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懂
第72章
隔著一層珠簾,能隱約見蓮腫郡王身上嵌了金絲的絳紫長袍,以及手腕上垂下的一串紫檀木珠。
有淡淡的檀香傳來。
若非江籬知道,這汴京出了名的蓮鍾郡王是個走馬章台的浪蕩子,恐怕要以為,面前站著個專心禮佛的大和尚。
她咳了聲,道:「多謝殿下關心,不過我暫時並無困擾。」
「人生多苦,無煩惱自然是好。」
蓮腫郡王口稱了聲佛謁,又道:「不過本殿觀之.小姐煩惱不淺。」
江籬心中一驚,手中握著的帕子險些滑落,面上還是笑,只道:「殿下說笑了。」
「便當是本殿在說笑吧。「
蓮腫郡王微嘆。
他沒朝門外走,反倒走了外間的桌邊,眉黛見此,忙上前給他斟了杯茶。
蓮翀郡王一邊喝茶,一邊給江蘺講了個故事。
「從前有個書生,他秉性純良、不諳世故,整日里不是埋首故紙堆,就是寄情山水。人人笑他沒出息,他卻說這樣日子過得舒坦。書生還有個兄長。兄長到了說親的年紀,他父親就拿出二兩銀子為他大兄聘了個媳婦子回來,那媳婦子活潑愛笑,機敏聰慧,很快就取得了家裡人的歡心……可憐的書生也同樣戀慕上了那貌美聰慧的媳婦子。每日里,書生在屋內讀書,那媳婦子就在屋外洒掃庭院、洗衣做飯。日復一日,書生情根深重,再不能脫。」
蓮翀郡王頓了頓,才又繼續,「但這世界怎能容忍這樣的情感呢?書生自覺愧對兄長,可相思入骨,愛欲日日夜夜焚燒他的心,終有一日,他忍不了了,大半夜跑去那媳婦子曾經打過水的井邊,投了井,等他老父第二日起來時,看到的是小兒被打撈起來的泡得發白的屍首…」
蓮翀郡王嘆氣:「佛說愛欲難消,為世至苦,可最後落得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
他轉向江蘺,問她:「江小姐,你說,若是那書生在情未濃、意未切時便先斬了這情絲,可還會枉送了性命?」
江蘺攥緊了手,指甲戳到手心引起絲絲刺痛。
可這刺痛也不過尋常。
半晌,她似才找回聲音:「殿下何意?」
「小姐不必誤會,本殿並無他意。」郡王道,「只是突然想起這樁故事,有感而發了。」
江蘺不再看向珠簾,反倒看向窗外。
透過棱格紋的窗戶能看到,那穿著白袍的郎君還未走遠,綠意映得他衣帶如朝雪。
她收回視線,才注意到郡王還在說話。
「……小姐可知,這痴人之所以為痴人,便是因為他心性如琉璃,不通人情。」
說著,他便負手出去,江蘺只聽一聲欸嘆:「琉璃易碎,彩雲難追…」
江籬愣住了。
琉璃易碎,彩雲難追啊
突然間,喉間有癢意不斷泛上來,她忍不住咳了聲,卻又咳了聲,繼而再制不住,不斷地咳起來。
那咳,像是要將她的心肝脾肺一齊咳出來。
江蘺咳得眼眸泛水,眉黛進來,給她端了杯蜂蜜水。
江蘺喝著潤喉的蜂蜜水,過了會,那突然劇烈的咳才緩緩平息下來。
她將茶盞還給眉黛,目光落到眉黛手中握著的一物:「眉黛,這是什麼?」
眉黛這才想起來,忙將手中握著的蓮字佩給江蘺:「小姐,這是郡王殿下留下的。郡王殿下還留下一句話…說什麼小姐哪一日處理不來,需要一把快刀,可執著這信物去郡王府尋他。」
「小姐,」眉黛帶了絲好奇,「你要處理什麼事,還需要用上刀?」
在眉黛探究的眼神里,江蘺接過蓮字佩,翻來覆去地看了下。
很普通的一塊玉佩,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大概是玉佩上刻著的梵文。
如果她沒認錯,這當是一個「光」字,辟邪。
「收起來吧。」
她將玉佩交與眉黛。
眉黛應了聲「是」,將這玉佩放入妝奩里。
做完這些,江蘺已經又感覺到了疲累,她重新躺下去,模模糊糊地道:「眉黛我睡一會。」
話還未說完,人已經沉沉睡了去。
眉黛一回頭,發現自家小姐竟然就這麼睡了過去,一隻手還落在那團花牡丹綉被外,忙過去,替她將手放進被子,掖了掖被角。
這麼一番動作,竟也沒醒。
她看了眼,推門出了去。
***
江蘺也沒想到,她這一病竟然病了小半月。
等徹底好起來,已經進入了七月。
回書院那日,是個好天。
和風細細,天朗氣清,連曝晒的太陽都溫和了許多。
江蘺一大早便坐了褚府的馬車。
褚蓮音擔憂地看她,這小半月的病,讓阿蘺妹妹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清減,幾乎弱不勝衣。
「可還受得住?」
「大姐姐,我都好了。」
江蘺無奈,就為這風寒,褚姐姐都當她瓷做的了,出門前還強迫著灌了一肚子葯,她現下一張嘴,都能感覺到苦。
不過江蘺嘴上抱怨,眼裡卻帶著笑。
「反正到了書院,哪裡不舒服要與大姐姐說,莫自己悶著。」褚蓮音囑咐。
「知道啦。」
兩人說笑著去了書院,因這次請假委實久,還去找了山長銷假。
等再進學堂,許多人都跟江蘺打招呼,江蘺目光落到褚姐姐旁,發現沈朝玉沒來,下意識便鬆了口氣。
她想換位置。
借口是現成的,江蘺說氣悶,欲換去窗邊,褚蓮音不算高興,倒是春鶯高興極了--
因為江蘺選擇換到了她後面,以後若要尋她,轉個身便是,方便極了。
等坐到窗邊,離開褚蓮音和沈朝玉身邊,江蘺才覺提著的那顆心下去了。
推開窗,暖風鑽了一點進來,帶著蟬鳴和夏日荷塘的清香,江蘺閉上眼睛。
「你不怕曬啊?」
春鶯回過頭,她可是將旁邊的窗用紗罩了一層呢。
「怕啊。」
江蘺說著,唇間卻帶了笑。
春鶯可不覺得,她這模樣像是怕目光落到對方吹彈可破的肌膚,羨慕道:「也不知道你平時塗了什麼,為何一點兒印都不見。」
不像她,臉上還留了褐點子呢。
這話江蘺接不了。
若接了,怕是要遭人嫌的,只道:「大概是…我茹素多一些?」
「討厭。」
春鶯捶她,不過想一想,要她像阿蘺似的整日不吃肉,她怕是要瘋。
果真,美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
而江蘺卻是想起過去。
她確實不怕曬,從前在晉陽府,她整日里跟一幫小兒郎們在外面瘋跑,一個夏天過去,小兒郎們都晒成了黑炭,唯獨她,白得跟雪球兒一般。
阿爹說過,阿娘也是如此,天生的曬不黑。
沈朝玉就是這時進來的,依然一身白,高冠博帶,手裡拎著個竹制書箱,模樣舒適又散淡。
許多人與他打招呼。
春鶯壓低聲:「朝玉公子來了。」
江蘺抬頭,目光恰與進來的郎君一觸,又立馬移開。
只是,隨著這人的走近,剛才的閑散卻是一點兒都不見了。
春鶯讚歎:「久不見君子,天上雪,雲間月,人間仙…」
江蘺看她眸光閃閃,不欲接這個話題,說起了春風閣最近新出的胭脂。
春鶯一聽春風閣,立馬將剛才還佔據她整顆心的沈郎君丟到了一邊。
「…春風閣?前幾天我還與阿姐去了一趟,我說落花櫻好看,色淡如櫻,可我阿姐偏偏要說那映日紅美,色稠如熾…」
春鶯絮絮叨叨,江蘺卻開始心不在焉,她能感覺那人在離她越來越靠近,她聞到了那股似蘭非蘭似竹非竹的冷香…
一道影子落到她案幾,江蘺心漏跳了一拍,而後,就見那影子又過了去。
江蘺舒了口氣,春鶯不滿地看她:
「阿蘺,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江蘺抬頭:「嗯?什麼?」
「我是說休沐那天,要不要跟我一塊出門?我們去春風閣一趟,你幫我品鑒品鑒,是落花櫻美,還是映日紅美…」
江蘺嘴角彎出個柔盈盈的「好」字。
春鶯興奮地道:「那便如此說定了。」
「恩。」
江蘺說完,低下頭去,重新翻起書來。
只是,目光落在一處,良久未動。
早課上完,江蘺只覺得早上被硬灌下去的一碗葯兜不住了,便起身先去了凈房。
凈房回來,要經過一片竹林。
竹林蔥鬱,江蘺過去時,就看見被綠意掩映的白衣一角。
汴京流行白色,許是因「天上白玉京,人間謫仙人」沈朝玉的緣故,公子們好穿白衣,最好再執一柄進摺扇,若是春日楊柳堤邊,便會看到無數穿了白衣的公子在那踏青。
可就算是白衣,也有許多講究。
一般的就是白棉布,好一些的,是松江白綾;再好一些的,便是龔州素錦。龔州素錦已經是普通百姓消費不起的昂貴。
而江蘺卻認出,那被竹林掩映的,是價比黃金的「雪綾霜」。
雪綾霜,柳州貢緞,一寸白一寸雪,無一絲雜色,輕如紗,垂如綢,在陽光下似飄了一層瑩瑩雪,最是稀少,價比黃金,每年柳州呈至京都也不過十匹。
而能用這雪綾霜制衣的,整個皇城也沒有幾個。
但江蘺分明記得,沈朝玉清晨穿的,就是雪綾霜。
她不欲在這碰到他,腳步一轉,不再路過竹林,而是從旁邊的小道過去。
才踏上小道,方才還在竹林邊的白衣郎君就出現在了面前,擋在道前。
「江蘺。」
江蘺心中一跳,下意識便停了腳。
「沈公子?」
她看著擋在面前的男子,卻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眼中的情緒泄露了一星半點去。
「為何搬走。」
他問,像是單純的疑惑,亦或者,有別的什麼,江蘺分不清,也不想分。
江蘺沒抬頭,聲音卻輕快:「窗邊的空氣更好,不悶。」
「如此。」
他道。
江蘺沒抬頭,卻能感覺他在看她。
長公主那夜的感覺突然襲上來,心像染了病,被風吹得躁動,可江蘺知道,該止了。
褚姐姐待她那般好,褚府對她這般好,她連這意都不該起。
可心卻似不聽話的浮草,亂糟糟地在風裡搖。
良久,這人離開了。
江蘺彎起的嘴放下,下一秒,又重新提起,她整了整衣衫,重新往學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