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在後來殘餘的歲月中,段仁義再也忘不了馬鞍山阻擊戰的最後一個夜晚。那個夜晚象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象整個世界那麼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能從那個夜晚走出,都沒能卸掉那個夜晚壓到他身上的重負。
那個夜晚下著毛毛細雨,悄無聲息,纏纏綿綿。沒有雷鳴,沒有閃電,甚至沒有風,屍體狼藉的山野上寂靜得嚇人。舉首對空,是濕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濕漉漉的黑暗,彷彿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氣氛中,他和他率屬的二百餘名衣衫襤褸的新三團的倖存者們默然肅立著,向這場血戰,向在血戰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別。
夜幕伴著細雨落下來時,敵人的最後一次進攻又被打下去了。對新三團來說,戰爭結束了,弟兄們將奉他的命令撤離戰場,各奔前程。新三團作為一支中國國民革命軍的武裝力量將不再存在,嗣後的一切後果,都將由他這個團長來承擔。
他樂於承擔這責任。他的來自卸甲甸的士兵們,在被自己的總司令出賣之前和出賣之後,都是無愧於國家,無愧於民族的。他們在經過短短三個月的操練之後,憑藉手中低劣的武器裝備,把一場阻擊戰打到這種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餘具血肉之軀已證明了卸甲甸民眾的忠誠,洗清了那場事變帶給他們的恥痛。
想想真不可思議,這幫被迫上陣的根本不能叫做軍人的卸甲甸民眾,竟然在馬鞍山前把一個日軍旅團,一個偽軍師阻擊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並予重創——他估計——倒在陣前的日偽軍可能不下千餘人,實在是一種戰爭奇迹。而造成這種奇迹的,不是他這個團長的指揮有方,不是方參謀的軍事才幹,甚至也不是弟兄們常態下的勇氣和力量,而是來自我方和敵方的雙重壓榨。在無法抗拒的雙重壓榨中,他們的生命走向了輝煌,爆現出令人炫目的異彩。從這個意義上講,總司令韓培戈正是這奇迹的製造者。
然而,為這奇迹,卸甲甸人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遠躺在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們被一場血戰吞噬殆盡。卸甲甸縣城成了寡婦城,孤兒城,他這個卸甲甸縣長,如何向那成千上萬的孤兒寡婦交待!她們的兒子,她們的父親,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兄弟,是他帶出去的呀!是他以國家的名義、民族的名義帶出去的呀!現在他們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他如何向她們說呢?說他們被出賣了?說他也糊裡糊塗上了當!他是他們的縣長!她們信任他,把自己的兒子、丈夫、兄弟交給他,他卻帶著他們上當!早知如此,當初倒不如據守城垣和377師圍城隊伍一戰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們的怨恨將不會集中到他身上。
這倖存下來的二百多號弟兄必須走,他卻不能走。他過去是卸甲甸的縣長,現在是新三團的團長,他要負責任。既要代表國家民族對他的士兵,對卸甲甸民眾負責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眾對國家民族負責。在一千六百多號弟兄倒在這兒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理由以倖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團在向戰爭告別,他也在向倖存的弟兄們告別。那面打了三個月,並在下崗子村裡被炮火燒掉了一角的團旗,在他懷裡揣著。他站在下崗子村頭的廢墟上,淚眼朦朧看著倖存的卸甲甸男人們。
天太黑,弟兄們的臉孔看不清。他卻想好好再看看這些弟兄們,便令團副霍傑克點火把。霍傑克怕點起火把會引來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說,不管這麼多了,反正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幾炮,也沒啥了不得,他們開炮,正好給咱送行!
十幾支火把點著了,弟兄們的臉孔變得真切起來。
他看到了三營長侯獨眼。
這個當初肇事的禍首依著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牆立著,扁平的臉孔上毫無表情,似乎對生死已麻木了。這老兄運氣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於1761團的阻擊,蘭盡忠死於鬼子進攻的槍彈,他卻安然活著。
當然,侯獨眼該活,就是蘭盡忠也該活,沒有這兩位營長的最後堅持,入夜前的最後一次進攻很難打退。況且,蘭盡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覺著,侯獨眼和面前的弟兄們活下去,就等於他活了下去,——馬鞍山阻擊戰把他和他們的生命溶為一體了。
侯獨眼身邊是歐陽貴。這個鐵匠弟兄三個兩個陣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綁進新三團的,綁他的是保長丁漢君。他記得那日寫花名冊時,歐陽貴還把桌子踢翻了,方參謀差點沒斃他。後來聽說歐陽貴老和丁保長鬧個不休,至少揍過丁保長三回。如今,血戰的炮火也把他們打到一起了,歐陽貴一隻胳膊上纏著繃帶,另一隻強壯的胳膊還架著同樣受傷的丁保長。
丁保長冤枉。事變那夜,他連大門也沒出,編建新三團的頭一天,還賣力地幫他抓丁,最後自己也進去了,叫他當連長,他還不幹,結果以保長的身份做了三個月大頭兵。眼下,他的腰、腿都受了傷,看樣子怕是難以走出戰場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連根炸翻的槐樹旁,又看到了足登皮靴的劉破爛。劉破爛歪戴著帽子,肩頭上背著個藍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里掖著什麼寶貝。這人的膽量他真佩服,接連三次爬到鬼子漢奸的屍體堆里發洋財,光拖上來的子彈就有幾百發。為此,他三次給他發賞,總計怕發了不下千餘元的法幣。死神對這種不怕死的人偏就沒轍,這人居然連根汗毛都沒傷。劉破爛只要今夜穿過1761團防線,就是贏家。他可以在未來和平的日子裡,在酒足飯飽之後,毫不羞愧地對人們炫耀他的戰爭故事,和他從死神手裡撈回的戰爭財富。
這也合情合理。就沖著劉破爛的英勇,他也該帶著他的財富凱旋而歸。
不屬於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個是黽副官黽澤明,一個是白潔芬白小姐,另一個是團副霍傑克。
此刻,這三人都站在他身邊,霍傑克手裡舉著火把,黽副官在火把躍動的光亮下抽煙,白潔芬吊著受傷的胳膊,在黽副官身後木然站著。
霍傑克直到現在依然衣帽整齊,從他身上看不到絕望給生命帶來的絲毫懈怠。這個年輕大學生活得莊嚴,憑一腔熱血,擲筆從戎,以身許國,自願跳進了以抗日名義設下的陷阱。知道被出賣后,他依然保持著可貴的理智,從未產生過投降附逆的念頭。這真難得。
黽副官是新三團的陪葬者。韓培戈將他和方參謀送來陪葬,可能是因為他們在23路軍司令部里就不討喜歡,不會吹牛拍馬。方參謀不說了,這個精明強幹的年輕人脾氣太大,和新三團的弟兄都衝突不斷,和司令部里的人自然免不了頂頂撞撞。可黽副官又為啥被趕到這兒來呢?他脾氣可真不錯,為人也憨厚,憑啥要落得這種命運?!
也許,——是的,也許他的想法不對,也許他們都是韓培戈很信得過的人,韓培戈派他們來,不僅僅光是讓他們陪葬,也還想把新三團的葬禮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韓培戈要靠戰爭毀掉新三團,又想讓新三團的毀滅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好處。為了這目的,葬送兩個年輕參謀、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對一個中將總司令來說,兩個年輕下級軍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條寵狗。
還有白小姐,這群倖存者中唯一的女性,她和溫小姐大概是作為整個陰謀的一部分,被韓培戈派到新三團來的。當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國的溫小姐更不會知道。他段仁義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這一點的。韓培戈為啥不派兩個男報務員來,非要派兩個年輕女人來?目的很明確,誘使來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發現非禮之舉,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訓時,三營有個弟兄就因為看溫小姐洗澡挨了槍子,開戰前,原團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雖說章金奎是霍傑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傑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參謀還是要斃章金奎的,這是嘲弄他段仁義。他做縣長時,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營騷擾地方,姦淫民女么?如今你段團長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相信韓培戈做得出。事變后,在省城23路軍司令部的那一幕給他的印象太深了。韓培戈竟然對著地圖上的卸甲甸開槍,竟然當著他和高鴻圖老**的面斃了呂營長,竟然在殺氣騰騰地進行了這番表演后,還能那麼自然地請他出面組建新三團!這位將軍不但是陰謀家,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還是個道道地地的流氓。
雨慢慢地落,他默默地想,由新三團,由面前這場被出賣的血戰,想到了許多深遠的問題,他極想在這告別時刻,把他想到的都告訴弟兄們……
然而,這太不實際了。
他長嘆一聲,收回了無邊的思緒,重又回到嚴酷的現實面前。
現實是,這些浸泡在毛毛細雨中的弟兄們要走出去,繞過1761團的防線,撤到安全地帶,而後輾轉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該卸甲了,他們的仗打完了,他這個前縣長,現團長,得最後向弟兄們說點什麼。
他把這意思和團副霍傑克說了。
霍傑克把火把向他面前舉了舉,大聲對弟兄們宣布:
「清段團長最後訓話!」
他抹去了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嘴張了張,喊了聲「弟兄們」,下面卻沒詞了。
他真不知道該向弟兄們講些什麼。
弟兄們用忠誠的目光望著他。
他愣了半晌,以縣長的口吻,而不是以團長的口吻講話了:
「弟兄們,我……我只想告訴你們,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說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麼賬,讓他們找本縣長算!本縣長拚著碎屍萬段也……也要為卸甲甸縣城留點種!」
他的話語感動了弟兄們,有人嗚嗚咽咽地哭。
他手一揮: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樣的!咱……咱在這裡打了三十六小時阻擊,咱……咱無愧於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縣長感謝你們!真心誠意地感謝你們!你們給本縣長爭……爭了臉,給咱卸甲甸父老姐妹爭了臉,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們!」
看到黽副官、霍傑克和白小姐,他又說:
「本縣長也要感謝殉國的方參謀、溫小姐,和咱黽副官、白小姐、霍團副!沒有他們,尤……尤其是沒有方參謀,咱堅持不到這一刻!方參謀和溫小姐是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遠記著他們!永遠……永遠把他們當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黽副官肩頭,嗚嗚哭出了聲。黽副官和霍傑克眼圈也紅紅的。
他動了感情,聲音愈發嗚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說啥了,我本不是個團長,我……我只是個縣長,我……我把一千八百號卸甲甸人帶……帶到這裡來,只……只把你們這二百來號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獨眼大叫:
「段縣長,別說了,這不怪你!活著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們他娘的就和23路軍司令部算賬!和韓培戈這雜種算賬!」
他點點頭,整了整軍裝,正了正軍帽,最後一次以新三團團長的身份發布了命令:
「弟兄們,現……現在我宣布,國民革命軍陸軍第23路軍新編第三團立即撤出馬鞍山,並於撤退完成後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無論來自何方何部的阻攔,一律予以擊潰!」
說畢,他鄭重抱起了拳,向漫山遍野站著的弟兄們四下作揖,含淚喃喃道:
「弟兄們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侯獨眼率最後湊起的戰鬥部隊走在最前面,黽副官、歐陽貴帶著一幫輕傷員緊隨其後,他和霍傑克並十幾個重傷員走在最後面。隊伍山上進發時,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個細雨綿綿的黑夜,他已決定向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別了,他既無臉面見江東父老,又無法跳脫抗命撤退必將招來的殺身之禍,除一死別無它途。看著撤退的隊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崗子方向躍動,他站在廢墟上一動沒動,只是在白潔芬小姐從他面前走過時,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自小姐倒越哭越凶,最後還是黽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輪手槍那當兒已扣開了空槽,只要他及時地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門,以後的一切便結束了,他這個縣長就和自己治下的一千六百餘名殉國的卸甲甸男性民眾,和這片遍布彈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來了個霍傑克,而且偏在他將槍口對準腦門時來了。他摳動槍機時,霍傑克抓住了他握槍的手,飛出的子彈沒擊中他的腦門,卻擦著胸前的皮肉,擊中了他身體另一側的肺葉和肩膀。
嗣後幾分鐘,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流血,能嗅到濃郁的血腥味,能聽到霍傑克驚慌的呼喊。後來,響起了腳步聲,伴著腳步聲,許多人來到他身邊,有劉破爛和白小姐。他沖著白小姐苦澀地一笑,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濕漉漉的夜晚的濕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過去。睡過去前的最後一瞬間,他以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願死定了,遂挺著身子,於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中,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我也無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