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鷓鴣天·夜不歸
懷王府的馬車行至青蘿印坊的時候,已是夜裡。
因明日就是中元節,這夜已有許多在南北路與東西道之間燒盂蘭盆的人。
冥界的中元節,想來也精彩的很,什麼紙人、紙衣,應有盡有,還有一種燈,燒給往生的人,相傳可為逝去之人指明一條路,這等就喚作往生燈。
往生燈是竹篾圍成的架子,上頭用漿糊把剪得細碎的紙條貼上去,飄似柳枝,可招風,燃起來火苗也多,顯得明亮,頗有「指路」之意。
可也因這個緣由,只略有小風,那細碎紙條就會到處飄走,極易走水。
盛朝君主,歷來主張「從民欲」,不在中元節時的京城之中禁火,這也得益於東京的防火能式。
城內外均有磚石壘砌的高樓,喚作「望火樓」,有人專門在樓上瞭望城中火起。
而若有濃煙冒出,必能即刻瞧見,望火樓下有官屋,屯駐軍兵百餘人,還有各類的救火家什,遇火情,就會有騎兵報告,各衙門會率人撲火。
而街里巷道中,每隔三百步,有一個「軍巡鋪」,鋪中各有五人,負責夜間巡邏,收捕壞人,維持城中安寧。【1】
「小王爺!青蘿印坊起火了!」武同馬車還沒停穩,忙叫喊起來。
趙拾雨衝出馬車就跳下去,聞言良緊隨其後跟上,還要拽著武同,「快去軍巡鋪通報!」
已有鄰里喊了起來:「來人啊!著火了!」
「快去救火!」
「報望火樓!」
印坊大門四開,已見內里的半空冒起了黑煙,趙拾雨瞥見晏府馬車停在門口,忙衝進大門。聞言良拽住他,「小王爺,官兵馬上就到!別去!」
「我不傻!這火勢眼下還不大!我就去看看小柔在哪裡!」趙拾雨吼道!
聞言良仍是不撒手,「我去!小王爺在外等著。」
他想將趙拾雨往門外拉,可力氣卻不敵趙拾雨,自己的胳膊已經被小王爺卸開,趙拾雨朝院里跑去,「別廢話了!趕緊的!」
青蘿印坊院內寬敞,一目了然,石桌之上還放著吃食,想來不久前有人在此吃飯,而四面房舍中,只一處西側耳房燃了火,瞧著應是個庫房,火勢凶凶!
趙拾雨喊道:「小柔!小柔!」
周遭的房間,只東側一屋燃著蠟燭,他忙去敲門,只一碰,門就開了,裡面無人。
他忽覺背脊一涼,油生一股害怕的感覺,朝著西廂房狂奔,「小柔!小柔!」
聞言良從院中撿起一個晾曬紙張的長棍,沖著西廂房的窗戶就是一捅!
將窗戶支了起來,大聲喚:「晏姑娘!晏姑娘!」可火勢越來越大,根本瞧不見裡面情形!
眼見小王爺捂住了口鼻,要往裡沖,聞言良扔了棍子,就去拽趙拾雨,「小王爺,馬上來人了!你別動!我去找水!」
忽有北風吹來,只一陣風,火勢陡然變大,眼前的屋子一瞬間燃燒在火海中,火舌吞了屋頂,還要燃的更高些。趙拾雨扒開聞言良的手,往火焰中夠,「小柔!小柔!」
「拾哥哥……」忽有一聲低低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武同帶著一眾官兵,拿著大小桶、灑子、鐵茅奔來,「小王爺,我在半道遇到晏姑娘和阮六郎了,他們見火大就去喚人了!」
趙拾雨朝著晏亭柔快步走去,不過三五步就來到人面前,他黑著臉,一把拽住晏亭柔胳膊就朝外走,回頭看著聞言良說:「你和六郎留下幫忙,武同跟我走。」
聞言良曉得,這青蘿印坊今夜裡是住不得人了,好在此處緊挨著國子監,趕上公務繁忙時,小王爺不願意住在國子監的屋舍中,就在國子監外置了一處私宅,喚作輞川院。想必小王爺是帶著晏姑娘去了,他也就放下心來,安心滅火。
輞川院不大,曾是國子監老儒生裴進士的宅子,他前年陪著妻子回鄉,就將院子賣給了趙拾雨。
兩人膝下無兒無女,又都是愛惜花木之人,這院中大半地方都被花草樹木所佔。
因此這房子統共就五間,只一主人卧房,餘下書房、廚房、下人房、茶室各佔一間去。
雖同懷王府沒法比,可趙拾雨當年買了這宅的原因極簡單,一來是賞識裴進士,給他出了個高價,讓他攜妻衣錦還鄉;
二來,此處雖小,可安逸的很,遠比熱鬧的懷王府待著舒心,公務多時,也不必擠在國子監狹窄的屋舍里。
趙拾雨有些狠的拽著晏亭柔的胳膊,一路奔輞川院來,似帶著一股怒火,卻一句話都不肯說。
晏亭柔此前見趙拾雨要往火里跑,一時嚇呆了,當時那句「拾哥哥」喚出來,心上已經軟了一半了,好似在生死之間,她都不想計較趙拾雨是不是要娶旁人了,她只想著他活著便好。
可這一路趙拾雨抓的她胳膊生疼,她忽又氣了起來。也就不肯說話。
武同開了院門,就一聲不吭,大氣兒不敢喘的跟著小王爺。
趙拾雨拽著晏亭柔,徑直朝著卧房走來,他用腳踹開了門,對武同說:「燒水來!」
只聽「嗙!」一聲,房門從內,兩扇同時被扣上了。
七月十四的夜裡,門外是將圓未圓的月,屋裡是陰暗冷寂的黑,瞧不見遠近是什麼模樣,更不得知屋裡擺了什麼。
晏亭柔只覺得自己似被妖精拖入了無盡洞穴,她又怕又冷又無助,只想尋著溫暖的物什,將她從方才那場火災的驚嚇中安撫過來。
忽有懷抱溫暖如春,將她圍住。
趙拾雨終是鬆開了晏亭柔的胳膊,將人圈在懷中,兩人相擁,他向前,她向後,雙雙重疊,靠在門后,將兩扇門合的嚴實。
晏亭柔手裡攥著的東西「啪嗒」落在了地上,兩人都不在意,因門板上的涼和胸膛里的熱,還有心上各自生的無名之火,將情感雜糅到一處,推向了一個極致。
有害怕失去,有僥倖找回,好似什麼都不必說,兩人都已明白了那樣的難受需找個出口發泄出來。
他隨著感覺,在暗暗的屋室里尋著她唇間香,咬上她的軟唇,他使了些力道,要給她些教訓。她也不遑多讓,以牙還牙,帶著恨意咬破了他舌尖。
「唔……」
「嘶……」
知乎是同時喘出的聲響……
這吻絲毫不纏綿,還滿是血腥之氣。
可那留著血的舌尖沒有絲毫退縮,那人一掌箍住她腰,一掌按住她一雙柔荑白手,只想將方才險失至寶的心情,盡數找補回來。
晏亭柔掙扎不得,就軟下身來,要往後倒,想倚著門板,尋了力氣逃脫。
那吻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可趙拾雨窺見了她的心思,翻身讓自己與小柔換了方向,他靠著門,她對著床。他一步一步擁著人,邊吻邊朝床邊走去。
她退無可退時,只覺身前人欺了過來,兩人撲倒在床榻的錦被之上。
交纏的唇舌,起初是一抹入秋的涼意,而後是血腥之氣,然後是溫熱的甜,好似終對上了彼此熟悉的味道。可忽然趙拾雨嘗到了絲絲咸。小柔流淚了。
她乘著身上如玉山將傾的沉著,壓得她生疼,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那抹淚水的鹹味,將他從黑暗中喚醒,他鬆開懷中之人,從床上起身,尋著記憶摸索到火摺子,點亮了屋裡長案上的燈台。
燭光將屋室照亮,晏亭柔才從方法的繾綣中神思歸位,她起身坐在床沿上,兩手竟似多餘,不知該放在床邊木沿上,還是按在軟榻上。
慌忙間她想起方才拉扯時衣衫好似亂了,忙伸手拽了上襦的交領,又攏了攏額間碎發。
武同過來扣門,「小王爺,水燒好了,先擦擦臉吧,我去將浴桶倒滿水。」
「進來吧……」
武同目不斜視,將面盆放到門口的木架上,就退了出去。
趙拾雨從衣襟中拿出一方軟帕,沾了些溫水,擰乾了帕子,回身時,靴子磕碰到了晏亭柔方才在門后落在地上的東西,他一手拾起來,竟然是一本書,朝著床走去。
晏亭柔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淚,就見趙拾雨朝她走來,半蹲在床前,拿著帕子開始給她擦臉。
趙拾雨怕她躲,就將地上撿的書扔在床邊,一手抓在床沿上,困住她,另一手捏住軟帕,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痕和炭火屑。
他一邊用著最輕的力度,為她撫去玉面上的淡痕,一邊又用著極低極溫柔的聲音說:「你總該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啊。」
晏亭柔一聽這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似這兩日的委屈,並沒有因她瘋狂查賬、清點庫房而消弭,卻因趙拾雨的一句話而奔潰決堤。
趙拾雨一下就慌了起來,他直了直身子,換成了半跪在地,那高度剛好和坐著的晏亭柔持平,他抬指去拭她眼淚,「是拾哥哥的錯,我該早些告訴你。」
她淚眼朦朧的,委屈急了,又不肯張嘴問,緊緊的閉著嘴,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
「那吳家姑娘是嫁給我弟弟的,二郎滿風。就是花二夫人的兒子啊。他小時候你見過的。」
說完這話,晏亭柔哭的更凶了,趙拾雨被她氣笑了,「真是敗給你了。」
他見她肩膀聳動,抽泣的發抖,不禁心疼,就展開了手臂。
晏亭柔撅著嘴,淚水不住的往外涌,伸手攬上了他脖子。趙拾雨輕怕她後背,哄著她,「你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自己就這樣跑了,你還有理了?拾哥哥,嗚嗚嗚……」
晏亭柔忽覺自己沒理的很,這樣來看,確實是自己不相信他了,就哭的更嚴重了。
心裡又後悔,又害怕。後悔自己應該等著趙拾雨回府,當面問上一問。
害怕的是,還好拾哥哥來找她了。不然她這一遭誤會下去,誰知兩人又要等上多久呢。
趙拾雨被她嗚咽中喚的這句「拾哥哥」,叫的心都碎了,他親了親小柔的額頭,安慰道:「別哭了,別傷心了。是拾哥哥不對,我給小柔道歉。是我做的不夠好,不足以讓你相信我。」
晏亭柔抱著趙拾雨哭了半晌,將這兩日壓抑的難受都哭出來了,覺得心裡舒坦不少,才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太不信任他。趙拾雨感受到她哭夠了,就鬆開懷抱,起身才要站起來。
哪知晏亭柔仰頭,主動去吻他。說是主動,也就只是唇肉相抵了一下,她就紅著臉鬆開了。
趙拾雨喜歡她這樣的主動,臉上頓生燦爛笑靨,他起身,坐在晏亭柔身邊,「跪的我腿都麻了,這樣就好了。」
「嗯?」晏亭柔沒明白,這樣好了是什麼意思。只覺那種檀香青竹的氣息欺了過來,這回的吻只有纏綿的甜,如吮甘霖,如飲瓊醴。
讓人沉迷,讓人醉意闌珊,意猶未盡。
作者有話要說:
【1】軍巡鋪:類似於派出所,防火防盜維持治安。「望火樓」極走水相關內容,參考《東京夢華錄》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