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草妖
門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的雨幕中,門口直挺挺杵著的那幫「東西」顯得更可怕了,他們明明都是人,身上穿著窮苦人家常穿的粗布短打,可被雨水沖刷著都那般麻木的神色,偏偏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尤其是當他們臉上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盯著你瞧時,像被隱藏的暗夜妖魅死死盯著,就更詭異了。
扶璃在這種時候通常都很乖。
她將自己貓在桌旁的陰影里,一點身形都沒露出來,就這麼任假冒的「村長兒子」上了轎。
聽著那「篤篤篤」「篤篤篤」敲地板的聲音遠去,扶璃才舒了口氣,從桌面下鑽出來。
她遠遠地張望一眼,那隊伍已經毫不在意地走入雨幕中。速度倒是不急不緩,正好可以讓她墜在隊伍後面。
這時候,她才有時間來觀察這些來「人」。
隊伍不長,只十來個「人」。其中有兩人一前一後抬著個板輿,竹子做的一塊四四方方的板子,前後用兩根木棍綁了,駕在那兩「人」肩上,晃晃悠悠地地往前走。
板輿上,紫雲仙士身姿筆挺地坐在那,雪色的袍角泄下來。雨水滴落在他身上,也沖刷著那些「人」。他們都不在意。
雨水淅淅瀝瀝,這些「人」一蹦一蹦,將地面敲出「篤篤篤」的聲響,竹子做的板輿偶爾晃晃悠悠,發出「空空」的聲音……
除此之外,周遭安靜極了,再沒有其他的聲音。
老實說,扶璃有點怕。
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當著那麼多修道有成的仙人們,也能自若不見緊張。
扶璃唯獨有兩樣怕:一怕死,二怕鬼。
這些「人」一看就不是正常的普通人,哪有普通人走夜路,下著雨還一蹦一跳。就連抬竹子板輿那兩「人」,也不肯好好走路。
抬著紫雲仙士,也是一蹦一跳,「篤篤篤」的,往前跳著走。
倒有點像傳說中膝蓋不會打彎的……行屍。
而他們這隊伍抬著板輿一溜往前的,不像是請人,更像是在……送葬。
扶璃不敢跟太近。
她到不怕被這些「人」發現,她就是怕鬼。
扶璃只能遠遠跟著,一邊看那些「人」蹦蹦跳跳。
雨滴也落在她身上,涼氣像是無孔不入,她只覺得腳底後背都涼颼颼的。
但一看板輿上紫雲仙士依然端坐,頭頂紫雲都沒歪一絲,完全不虛的模樣,扶璃又莫名有點安慰。
那村落本就不大。
一行「跳屍」很快抬著板輿繞過老村長家的大槐樹。大槐樹後跟著是幾排連綿的矮房。
他們一蹦一跳地,拐彎倒是又快又穩,很快繞過那些矮房,停在一座房子前。
那房子連先前路過的矮屋都不如,一看就很久沒人居住,破落又小。
房前原本是有籬笆圈出個小院,現在籬笆上的樹枝都爛了。
房子門板都沒有,豁著門,不用進去也能看到荒草叢生的院子。
院中除了荒草,就是一口井。
扶璃沒進去。
那些跳屍們停了片刻,又抬著板輿繼續一蹦一蹦,朝院中蹦跳著進去。
跳屍們不會彎曲膝蓋,跳得不高,眼看就要撞上高高的門檻--
扶璃站在門外看著,抬著板輿的兩個跳屍也這樣蹦跳著,也要撞上吧。
啊。
跳屍們輕輕鬆鬆,蹦過去了。
她有點可惜地嘆了口氣。
還以為最少,那兩個抬板輿的跳屍會絆上那麼一大跤,然後板輿上的紫雲仙士就會「砰」得掉下來,摔個亂七八糟--
老實說,扶璃挺記仇的。
想起剛才他快把她腦袋切下大半,手上勁兒真大,她就很生氣。
抬著板輿的跳屍順順利利跳到破落小院中,放了下來,紫雲仙士平安落地。
扶璃悄悄地朝破落小院掩過去--她現在有點猶豫,要不要化為原型,那樣可以藏得更好。
想了想,又放棄。
跳屍們看起來呆呆傻傻的,倒還好。
但她化為原型被紫雲仙士認出來怎麼辦。
雖然說菟絲子長得和普通藤表面看來沒什麼區別,都是細細的藤,葉片什麼,但不排除紫雲仙士見多識廣。
最關鍵的是,如果現在變回原型,那就變不回來了。
對現在的扶璃來說,幻化還只是一次性的。
雖然是菟絲子,扶璃還是有點嫌棄剝了皮的自己的。
不過幸好,這房子已經許久沒用了。
院中瘋長的草木比扶璃個子還高,她就算站直身體,裡面也不太容易發現她。
跳屍們進了院子,也沒轉身,全都朝著裡面,沒注意破爛的門。
扶璃貓著身體,借著草木掩護,一點聲都沒出地穿過那木板都沒的院門,進了院子。
一進院子,扶璃就是一愣。
這哪還是外面看起來荒草叢生、年久失修的破落戶房子?
她眼前分明是一家富足人家的農家院子。
院中荒草沒了,身後都快朽爛的籬笆也好好的,大門當然不可能是破爛豁口。
廊下還掛了紅燈籠,將小院照得亮堂堂的,蕭瑟破落氣一掃而空。
門上貼著大大的紅雙喜,紅燈籠照得「雙喜」字愈發喜慶。
而且還有不少賓客們來來去去,他們可不像那些麻木的,好像沒有表情只有黑沉沉眼睛的跳屍。
他們看起來都和普通人差不多,喜氣洋洋走來走去,遇到彼此認識的,還能停下來打個招呼,笑眯眯地聊上幾句。
一切都是那樣平平常常,熱熱鬧鬧。
是村中富戶準備婚禮的尋常模樣。
如果不是扶璃一路跟來,親眼見到跳屍們就是進了這裡,也是親眼看到院中的荒草叢生,她幾乎要以為剛才才是一場夢境。
菟絲子也可以做夢的。
這時,一個長著圓盤臉,穿著藍色粗布裙子的婦人見了她,臉上立刻堆起喜氣滿滿的笑容朝她走過來:「霜丫頭來了啊?」
「來來來,快進來,進來!」婦人道,「姨給你抓兩把糖!」
扶璃眨眨眼睛,霜丫頭?
還有糖吃嗎?
聽起來有點好玩。
她臉上帶了笑:「謝謝姨!」
「哎呀,嘴真甜!」
婦人果真領著扶璃進門,抓了一大把酥糖塞她手裡:「來,吃糖。」
扶璃抓著酥糖,左看看右看看。
房間里自然也不是那破落模樣,堂堂皇皇的正廳打掃得乾乾淨淨。
房間正中央空出一大塊地來,地面鋪著紅色粗布氈。
對著門的牆上貼著個大大的「喜」字。
房中到處點著紅紅的蠟燭,灑下滿堂喜氣。
房間里也有很多賓客。
他們就和門外那些「人」看起來差不多,穿著乾淨的衣服,臉上堆滿喜氣,坐在兩旁的四方八仙桌上,時不時還小聲談笑幾句。
這些「人」常常看向同個方向,似乎在等什麼開始。
婦人見扶璃不吃糖,看看她,問:「霜丫頭,怎麼不吃糖,你不是最喜歡吃糖嗎?」
她笑著,語氣親切又關心,就是熟悉的大嬸樣子。
扶璃去看她眼睛。
婦人臉上笑容再滿,也沒染進她那雙眼中。
扶璃看她,她也看扶璃。
那雙眼睛沒有一絲笑意,越看,越和那些跳屍們黑洞洞的眼睛一樣。
扶璃盯著她眼睛看久一點,覺得那好像不是眼睛,是兩口深潭。
深潭靜水流深,表面看從不能看透深淺。
但彷彿她只要說一聲不喜歡,就會被深潭咧開大大的嘴,一口將她吞下。
扶璃如果是普通人,恐怕會嚇得立馬將糖丟開,堅決不吃。
這婦人,這房子,這些賓客,這什麼酥糖……一看就不正常嘛。
可她偏偏不是普通人,她壓根連人都不是--
於是,扶璃將酥糖往嘴裡一丟,還嘎嘣脆地嚼了兩下,笑眯眯甜甜誇讚:「姨,真好吃。」
婦人黑洞洞的眼睛依然盯著她,像是不甘心。
扶璃開心起來。
她當著婦人的面拆開酥糖,又扔了顆到嘴裡,嘎嘣嘎嘣嚼得香甜。
一點事沒有。
婦人黑洞洞的眼睛對著她,咧嘴笑了:「愛吃糖的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說著,她又咧了咧嘴。
扶璃發現,不止她眼睛黑洞洞,笑容也是古怪的。
她好像,咧嘴揚起唇角,就是在笑,一套固定的動作,連揚唇的弧度都一樣。
扶璃又看那些賓客。
四方桌周圍坐著的人,堆滿喜氣的笑容弧度,果然也是一樣。
扶璃注意到,有兩個總是會說笑談天的賓客。
他們每隔片刻,左邊中年男人會轉頭和右邊的年輕男人說一句話。
年輕男人回一句。
中年男人再說一句,年輕男人又回一句。
這樣重複三次,中年男人點點頭,笑笑,結束聊天。
隔一會兒,他們又重複一模一樣的動作,左邊中年男人轉頭,我一句,你一句……點頭,笑笑,結束聊天。
他們笑的模樣,和婦人一樣。
眼睛也黑洞洞的,像是會噬人的深潭。
喜堂,賓客,跳屍,酥糖……
扶璃還在嘎嘣脆地嚼著酥糖,她越吃越快,臉上笑容也越來越甜。
不就是,大家,都不是人嘛--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熱鬧的嗩吶聲。
「新郎來了!」
「新郎來了!」
「可以開始了!」
「鞭炮!鞭炮!鞭炮點起來!」
賓客們頓時騷動起來,聊天的也不聊了,臉上齊齊露出笑容。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混著熱鬧的嗩吶聲,將喜堂渲染得極其熱鬧。
婦人也給扶璃安排了位置,她坐在賓客的椅子上,伸著脖子去看隨著嗩吶踏進來的新人。
新娘帶著紅蓋頭,一身紅嫁衣,裊裊娜娜地如一團紅雲飄進來。
旁邊一人也踏進門來,紅璞頭,紅色郎倌服,牽著一段結成花的紅色絲綢,一臉的喜氣洋洋。
扶璃眯著眼睛,總覺得這新郎有點熟悉。
不過扶璃有個臭毛病。
不重要的人,她一般不會去記。
大概也是個不重要的人吧…
這時,也穿著一身紅的儐相開始唱起來。
「吉時已到!」
「開始拜堂!」
一對新人站在了大堂里。
「一拜天地!」
新人肩並肩,面朝門外一拜。
「二拜高堂!」
新人肩並肩,面朝空出的兩張椅子又是一拜。
「夫妻對拜!」
新人這時面對面,新娘已經下拜,而新郎卻像是膝蓋打不了彎,遲遲沒彎下去。
賓客們轟然大作。
「這是怎麼了?」
「不拜了?」
「怎麼回事?」
扶璃發現,蓋著紅蓋頭的新娘身子竟開始顫抖起來,她抖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到了後來,竟伸出尖尖十指,指尖扯著鮮紅的蓋頭,一用力--
蓋頭落了下來。
扶璃發現,哪兒還有熱鬧的喜堂?
她分明還站在荒草叢生的院落里。
而眼前的一切詭異到了極點。
明明還在下雨,篝火卻在黑暗裡跳躍。
咧著嘴的跳屍們圍著一口水井。
水井前,橫著一隻切斷了喉嚨的大公雞,公雞血流了一地。
一具骷髏穿著紅嫁衣,就這麼站在血里,和紫雲仙士相對。
紫雲仙士手中執了劍,劍橫在女骷髏面前。
女骷髏卻「咯咯咯「笑著,紅色大袖張著,無視長劍,一圈一圈地轉著圈:「…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扶璃悄悄挪過去,走到紫雲仙士那:「你不跟她拜堂,她就瘋了?」
紫雲仙士看了她一眼,還沒說話,女骷髏卻突然停住,紅色大袖在鬢邊玩著,朝紫雲仙士「咯咯咯」笑:
「林郎,你就留在這,跟妾身歲歲長相見好不好?」
話落,那白骨卻已經化成絲,猛地朝紫雲仙士捲來。
扶璃下意識往後一躲,卻見紫雲仙士一泓雪亮的劍光,那絲便應聲而斷,落地。
之後,便什麼都沒有了。
紅嫁衣像失了支撐,飄飄洒洒落到地面,旖旎在地上,像一灘血。
扶璃眨眨眼睛:「沒了?」
紫雲仙士卻持劍過去,劍尖微挑,扶璃這才發現,嫁衣里還落了張紙。
那紙上寫著…
「寫了什麼?」
扶璃眨眨眼睛。
紫雲仙士低頭,長指捻著那張紙,黑色髮絲飄散落到他頰邊,扶璃看著露出面具的那一絲白,突然有種掀開那面具看一眼的衝動--
她這才發現,紫雲仙士不知什麼時候換了身紅色郎倌服,黑髮披散,虛虛一眼望去,竟有種妖異的錯覺。
「不是真身。」
紫雲仙士抬起眼皮,這時,扶璃仰著頭,正好看進他眼睛,火光跳躍在那雙薄冰的眼睛里,她突然有種不敢直視的錯覺--
不過也就一瞬。
「你的意思是,剛才那女骷髏不是域主的真身?你沒消滅她?」
沒滅了好啊。
說明這域主厲害。
現在的紫雲仙士,扶璃自問是對付不了的,而她想吃到這塊神仙肉,就必須有個厲害的壓制他,她才能渾水摸魚--
若是能和那女鬼做交易就好了。
扶璃漫不經心地想著。
其實她趕鴨子上架式地跑到這,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域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唯一知道點的消息,都是蓼蘭師姐告訴她的。
比如這域是人的執念形成,執念深重,造成了一方小世界,而這執念就是域主。
小世界里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規則是域主的規則,世界是域主的世界。
厲害的修士在外界能發揮個十成十,到這,也就是身體比普通人強點、修為比普通人強點,最關鍵的是--他們是外來闖入者。
就彷彿一個不聽話的小石子,丟到域主的小世界里,域主潛意識裡就會排斥他們。
若是找不到真正的「域主」,就無法破域,而時間一久,這域里所有的東西、包括人,都可能成為拉你入地獄的工具。
這也是以紫雲仙士的厲害,為何還要用替身符躲躲藏藏--到了域里,他無法利用天地元氣,就如同被剪斷了翅膀的鳥,或是脫離了水的魚。
所以,從扶璃的角度來說,是不太理解為何有仙士會接那盞費力不討好的槐蔭燈的。
不過,現在,她卻很高興紫雲仙士進來了。
「不是真身。」沈朝雲看了她一眼,劍突然橫到她脖子前,「你在想什麼?」
想將你獻上去,跟女鬼拜個堂。
扶璃笑笑:「幸好朝雲師兄沒事,我都快嚇死了。若朝雲師兄有事,阿璃也不活了…」
「是嗎。」
紫雲仙士的劍尖又深了一點。
扶璃的脖子又開始說滴滴答答淌血。
她有點嫌棄地看著那劍。
剛才指過骷髏的。
「草妖,」紫雲仙士朝枯井示意,「跳井。」
「我?跳井?」
扶璃指指自己,眼睛瞪得溜圓。
「是啊,草妖,你之前不是說…」扶璃這才發現,紫雲仙士竟然有這般惡劣的一面,「你願意為我做一切?」
狗比。
扶璃忍不住罵了句娘。
~~
最後,在紫雲仙士那雙美得過分的眼睛注視下,扶璃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下了井。
跳下去時,還有點悲壯。
萬一折了腿呢?
也沒事。
藤她沒腿。
不過扶璃敢跳下去,也是因為她知道,紫雲仙士在沒確定她好還是壞前,是不可能真的叫她去送死的。
否則,在太阿廣場就不會為她說話,確定她是妖后,不會放她一馬。
可怎麼說呢。
扶璃覺得,紫雲仙士和她一開始想的不一樣,守原則之餘,也是有那麼點壞的…
風「呼呼」地在耳邊刮,扶璃落到井底時,只覺得像是砸在了一團棉花上。
睜開眼睛一看,居然是團軟藤做的椅子。
只可惜,她這本家被她砸了個對穿。
扶璃將腳小心翼翼地從椅洞里抽出來,向四周望去,卻發現,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這是一間人族女子的閨房。
紅木拔步床。
青底蓮花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