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雲冉冉怎麼都沒想到,紅衣魔尊竟然是無玄。
那人坐在一片頹敗之中,紅衣孤寂,宛若被拋棄的舊物。
氣質同她認識的無玄完全不同,甚至與無念都不同,無念有著本心的抵抗和堅持,可樓上那人,像是徹底崩壞后又勉強粘在一起的殘次品。
雲冉冉愣了許久,心情複雜難明,她忍不住看向卿和:「師兄,那是無玄么?」
卿和亦神情嚴肅,他凝神望去,眉心輕攏,許久之後才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收回視線,看向雲冉冉:「是無玄。」
雲冉冉也不知道該驚喜還是沉重,問道:「他沒死?」
卿和略一沉默,平靜的道:「非也,死了。」
雲冉冉疑惑的望著他。
卿和頓了頓,像是在考慮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他收起漠不關心的笑,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幸災樂禍。
「我方才仔細瞧了,這才發現。」
「你曾見過無玄的數個前世,各個受困,無為是第一個吧?」
雲冉冉點頭。
卿和道:「事實上不是。」
他抬手指向高樓上的那人:「那個才是第一個被困的前世,也即是第一世,無玄。」
雲冉冉愈加糊塗。
「無玄初下山,因故被困放逐之城,無法脫困,於是自救,涅槃重生為無為,可無為身死,再次涅槃為無妄,之後是無聞與無念。」
「可惜個個不得善終,他無力重生,放心不下,死後化為執念,與你一路尋找前世,最終以為得到解脫,潰散於天地。」
「但唯獨第一世仍舊受困,無人得知。」
卿和停下來,看向高樓上的無玄:「就是這個,無玄的第一世。」
雲冉冉跟著往上看,問:「那這個無玄,是人是鬼?」
卿和道:「只有死了,才能涅槃,自然是鬼,同你遇到的每一個都一樣。」
雲冉冉一怔,難過驀然泛上來,眼淚控制不住的湧出。
那麼,無玄還是死了?
卿和殘忍的道:「死了。」
小柒將卿和推開,安穩道:「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
雲冉冉便更傷心,她緩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無論如何也要讓無玄第一世脫困,不能讓他墮鬼,至少要完成他的遺願。」
卿和卻道:「恐怕沒那麼容易。」
雲冉冉看著眼前這陣仗,自然也知道卿和說的什麼意思。
放逐之城一切都不明朗,又擁有幽冥花與滄瀾劍這種滅世之物,紅衣魔尊怎麼看都與之有關,乃眾矢之的,十二宗的人都在下方守著,若沒有合理的理由,她絕對無法幫無玄脫困。
不過若那人是無玄,一定不是眾人看到的樣子,當中肯定有隱情。
她將成音拽到身前,指著遠處的紅衣無玄,問:「你先前說有人圈禁你,是他么?」
成音在看清無玄的一瞬間神情激動:「是他,就是他殺了我爹娘。」
「不單如此,他還時常出沒於斷劍結界中,吸收那些斷劍的靈力。」
「我爹娘曾同我說過,就是他將我們帶上了放逐之城,說會救我們,可結果卻是為了一己私慾。」
成音說的不似作偽,雲冉冉眉心緊鎖,這當中到底有什麼隱情呢。
就在這時,十二宗在前方的弟子忽然發出了驚呼,雲冉冉扭頭看去,便見前方陡然出現了屏障。
那屏障就格在高樓與眾人之間,讓眾人無法前行。
雲冉冉看到長笙正同洛玉說些什麼,交談間不時抬眸望向紅衣無玄,他們兩人身邊圍著十二宗的長老與領頭人。
雲冉冉眼眸一沉,這下糟了。
成音知道的,長笙一定知道,長笙若將成音說的一切說與十二宗,那無玄就死定了。
她與無玄相處這般久,她知道他的品性,可那些人得知這些,就不一定了。
她尚在焦慮,便聽到一聲驚呼:「那不是無玄佛子?」
她側眸看去,驚呼之人正是洛玉,她一臉凝重之色:「紅衣魔尊怎會是無玄佛子?諸位前輩可有瞧見?」
煉器宗的石陵道:「的確是無玄佛子,佛子怎會在這裡?難道放逐之城是無玄一手操縱?」
逍遙宗的鬼霧道:「你沒聽幽冥花宿主說么?他們正是被無玄帶來放逐之城,並圈禁於此的。」
石陵恐懼道:「無玄本就修為高深,又吸收了這般多的幽冥花與滄瀾劍,實力恐怕比當年的蒼珏還可怕,我們這些人要如何應對。」
鬼霧道:「倒也未必,我瞧無玄狀態不對,他似乎心神失守,如今神智怕是處在紊亂之中,集我們十二宗之力,拿下他也並非不可能。」
石陵問:「為何會如此?」
鬼霧道:「興許是無法承受幽冥花與滄瀾劍霸道的靈力,人都有極限,逆天而為,終將自毀。」
天香宗的秦楚楚美眸輕眨:「我曾見過無玄佛子,他豁達通透,怎會走到這一步。」
鬼霧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世間道貌岸然的人還少么?」
「表面慈悲救世,背地裡野心勃勃,妄圖逆天飛升,你不是親眼瞧見了么?」
秦楚楚道:「可若是無玄佛子,多少叫人難以置信。」
眾人隔著屏障望向廢墟之中,各個神色複雜。
洛玉道:「諸位前輩,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也由不得我們不信了,放逐之城如此危險,無玄亦不穩定,若是放著不管,修真界必定生靈塗炭,我們別無選擇。」
她這話說的正義凜然,無可挑剔。
晉遠長老遠遠的看著無玄,他曾見過這個小和尚,他那時候初下山,熱血義氣,心腸又軟,他對小和尚也頗有好感,那時他替小和尚算了一卦,小和尚樣樣都好,唯獨執念太深。
他嘆口氣,輕聲道:「結陣,破結界。」
十二宗的人得令,紛紛凝出靈劍,開始破除結界。
雲冉冉心下不安,若真破除結界,無玄還有辯解的機會么?他此刻看上去神智不清,說不定會徹底被激怒,這樣便再也無法說清楚了。
就在無數劍光砸上結界的一刻,結界之內,高樓之上的那人驀然轉過了視線。
他安靜坐在屋檐上,微微偏過頭,巨大的圓月懸在他的身後。
就見他薄唇一抿,結界之內轟然炸響,腳下的泥土和碎石翻滾著裂開,紅色的妖冶之花從中快速生長,並在一瞬間長大成型,鋪滿了廢墟。
紛亂的劍鳴尖銳響起,震得人頭腦發暈,罡風席捲,將一切吹的搖搖欲墜。
就見數百道散發著巨大駭人威能的斷劍浮空而起,劍尖直指向眾人,那劍尖中含有的瘋狂殺意叫人心驚膽戰。
洛玉在罡風中勉強站直身體,失聲尖叫:「那麼多幽冥花與滄瀾劍?」
眾人皆駭然,又是恐懼可又忍不住有些貪婪,那麼多的幽冥花與滄瀾劍,若是吸收的話……
洛玉又道:「無玄這是要做什麼?殺了我們么?」
青雲攔在她身前,撐開防護屏障:「那要看他能否做到,這裡可是十二宗的修士,更何況晉遠長老既然算出末日之劫,自然有所準備。」
鬼霧嚴肅道:「若是讓他再吸收幽冥花與滄瀾劍的靈力,我們恐怕都不是對手,事不宜遲,趕緊破陣。」
眾人不敢耽擱,立刻加緊了破陣的速度。
雲冉冉看著那些紅色的幽冥花,有些發愣。
如今十二宗已經將廢墟圍住,屏障似乎支撐不了多久就要破除,那無玄呢?他究竟在想什麼?
此刻玉佩忽而微微發燙,她取出一瞧,發現上面多出了幾行字。
【請領取獎勵——無玄的指引】
無玄的指引?這是什麼?她忽然想起在鬼都獲得無念記憶碎片時,玉佩提示她到放逐之城領取獎勵,這難道就是那時候的獎勵?
可這又是什麼東西?
她正疑惑,忽而心有所感,她不由自主的走向屏障,往旁邊繞了一圈,避開了大部分的人,就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鑽進了屏障內。
像是穿過一層水霧般,輕易的便鑽了進來,雲冉冉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不敢往中心走,生怕別人看到,乾脆取出一張隱匿符往身上一貼,又沿著邊角往高樓繞,刻意選擇了廢墟之後。
外界的人注意力都在屏障之上,竟當真沒人發現她。
雲冉冉踩著破碎的石塊,繞過那些妖冶的幽冥花,又小心翼翼避開滄瀾斷劍。
大概是無玄的指引隱匿了她的身形,那些滄瀾斷劍明明殺意瘋狂,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氣息,她就這樣,一步一步,終於靠近了高樓。
她仰頭看了一眼,可惜屋檐遮住了視線,她不再猶豫,一頭鑽進了高樓中。
樓里破損不堪,到處覆蓋著灰塵,踩一腳,便四處發出「吱嘎」聲響,雲冉冉擰眉看著搖搖欲裂的木製樓梯,輕身踩了上去。
這一腳上去,木質樓梯不堪重負,頓時發出了破裂之聲,雲冉冉立刻向上一躍,跳到二樓的欄杆上,那欄杆應聲而碎,她又立刻落到地面,從內里往上去。
就這樣一步一步的,她終於到了最高處,無玄就在屋脊之上。
她立在頹敗黑暗之中,深吸一口氣,這便輕巧的躍上屋脊,腳尖落在瓦片上,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無玄正一身紅衣坐在不遠處,他望著遠處,神色微有混亂,連這聲響都沒聽到。
雲冉冉便轉到屋脊背面,貓一樣的朝無玄靠近。
她一點一點的接近無玄,那抹紅色的身影離她越來越近,片刻之後,她已經立在了他的身後,就在她打算伸手碰他的時候,那人忽而轉過了臉。
那是同無玄一模一樣的面容,他眼神混亂的望著她,滿身戾氣。
她一怔,眼眶一紅,說不出話。
無玄卻冷漠的望著她,攤開指尖,一柄縈繞著黑紅煞氣的魔劍陡然成型,他眼眸一壓,那魔劍便發出一聲嗡鳴,閃電般的朝對面的女孩兒刺去。
雲冉冉還愣著,一瞬間生死危機將她籠罩,她卻不閃不避,也根本不在乎,就在那魔劍臨近胸口之時,她猛然朝無玄撲去。
對面的人眉心一攏,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那姑娘撲了個滿懷。
而那魔劍在碰到她的一瞬間便潰散了。
思緒明明混亂無序,只想毀滅掉眼前的一切,但這個姑娘撲進懷裡,他除了無措還是無措。
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愣了片刻,雙手不由自主的抱住了她的腰背。
那姑娘在他懷裡哭的泣不成聲,連聲叫著「無玄」。
可是為什麼呢?她為什麼比他還要傷心?為什麼要為他這種人傷心呢?
雲冉冉抱緊后絲毫不想鬆手。
先前無玄在她面前毫無徵兆的消失了,她無法接受,再次看到,心裡那股悲傷勁兒無法抹去,一想到眼前這個也是鬼,脫離困境便會消散,整個都不好了,痛苦的無以復加。
雲冉冉哭了會兒,也知道狀況緊急,由不得任性,她擦乾眼淚,從無玄懷裡爬起來,哽咽道:「無玄,我知道這一切與你無關,你一定是被人陷害,可如今說不清楚,我們先走,先離開這裡。」
無玄靜靜的看著她。
雲冉冉一想,他此刻狀態不穩定,便哄道:「我知道你現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不管,先與我走,我們從長計議,總之不能留在這兒。」
無玄依然沒動靜,雲冉冉急了,拽住他的手腕,試圖將他拉走。
那人望著她,眼神逐漸由混亂轉為清晰,他低眸看向她拽著他的手,輕聲道:「是我。」
雲冉冉一滯,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她轉身瞪著他:「你說什麼?」
無玄平靜的道:「是我,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雲冉冉眼睛一濕,咬牙道:「別胡說,不是你,你現在思緒混亂,什麼都不清楚……」
圓月盛開在他身後,罡風席捲著混亂,遠處是無數炸響的劍光。
滿地廢墟,幽冥花搖曳,斷劍發出宛若哭泣的鳴響。
無玄轉過視線,瞳孔中倒映著紅黑兩色。
「我清楚,我再清楚不過,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他閉上眼,復又睜開,那些平靜徹底潰散,混亂與撕裂覆蓋其上。
「我是個罪人。」
·
【無玄,你心腸太軟,這種人何必救?】
【無玄,世人皆苦,你又能救幾人?】
【無玄,你若要成神,總要做選擇的,你是愛一人,還是愛世人?】
【你不選?你都要?太可笑了,這不可能。】
【要不要同我打個賭?我賭你……萬劫不復。】
他從噩夢中驚醒,又做了這樣的夢,他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但總是會模糊的出現在他的夢中,與他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但這話並不能影響他的心神,八歲那一年,他背上行囊,同師父告別,下山入紅塵。
師父擔憂的看著他,無玄,你心腸太軟,要吃很多苦。
他想,這世間,誰人不吃苦?
離開的時候,師父紅了眼眶,無玄,你一定要回來。
他覺得師父一定是年紀大了,多愁善感起來,他只是下山歷練,又怎會回不來。
後來他去了很多地方,遇見了許多人,印象最深的是途徑逍遙天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兒。
小男孩眉目乾淨,很漂亮,他戴著黑色的項圈,被鎖在一個玄鐵製成的籠子里,數名修士看守著,修為都很高深。
他們停留在一間茶館里,修士們進去歇腳,鐵籠就放在茶館外面。
他背著行囊,不由自主走向那個男孩兒。
那個男孩兒盤膝坐在鐵籠里,在他望過去的時候,還衝他笑了笑。
他便走近了些。
那男孩兒驚訝的道:「你不怕我?」
他搖頭:「不怕。」
男孩兒便有些高興,唇角都揚了起來。
他問:「你去哪兒?」
男孩兒道:「百草村。」
他又問:「去那裡做什麼?」
男孩兒偏過頭,目光柔順:「不知道,但我表現的好一點兒,他們應當會喜歡我的吧。」
他不明白,那男孩兒又問他:「你又去哪兒?」
他道:「四處遊歷。」
男孩兒問:「那你還會回來么?」
他道:「會啊,我要濟世救人,等我完成,我就會回來了。」
兩人互相望了會兒,便都笑了。
他看著男孩兒乾裂的嘴唇,將自己裝水的葫蘆遞給他。
男孩兒遲疑一下,伸手接了。
後來他們就分開,各自走上自己的旅途,自此再未相見。
他就這般四處遊歷,那夢中的低語不時出現,他猜想這或許是一種高級的傳音術,只是不知施術者是誰,也不知他為何一直纏著自己。
既然搞不清楚,他便不再憂慮,直到有一日,他到了一個荒蕪之地,撿到了一個破碎的人。
那地方荒無人煙,地上有巨坑,像是原本有個城池,卻最終被連根拔起,而那個破碎的人,更是破布一樣的失去了生息。
是個半大的少年,他四肢俱斷,五臟六腑破損,已經碎的不能再碎,可身體中一直有一種蠻橫的修復力量,他略一查探,竟像是一種頑強的劍氣。
就像是一柄劍不能忍受自己破損,正在拚命修補。
這少年實在奇特,他將他帶到附近的山洞,悉心照料,他尋來藥草和食物,替他療傷,喂他吃藥,他一直昏迷不醒,可生機始終未斷。
就這樣過了月余,那少年的筋骨逐漸修復,有一日他喂葯的當口,那少年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模糊的睜開眼,糊塗的問:「你是誰?」
他回:「無玄。」
那少年迷茫了片刻,道:「別救我。」
他不明白:「為何?」
那少年頹然鬆開手:「活不下去。」
他給少年喂水的手停在他唇邊,笑著回:「是么?」
少年痛苦的道:「是的,無法活下去,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依然問:「是么?」
少年微惱:「是啊,你為什麼不信……」
他笑:「因為你昏迷這麼多天,說了許多夢話。」
「最多的一句是……」
「我要成為這世間最強的劍仙。」
少年一怔,眼眸一瞬間睜大。
他將盛著水的竹筒塞進少年口中,笑了笑:「喝吧。」
少年將竹筒抱進懷裡,垂眸不語,許久之後才道:「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那樣一天。」
他道:「不試一下怎麼知道。」
少年將喝光竹筒里的水,忽而看向他,問:「那你呢?你想做什麼?」
他道:「濟世救人。」
少年道:「你這個比我那個還離譜。」
他看著少年傷痕纍纍的臉:「希望下次見面,你我都夢想成真。」
少年搖搖頭,笑道:「希望下次見面,你我都活著。」
他一怔,旋即笑了:「好。」
幾日後,他與少年告別,少年時而混沌時而清明,後來連他也記不得了,搖搖晃晃的踏上了前路。
他亦再次前行,可這次,他心有不安。
其實在少年的夢話中,他聽到的不止他的夢想,還有許多,關於滄瀾劍和幽冥花的事情。
這比他從前遇見的一切都要可怕,少年渾渾噩噩,大概很快就會把這些事請忘得一乾二淨,知道這件事的人,便只剩下他自己。
自那之後,他便開始留意幽冥花與滄瀾劍的一切,起初他以為幽冥花只是因為靈水鎮的人體質特殊,可後來逐漸發現這一切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竟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這一發現讓他驚駭莫名,從少年口中得知,靈水鎮的人死後便會長出幽冥花,這已經是成熟形態的幽冥花,若靈水鎮的鎮民是成功寄生者,那一定還有試驗數次卻失敗的寄生者。
有成功者,就會有數不清的失敗者。
這些失敗的寄生者,此刻會在哪裡?又會遭遇怎樣的對待?
他一路追查,終於在鳳鳴鎮發現了失敗的寄生者,那時的鳳鳴鎮地處偏僻,村民不多,是個試驗的好地方,鎮外布滿了迷霧結界,鳳鳴鎮的人無論沿著哪個方向離去,最終都會回到鳳鳴鎮中,村民便也習慣留在村中。
他到的時候,正有人突然猝死,身上長出了詭異的幽冥花,只是這花枯萎頹敗,並不像少年所說蘊含巨大靈力,只是一朵尋常之花。
這大抵就是失敗的受術者,鳳鳴鎮便是培育幽冥花的試驗田。
失敗者承受不住幽冥花的寄生,會被幽冥花吸干精氣猝死,成功者則能與幽冥花共生,直到幽冥花成熟,成為施術者的移動葯匣。
從他在鳳鳴鎮的所見看來,成功者並不多見,後山的新墳一茬又一茬,都是失敗者的屍體。
幽冥花這種逆天之物,施術者本人的花種應當不多,不然修真界早就亂了套,他既然得知真相,便不能放任不管。
可他卻犯了難,他不能將這些人留在鳳鳴鎮,卻也不能帶在身邊,他沒辦法同時保護這麼多人,更何況還要想辦法從他們體內祛除花種。
他想起少年說過的靈水鎮,可他救少年的地方,那裡空無一物,靈水鎮去哪了?他想起那禁忌法術,放逐術,靈水鎮應當也是在這樣的術法下消失的,他本就精通術法,若是能將這群人帶走,祛除花種再送回來,倒是可以破了眼前這局。
村裡的人飽受折磨,求著解脫,對他言聽計從,紛紛表示願意跟他走。
他便帶著眾人離開鳳鳴鎮,遷居到不遠處的廢棄城池,準備放逐術法,在這過程中,他想起少年身上隱藏的劍意,便去了一趟太華宗的劍冢,意外發現了滄瀾劍的受術者。
那靈劍塗滿鮮血,隱約可見內里痛苦掙扎的靈魂,他乾脆將劍冢中的滄瀾劍全部帶回。
諷刺的是,太華宗劍冢中靈劍無數,滄瀾劍的受術者多半支離破碎,失敗者連普通靈劍都比不上,只配與泥土為伴,他帶走了那麼多滄瀾斷劍,太華宗竟毫無察覺。
術法準備好的這一日,他將魂魄未滅的滄瀾斷劍與活著的幽冥花寄生者安頓好,便開始掐訣念咒。
腳下的城池發出轟隆隆的響聲,一切都在搖搖欲墜。
他不知道這一去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回來,但他知道,若這些人留在這裡,結局恐怕比死還痛苦。
後來他成功施展禁術,將眾人帶到了空間縫隙中。
他將城池用結界分隔開,讓鳳鳴鎮人與滄瀾斷劍分開,自個兒則住在城心,開始夜以繼日的研究如何祛除花種,如何讓滄瀾斷劍中的魂魄脫困。
為了防止幽冥花寄生失敗者猝死,他只能先想辦法讓寄生者體內的幽冥花趨於成熟,轉變為成功者。
滄瀾斷劍亦如此,想要剝離被困的靈魂,便要那靈魂變得強大,可靈魂變得強大,那斷劍的威能便愈強大。
可他想要救人,便只能鋌而走險。
那日日纏著他的聲音又再度出現在夢中。
【無玄,你將這麼多幽冥花與滄瀾斷劍放在一起,有沒有想過後果?】
【一旦不受控,一旦有人起了邪念,你要如何做?】
他回:「我想過,我可以控制。」
【你真的可以么?】
那道聲音充滿了嘲諷。
【無玄,我早就說過,你太過心軟,你人人都要救,便人人都救不了。】
【或者,你有沒有想過……】
【吃了幽冥花與滄瀾斷劍,這天下間還有你救不了的人么?】
他一怔。
【救誰不是救?這裡不過區區數人,而且極難救助,救了也會死,還耗費了時間與精力,天下間受苦的人那般多,你若變得強大,不是更好?】
【無玄,愛一人,還是愛世人?】
他搖搖頭,想要將這聲音甩出去,可那聲音卻陰魂不散,帶著洞察一切的可怕笑意。
他從噩夢中驚醒,滿身是汗,黑暗中,他捂住眼睛,覺得痛苦不堪。
一切向著瘋狂的未知前行,隨著靈魂的強大,滄瀾斷劍的戾氣愈來愈重,他有時都不敢踏入那片區域。
而幽冥花則發生了一件讓他無能為力的事情,原是幽冥花因其稀缺性,有著瘋狂的繁殖本能,就在他閉關的當口,鳳鳴鎮的許多人懷孕了。
他見到成治的時候,那個年輕男人抱著心愛的姑娘哭的很傷心,未來一切渺茫,不想讓孩子出來受苦,可又捨不得自個兒的親骨肉。
他有些束手無策,也說不出別生下來這種殘忍的話,只好勸,好好照顧她,我來想辦法。
那日他坐在高高的屋脊之上,默默紅了眼眶。
在那之後,他閉關的次數更多了,在他的調理下,大家雖然未曾從痛苦中逃脫,但也不會突然猝死,至少可以正常生活。
兩年後,成治的女兒出生了,她叫成音,很可愛。
成治來找他,說願意配合他試驗,他可以在他身上嘗試各種辦法,他問他不怕么?成治說,怕,但我不想成音以後還要遭受這個,如果我成功了,小孩兒們就不用受這個苦。
他頗為動容,後來成治的媳婦柳兒也來了,他們兩個是最先配合他的,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成治與柳兒承受了諸多痛苦,卻始終無法將花種祛除,就在這日,兩人再次來到城心時,放逐之城忽然一陣地動山搖,像是被什麼拉扯著往下墜。
他丟下手中藥材,飛快的躍上屋脊,這才看到放逐之城脫離了原先的空間縫隙,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拉著下落,他嘗試著控制放逐術法,卻依然無法抵抗這陣拉扯之力。
他眉心一擰,這會掉到什麼地方?修真大陸?經過這些時日,滄瀾斷劍早已今非昔比,各個煞氣縈繞,魂魄強大,而幽冥花也在調養之下,幾乎都是成熟體。
這樣的放逐之城要是墜落到修真大陸上,簡直是浩劫。
他不敢想,只得回到高樓之內,最靠近城心的地方,盤膝打坐,開始嘗試用放逐術法對抗這陣拉扯之力。
就在模糊之際,那道聲音又在腦海中響起。
【無玄,你想好了么?】
【如今不是最好的時機么?放逐之城墜落,幽冥花與滄瀾劍落在惡人手上,會給修真界帶來什麼災難你清楚吧?】
【為了防止這樣的慘劇,你吃了不是更好?】
【這只是迫於無奈下的最優解,你不必懷有愧疚。】
【這樣不是什麼都解決了?你會空前強大,成為世人的神,你可以輕易解救任何人。】
他大吼道,你閉嘴。
【害怕了?動搖了?】
那聲音帶著笑意。
【這事兒無人能知,你不動心么?】
你閉嘴,我從未如此想過。
【正因為你從未如此想過,你才軟弱無能。】
【無玄,不若你與我打個賭,我賭你誰都救不了,我賭你……萬劫不復】
放逐之城猛然發齣劇烈的爆炸聲,這是撞到了什麼東西。
他無法出去查看,他將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放逐之術上,放逐之術抽空了他全部的靈力,放逐之城在兩股力量的拉扯下發出震天的聲響。
城中建築倒塌,到處塵土飛揚。
滄瀾斷劍已經發瘋般的開始攻擊困住他們的結界,幽冥花的寄生者則都躲入地下。
再這樣下去,一切都完了。
就在他心力交瘁的當口,成治與柳兒沖了進來,兩人慌亂的看著他蒼白的臉,在混亂中明白了一切。
在之後,他得到了兩朵幽冥花,那一對可愛的年輕人就在他面前倒在了血泊中。
他們自殺前說的不是救救我們的女兒,也不是你一定要保護好大家。
他們說的是,無玄,你受苦了。
他看著兩朵搖曳的幽冥花,眼淚止不住的滑落。
他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一事無成。
他吸收了兩朵幽冥花的部分靈力,終於將放逐之城重新帶回了縫隙之中,可這一切都叫他痛苦不堪,成音沒了爹娘,他努力保持兩朵幽冥花的完整,將花交給了成音。
放逐之城又恢復了先前的瘋狂與平靜。
他收拾好心情,打算繼續研究之時,忽而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狀況。
他察覺到自己少了一部分。
無論是靈力還是神魂,都少了一部分,他仔細檢查,發現是自己的功法出了問題。
那聲音再次出現。
【無玄,我幫了你一點兒小忙。】
你做了什麼?
【你們菩提寺的輪迴功法,會讓人在死後涅槃重生,但重生之人沒有前世的記憶,如果重生之人能找到第一世的殘魂,便能找到丟失的過去,功力亦會大漲。
【我方才,讓你的一部分重生在了修真大陸上。】
【你現在丟失了一部分,自然會變得虛弱,但重生的那部分如果能找回這裡,你會功力大漲,那麼解決這裡的問題,便會輕而易舉。】
【我在你活著的狀況下,讓你涅槃重生,算是幫了你的忙吧?】
【你原本無法解決放逐之城的問題,又不肯吸食幽冥花與滄瀾劍,不知要耗多少日月在上面,如今我替你找了一個生路,只要你的重生後世能夠到達放逐之城,你不用死,也能救他們,是不是很好?】
他說不出話,心裡的不安與惶恐卻越來越大。
【怎麼,高興的說不出話來了?】
【當然,如果你的重生後世死在路上,我也會好人做到底,繼續讓你的一部分重生在修真大陸上,我會給你一次又一次的機會,直到你無法重生為止。】
【這當中,只要你的後世有一次成功到達放逐之城,大家都能得救。】
【怎麼樣,是不是很簡單?】
【無玄,只要一次就可以,你做的到么?】
他捂著胸口,痛苦讓他神志不清。
【對了,如果你無法重生,可是會真正死亡的,畢竟,一個人丟失了所有,是無法活下去的。】
【如果你最後一個重生後世也無法抵達這裡,你就會死。】
【這放逐之城便會成為無主之物,成為整個修真界的大劫,所有人都會被這災難席捲。】
【你明白了么?】
【無玄,你要怎麼選呢?】
【愛一人,還是愛世人?】
那聲音消失了。
他坐在屋脊之上,頭一次不知所措。
他痛苦的捂著眼睛,神魂撕裂的痛苦將他淹沒。
數年之後,他的身體突然出現了巨大的缺口,有鮮血瘋狂的湧出來,染透了他的衣衫。
他知道,他的第一個重生後世死了。
他永遠的失去了這部分。
那時,成音正用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望著他。
無玄哥哥,我們會得救么?
他說不出話,他無法回答,他顫抖的將成音抱進懷裡,眼淚落進她的黑髮里。
他聽見自己顫抖又哽咽的聲音,滿是無能者的哀泣。
對不起,是哥哥沒用。
數日後,放逐之城又被無形之力拉扯著撞向了修真大陸,他丟失了第二個自己。
他日漸虛弱,他別無他法,他已經逐漸不能控制滄瀾斷劍。
緊跟著,他丟失了第三個自己。
後來,他丟失了最後一個自己。
他的身體散於無形,他的魂魄四分五裂,他徹底化身為鬼,陷入深深的自責與痛苦。
他變得混亂與瘋狂。
他為了維持結界,開始吸食魂魄消散的滄瀾斷劍,他變得煞氣橫生。
所有人都開始害怕他,而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無玄,你總是這樣優柔寡斷,若你放棄那些村民,放棄高卓,放棄姜言,放棄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你就能回到放逐之城,可是你都做不到。】
【你若是吸食幽冥花與滄瀾劍,也能救大部分的人,可你也做不到。】
【你總是貪心,貪心便會付出代價。】
【無玄,你是天下間的罪人。】
他是……天下間的罪人。
他立在廢墟中,手裡捧著斷劍,嘴唇殷紅。
所有人都站在遠處看著他,宛若看一個怪物,他們眼中滿是怨恨和恐懼。
眼淚一瞬間湧出,砸在斷劍上。
他這一生皆為錯,害人害己,不過廢物。
不值得信賴,亦不值得被愛。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