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攤牌
第八十章/白日上樓
江蘺沒坐太久。
她看了下滴漏,作勢起身:
時辰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沈朝玉微微仰頭,看了她一眼,一盞盞長明燈的影子落到他眼裡,
像暈了深深的酒意。
他看了她一眼,頜首。
江蘺明白他的意思,提著籃子往外走。
走到門口,閉]時往裡看了一眼。
他一身黑衣,還對著那牌位,彷彿隱到燈的暗影里,鑲滿了孤獨。
她暗嘲自己突然間矯情,沈朝玉如何會孤獨。
正要轉身,卻見知客僧大汗淋漓地過來,看到匆匆朝她唱了聲佛謁,又推門進去。
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知客僧帶點急切的聲音從門裡傳來:」..檀越,春大人派人來找您
了,就在門口...」
春大人?
春鶯那頭頂上沒幾根頭髮的阿爹?
江蘺心想著,大約是又有什麼案子要尋沈朝玉協助,便提著籃子回了客院。
眉黛是在盂蘭盆會結束后才回來的。
一見捋著袖子在澆花的江蘺,就道:「小姐,前面這般熱鬧,您不去看,反倒來這邊澆花,可真真是…」
「什麼熱鬧?」
眉黛:「盆會啊,請十方聖,誅惡鬼…」
「連那蓮翀郡王也下場了,方丈做道場時,他也上台辯機…」
「哦。」
江蘺不在意地道,澆完花,她將灑壺給了眉黛,讓她收起來。
眉黛這麼一件小事也幹得開開心心的,哼著歌往旁邊走,江蘺坐在院中,支著下頷看著,突然想起,以前她也是這般的。
一件小事也能做得有滋有味的。
難怪方才他這般說。
想起剛才的情形,長明燈影里,沈朝玉突然一言不發,用那雙濃墨般漆黑的眼睛看向她,像穿過長長的時光隧道,走到她面前,對她說:「你變了許多。」
江蘺當時就垂下了眼睛。
對著那雙眼睛,她突然有種不堪承其重的錯覺--就好像他真的如他所說的那般愛她,在過去多年的記憶里,持續的、沉默的。
但明明,才一會呢。
「我去睡一會。」
在眉黛過來時,江蘺起身,回到房中。
眉黛不一會進去,就發現小姐居然就這麼合衣躺在床上睡著了,一雙精緻的小臉通紅,隱隱還能聞到酒意。
眉黛眉眼間柔和下來,替她掖掖被子,開門出去了。
***
中元節過去后的第三天,褚蓮音就過來找她了。
她先是埋怨江蘺在白馬寺一住就住這許多日,又道春鶯都問了她幾回了,還托她帶了許多小玩意過來,給她散心。
而後,一堆小玩意就擺了一桌子。
江蘺心裡暖:「你替我謝謝她。」
褚蓮音摸摸她腦袋:「要謝你自己去謝,真打算在這白馬寺住一輩子?」
江蘺開玩笑似的,抱著褚蓮音手臂:「如果我說的是真的,姐姐會不會生氣?」
褚蓮音忙看向她,眼神帶了絲探究:「妹妹,最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江蘺忙搖頭:「沒事,就是覺得這邊…清凈。」
她起身,推開窗,透過窗就能看到寺中那高高豎起的善惡柱,柱上刻著無數梵文。
善惡柱后就是供奉著長明燈的大殿。
她看了眼大殿,突然回頭,朝褚蓮音露出個調皮的笑:「騙你的啦。」
褚蓮音忙拍拍胸脯:「嚇了我一跳。」
兩人熱熱鬧鬧地說了會話,眉黛就進來送茶湯和素齋--
褚蓮音一直嚷嚷著要吃白馬寺的素齋,方才她來時,江蘺就拿了銀子讓眉黛去買來。
褚蓮音心中熨帖。
外人總說,她褚府幫阿蘺妹妹良多,實在厚道,可哪裡是這樣的呢?心實則是相互的,若非阿蘺妹妹時常想著她,她一句話就能記到心上,不管是這素齋,還是旁的,都能感覺到心意--否則,她又會如何與她越來越親近?
她眯起眼吃著素齋,只覺白馬寺這素齋不愧是一絕,連個素包子都是天上無雙的美味。
吃完,擦著手時,突然想起一事,朝正在品茗的江蘺招招手:「阿蘺妹妹,我與你說個秘密。」
「什麼秘密?」
江蘺漫不經心地道。
「我終於知道沈朝玉為何要與我退親了,」褚蓮音壓低聲,湊過去,「聽聞,他是迷上了一個女人。」
江蘺手中的茶盅沒拿穩,翻到桌上,發出一聲響。
茶水一下子溢得滿處都是。
她連忙手亂腳亂地來擦,褚蓮音道:「你也嚇到了對不對?我也嚇到了,那可是沈朝玉啊…」
她道:「我還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有愛慕的人呢。」
江蘺以手帕擦著桌子:「你如何知曉?」
褚蓮音正要說話,看著旁邊眼睛發光、面色奇怪的眉黛,道:「眉黛,你出去和央翠一塊守著門。」
眉黛看了她一眼,福身說了聲「是」,幫著江蘺將翻倒的茶杯桌几理好,就出去了。
見屋內沒有了旁人,褚蓮音才道:「阿姐我不是坐他旁邊嘛,有一迴風大,他詩稿吹到地上,我去幫他撿,不小心看到上面一行字: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沈朝玉何曾寫過這樣的句?我從前見他詩稿,不是鏗鏘金鳴,就是清新自然。再之後,我便留心了。」
褚蓮音手支在下頷:「沈朝玉近來偶爾會發怔,當然,不明顯,若先生叫他發言他也從未出過紕漏…但讓我真正讓我確定的,是有一回我居然見他在笑。」
「你不知道,當時那笑啊,若春風化雨,你阿姐我的心都快酥了,」褚蓮音作了個誇張的西子捧心動作,「我從前雖覺得沈朝玉好看,卻也不知,他笑起來竟然是這般讓人心動。」
「也不知道,那讓他笑成這般的是何等樣的女子。」
褚蓮音微微嘆氣。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
江蘺垂下眼去,長長的睫毛顫啊顫,如脆弱的蝶意。
「褚姐姐你還…」
江蘺開口,話還未盡,臉就被褚蓮音捏了一把。
「不歡喜,瞧你,在想什麼呢。」她道,「不過是有點丟臉,啊,對了,還有點好奇,好奇,能讓目下無塵的朝玉公子這般傾慕的,是什麼樣的女子。」
「春鶯還跟我說,是錢侍郎府上那位瘦馬,被他賜名『窈娘』的。」褚蓮音撥弄著桌上帶來的一個布娃娃,「所以,前幾天我們特意偷偷去瞧了那位窈娘,確實是位惹人憐愛的美人,不過,配沈朝玉還是差了些,若沈朝玉是為了這樣一個女子退了我的親…」
「阿姐。」
褚蓮音還在絮絮叨叨,江蘺突然喚了她一聲。
褚蓮音嚇了一跳:「阿蘺妹妹,你這是作甚?快快起來,莫要折煞姐姐了--」
「阿姐,那個人就是我。」
江蘺仰頭看著她。
褚蓮音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道:「妹妹是說,沈朝玉戀慕的那人是你?」
「若他沒有撒謊的話。」
江蘺點頭。
褚蓮音一下坐到了凳上,一雙眼睛越睜越大,嘴裡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之前許多的疑惑,看不懂的幽暗眼神,在這一刻突然解釋得通了。
那本連夜送來的經義。
酒樓的直言。
藥瓶,靜園相遇,甚至稼穡課上…
「我真是個睜眼瞎。」她道。
聲音很低。
江蘺垂下頭去:「阿姐,對不起。」
在方才那一剎那,她突然一點都不想隱瞞。
阿姐應該知道事情真相。
「對不起,不過,我不會答應他的。」江蘺道。
褚蓮音卻似沒聽見,喃喃道:「那你和蓮翀…」
「我想離他遠些,所以才找了蓮翀郡王做戲,」江蘺道,「不過,誰知反而激得他向我、向我…」
「所以,你才躲來了白馬寺…」
褚蓮音能上白鹿書院,原來就不笨。
之前不過是一葉障目,此時什麼都分明了。
「是。」
江蘺目光落到地面,上面照出一個小小的影子。
那影子卑劣,如生在牆角陰暗的苔蘚。
突然,面前伸來一隻手,指甲修得短短的,指尖青蔥,江蘺順著手指望過去,就見褚蓮音溫柔地望著她:
「好了,地上不冷么?」「起來了。」
江蘺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阿姐,」她帶了絲鼻音道,「我很怕你以後都不理我。」
她偎過去,褚蓮音將她抱在懷裡,一下下地撫她的長發。
「一開始是有點生氣。」她道,「不過,生氣是因為你居然瞞著我,又生氣沈朝玉…」
她搖頭:「不過後來一想,我都這般喜歡你,沈朝玉怎會不喜歡呢。第一見你,阿姐就覺得,好像是前世積下來的緣分,這世上怎麼會有像阿蘺妹妹這般可愛漂亮的女子,後來越相處,便越覺得歡喜…」
江蘺眼淚落得更凶了。
「阿姐…」
褚蓮音推開她,替她擦眼淚:「瞧,眼淚怎麼還掉個沒完了。」
江蘺破涕為笑。
「只要阿姐不怪我,就什麼都好。」
「那如果阿姐讓你離沈朝玉遠點呢。」
「都聽阿姐的!」
褚蓮音板著臉,不到一會就綳不住,笑了。
她搖搖頭:「你啊…」
她推開江蘺:「阿姐就問你一件事,你歡不歡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