感知到對方的情緒。

不過沒關係,如今契約已成,他還能怎麼樣呢?她死,他便也要跟著死的。

他不會殺她,否則剛才劍尖也不會刺偏了。

只要不死,扶璃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手肘一撐地,站了起來。

只是這具新幻化的身體還需適應,她手腳一軟,險些又跌下去,強撐著站起,腿卻還在顫。

放在旁人眼裡,自然是她裙琚飄飄、柔弱堪憐,加上因傷口的疼痛還微微蹙起的眉,看得老龍又是一聲[乖乖]。

當真絕色。

只奈何這臭小子不解風情,老龍心想著,幸好方才他擋了一擋,否則那劍恐怕要將小妖戳個透心涼。

一涼涼倆。

不划算。

這時,沈朝雲已經持劍到了石榴樹的一邊,這短短的一段時間,石榴樹竟然長出了一點新芽,如枯木逢春,枝丫上甚至還開出了一朵艷紅色小花。

扶璃過去,籠在石榴樹的陰影下,這才發現:大雪紛紛揚揚,可竟似乎一點都沒波及到這石榴樹。

樹冠下一點雪都沒有,好似被隔離出了一個真空地帶。

沈朝雲不知從何處取出把鐵鍬,遞給她:「挖。」

扶璃眨了眨眼睛:「挖什麼?」

「土。」

扶璃「哦」了聲,本想說她是藤蔓妖,手上沒勁,覷了眼沈朝雲臉色,沒再說話,乖乖拿著鐵鍬在石榴樹下隨便找了快地方挖起來。

只是幹得也不怎麼盡心,鐵鍬碰撞地面發出叮叮噹噹的聲聲響,聽著倒是很熱鬧。

沈朝雲又拿出來一把鐵鍬--

扶璃這回看出來了,他在取鐵鍬時,周圍的空氣一圈盪起了漣漪:這在結契之前,她是完全感覺不到的。

「朝雲師兄,你這…是傳說中的乾坤囊嗎?」扶璃問。

沈朝雲沒答她。

扶璃也不介意,自顧自認定了,老龍卻道:[怎會是那低級的乾坤囊?這叫袖裡乾坤,袖裡乾坤,非大神通者學不會的!]

扶璃又聽不到,又問:「你們仙士還會在乾坤囊里放鐵鍬?」

還一放放兩把。

「安靜。」

扶璃不服氣,剛要繼續,聽沈朝雲道:「你看看周圍。」

她直起腰,向周圍看去,臉上的笑漸漸消失。

石榴樹外的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那些「跳屍」重新蜂擁而來--

不,不是跳屍。

跳屍們都是帶著泥的、像自遙遠的地底起出,身上或多或少有著不同程度的腐爛,甚至有的就一副破破爛爛的骨頭架子,還沒打就丁零噹啷地往下掉骨頭。

而面前的這些,衣服雖然都是粗布短打,嘴角都咧出一樣的弧度、眼睛黑洞洞,可個個都…十分新鮮。

不像是跳屍,倒像是…

「這還沒埋吧?活人?」

這些「活人們」拎著各式各樣的傢伙,菜刀、木棍、鐮刀、釘耙等等,嘴裡一點都沒聲地衝過來--整個場景無聲而詭異,扶璃驟然間有種感覺,自己是棵即將被收割的草。

草當然怕鐮刀了。

她悄悄地往裡掩了掩,讓沈朝雲擋自己面前。

沈朝雲倒是沒動。

而剛才沾了雪還暈暈乎乎的老村長突然清醒,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面前的「人」。

「張遠!」

「黃二狗!」

「黃興!」

「…」

他喚過去,那些「人」沒理他,一個勁地向沈朝雲和扶璃沖,像極了看見肉骨頭的狗,那模樣看得妖都發麻。

「村長,」她問,「這些你都認識?」

「認識,當然認識,他們都是我們村的人。」老村長手抖得越發厲害了,「還有阿芬,林方…」

「他們、他們都怎麼了?」

扶璃眯眼看去,果然不遠處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不久前就在村長家見過:老村長的二兒子,和他老妻。

他們嘴角幾乎咧到了耳邊,和其他衝過來的人,一看就不正常。

「是鬼上身了嗎?」

扶璃聽過許多民間故事,下意識問。

可一個鬼,怎麼上這麼多人的身呢?

扶璃想得不是很明白。

「不是。」

沈朝雲終於回答了一次。

「那是什麼?」

扶璃又問,沈朝雲這回不答她了,只丟下一句:「繼續挖。」

而後執劍如游龍,沖了過去。

「不能,仙士老爺,不能殺!」

老村長也衝過去,顫顫巍巍地擋在沈朝雲面前,「這些都是我們村裡的人啊,活生生的人,仙士老爺,不能殺,不能殺啊!」

老者頭髮花白,卻哭得涕淚橫流,看得人心底都忍不住一酸。

老龍忍不住罵了聲娘:

[他娘的這女鬼好毒的計!這些凡人,你若是殺了,便會沾了因果,此後天道不會饒你;可若是不殺,他們生生不息、沒完沒了,你又不是真仙胎,遲早要力竭而死…臭小子,怎麼辦?]

罵完還忍不住嘟囔[這些個鬼伎倆放外面一張符籙就能搞定所以他不喜歡來域]云云。

沈朝雲看著老村長,劍尖微抬,過了會,他還劍入鞘,取出一卷寬綢帶,緩緩將手掌以寬綢縛住。

「朝雲師兄?」

扶璃一直在關注沈朝雲,見此忙問。

沈朝雲道:「繼續挖,直到挖到屍骨。」

「你怎麼確定一定會有屍骨?」

扶璃撇撇嘴。

「原來不確定,現在卻是確定了。」沈朝雲看著衝過來的人群,輕聲道。

「…哦。」

行吧。

她一個草妖,當然要聽宿主的啦。

說話的間隙,沈朝雲已經沖了出去。

他純以雙掌對敵,那些沒完沒了襲來的到底是凡人,不及他常年被仙元力淬鍊的體魄和身手,就見沈朝雲手一伸一拉,「咔嚓」一聲過,一個人的關節就被卸了下來,那聲音聽得人精神都一振。

這時間,扶璃耳邊卻聽到了一聲:「小丫頭,我幫了你,現在,輪到你幫我了。」

女鬼的聲音裊裊響起。

「幫你?幫你什麼?」

扶璃想,若是件小事,她就順手幫了。

「我將沈朝雲逼到你面前,你替我殺了他。」

扶璃:……

這可是大事。

不行,沈朝雲如今可是她的命。

扶璃原來就是一顆草,哪有人族那些是非觀,再者這女鬼也不算厚道鬼,一開始還想殺她。

「啊,不行呢。」

女鬼立馬就怒了:「為何不行?丫頭,你騙我?還是說你看到你那負心漢的臉,又反悔了?」

扶璃道:「對啊,我反悔了。」

她想想,也不能太激怒對方,便道:「女鬼姐姐,你看他的臉,方才他待我如此溫柔,情願自己對敵,安排我在後方挖坑,我好幸福…總覺得他從前待我的種種,都是不得已…」

「愚蠢!」

女鬼罵完,聲音一厲,「既如此冥頑不靈,那你們便一起死!」

她話落,方才被拆了關節頹在那的所有人齊刷刷一動,站了起來。

他們齊齊向沈朝雲撲去,弱受之前女鬼還顧惜,現下卻半點不顧——他們悍不畏死,一副要與沈朝雲同歸於盡的架勢。

不一會兒,沈朝雲那邊就陷入險象環生的的模樣。

扶璃:……

還是生氣了。

這女鬼的脾氣怎麼那麼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朝雲師兄?你怎麼樣?」

「繼續挖!」

沈朝雲道。

「哦。」

事關生死,扶璃這回不敢再懈怠,她閉上眼,足下開始生出藤蔓,開始感受底下的泥土。

對底下的大地,沒有哪一個種族能比草木更了解了。

那就是她的家,自出生起就一直形影不離的存在,它不舒服了、渴了累了餓了不高興了,她都知道。

老龍見此,道了聲乖乖:[本尊怎麼忘了!這小妖的藤蔓是自體,不受域中規則所限…不過明明早就可以用,這小妖現在才使力,倒是…]

老龍不忍心說漂亮的小妖,隱去了「狡猾」二字。

沈朝雲聞之,也瞥去一眼,恰好見草妖裸在水綠色裙琚外的一雙玉足,被那綠色藤蔓纏繞,對比分明。

他挪開視線,彎腰跳過一個砸來的釘耙。

墨黑色長發總空中旋出一個漂亮的弧度,落地,抓住對方握了釘耙的手一拉。

「咔嚓」,關節被卸了下來,釘耙砸了下來,眼看要砸到那人的腳,沈朝雲劍鞘一挑,釘耙就飛到一邊。

[啰嗦,看好村長。]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會使喚本尊,本尊跟你說,從這域出去,本尊要好好修養一個月,你別沒事老跟人打啊打的,驚擾本尊睡覺…]

[哦。]

老龍:…

真是噎死個龍。

老龍不願再看這個又臭又硬還八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沈石頭,轉過頭去看美人。

扶璃的藤蔓一點點往土裡蔓延開去。

她聽到了水流經附近的聲音,聽到了蟈蟈的叫聲,聽到了許多許多…好像只有這片土地,是沒被域所籠罩的。

所以,她能聽到一點兒夏天殘留在土裡的痕迹。

直到一聲--

「找到了。」扶璃驚呼一聲,抬起頭,一雙眼裡染了笑意,如瀲灧的波光,「就這。」

她纖白的指尖指著一處泥土:

「地下三丈,挖開就能取出來。」

誰知這一聲,竟像是捅了馬蜂窩。

本輪已經暴起的村民們眼睛突然由漆黑變得發紅,指甲開始發青變長,衝過來的架勢更猛。

沈朝雲猝不及防之下,手上就被菜刀砍了下。

沒了護體仙元力的修士也不過比普通人強一些,刀起,那雪色的絲袍就染上了紅,那紅不一會就將袖子洇成了血色。

[這、這是控屍術?臭小子,得儘快,再拖下去,就算破了這域,村民們也醒不過來了!]

老龍嚇了一跳。

扶璃也嚇了一跳:「沈朝雲,你有沒有事?千萬別死啊!」

她話與老龍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專心挖!」

沈朝雲旋身躲開襲來的菜刀,只是那菜刀刀勢不及,直直往一個中年女人脖子而去。

老村長叫了聲,沈朝雲劍鞘一挑,菜刀就被挑出了人群外,他喘了口氣,竟沒再動,目光直直看向那蜂擁而來、好似將他當了食物的人群:

「林氏窈娘,你當真要看你曾經的這些村人命喪我手?」

他聲如清泉,不疾不徐,卻偏偏給人必會如此的感覺。

全場一陣安靜,村民們也有一瞬的安靜。

一時只有扶璃揮動鐵鍬的聲音。

突然,一陣笑聲響起,人群分開,徐徐走出一個穿著紅嫁衣的白骨。

那白骨森然,紅衣艷艷,配合著那柔媚的笑聲,激得人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了來。

「我為何要不忍?」她歪了歪腦袋。

「若你當真忍得,這域不會一點修羅血煞之氣都未沾,你擄的那些人,除了缺衣少食,也不會還活著。」

「這話沒錯,」女鬼又咯咯咯笑,「我先前確實是不忍的,不過現在嘛…」

她紅色大袖指指那些嘴角咧起、面色茫然的人群:「比起你,他們有什麼值得不忍?」

「窈娘,住手,住手!」

老村長老淚縱橫地過來,看得出來,對著這就具骨頭架子他有些害怕,卻還是掙著一雙渾濁的老眼看向紅衣骷髏,「窈娘,莫要一錯再錯了!這樣對待仙士老爺,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呀!」

「…千錯萬錯都是老黃家的錯,一筆寫不出兩個黃字,你要實在是恨,便取了老頭子這付老命去吧!!」

老村長閉上眼睛,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紅衣骷髏看著老村長,過了會笑了起來,她一揮衣袖,老村長被她推到一邊:「我要你這老骨頭作什麼用?又老又柴,一點兒也不好吃。」

「窈娘!」

「窈娘早在七年前就死了。」女鬼道,「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縷孤魂野鬼。供桌無人,煙火絕渡……」

「沈朝雲,我挖到了!」

扶璃道。

她雙手捧著一個粗糙的陶瓷壇,臉上沾了泥,卻都是笑。

「你看,一定是的!我聞到了,裡面的味道一定是,還是火化過的!」

一棵草聞過的氣味太多了,尤其是埋在地里的。

沈朝雲毫不戀戰,轉身便走,步影繚亂間,幾步就到了扶璃身邊,接過她手中陶瓷。

「你敢!」

女鬼凄厲地叫了一聲。

她話音剛落,剛才還安靜下來的村民們突地被吊到半空。

他們像是突然間從夢中醒來,兩隻手扯著脖子上「無形的那根繩」,雙腳在半空踢打,哭泣哀嚎。

「將罈子給我,否則,我讓他們立刻身首異處。」

「作孽!作孽啊!」

老村長奔過去,滿場都是哀嚎,宛若人間煉獄。

扶璃懵懂地看著。

對這些凡人的命運,她不是很關心,只是…好像如果他們就這麼死了,她也會有點不開心。

就像天火一來,森林裡的小草是躲不開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鹹魚女主她每天都在演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鹹魚女主她每天都在演
上一章下一章

第15章 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