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務兵小豁子在短短几天內一下子看透了這座第九中國軍人營和這個世界的卑劣無恥。

事情很清楚,五月十日早晨的集體逃亡是突發的,塗國強連長和大多數弟兄都不知道。營門口的槍聲響了之後,塗國強連長還端著臉盆在那兒發獃,他當時就站在塗連長身邊,親眼看到塗連長摔了臉盆罵人。牛康年說:「還愣著幹啥,跑哇!都跑哇!」塗連長腳一跺說:「跑個屁,巡捕房就在門外,又沒事先計劃好,到不了大門口,人家就會把咱們打回來!」牛康年和那幫弟兄偏不聽,偏「嗷嗷」叫著往營門口沖。結果真被塗連長說中了,沒一個逃出去的不說,還死了三個,傷了十幾。據說巡捕士兵們用的是減壓子彈,若是用常規子彈,死人會更多。

他當時沒跑。他相信塗連長的話。林營長在時,他聽林營長的,塗連長成了頭,他自然要聽塗連長的。服從長官總不會錯。

卻不料,三天以後,羅斯托上尉還是找到了他頭上,說是他參予謀划逃跑。他真覺著冤,再三申明自己事先不知道,逃跑時也沒跟著跑,還拖出了塗連長做證明。羅斯托一聽到塗連長就惱了,打了他的耳光,還罰他今日餓一天飯。

挨耳光時才知道,和魯西平連長一起帶頭逃跑的白科群連副被抓住后,把塗連長和大伙兒都供了出來。供的不是這次逃跑,而是預謀中的逃跑。白科群被押進中央捕房的當天晚上,塗連長也被抓進了中央捕房。他的運氣還算好,只是被罰餓飯,沒進捕房。

真想不到人會這麼壞,自個兒栽了,也拉著別人一起栽,預謀中的逃跑,與五月十號早晨的逃跑根本無關,白科群連副竟向羅斯托供了,那十幾個參予謀划的班排長們也都被迫供認證明了塗連長謀划逃跑的確鑿。

當時的謀划,他記得很清楚,大家都是擁戴塗連長領頭逃的,尤其是白連副,口口聲聲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說,萬一事敗,一定陪塗連長去坐牢。現在倒好,一個個全變了,白連副不是去陪塗連長坐牢,而是把塗連長拖進了中央捕房,去陪他坐牢。

人呵,真不是個東西!平時看起來,有鼻子有眼的,真碰上事了,卻只會做縮頭烏龜。

他小豁子沒做縮頭烏龜,咬死口就是不承認有啥逃跑的謀划。他說那夜塗連長是和大伙兒講故事。還說,那故事挺長、挺長的,他沒聽完就睡著了。他天真地要羅斯托上尉不要信白連副的話。那當兒,他根本不知道那幫班排長也會跟在白連副後面去作證,還熱切地幻想著塗連長帶他逃出這片墳坑哩。

現在,一切都沒指望了,林營長、費營副回不來,塗連長被抓走了,電錶房又移出了營區,他們只能老老實實呆在這裡挨日子了。

日子真難挨,動不動還要餓飯,真不知啥時才是個頭?

今日餓飯也絕,羅斯託命令營區里的巡捕把屋門鎖上了,誰想送點東西給他吃也送不進來。睡也睡不實,肚裡沒食,老醒。

天朦朧黑時,不睡了。兩手扒在北面窗台上,睜著模模糊糊的淚眼朝灰暗的公寓樓看,一廂情願地幻想著那邊能扔點啥吃的過來。他記得林營長和他一起住在這間屋子時,常有人夜間扔東西過來,有一回扔了煙,林營長還教他吸,嗆得他直咳嗽。公寓樓里住著一個小姑娘,老朝他做鬼臉,還衝著他傻笑。他挺喜歡她,有一次還用煙盒精心疊了個紙飛機飄過去。

小姑娘還在么?她在幹啥?她知道不知道林營長走後,這裡發生的事?她還會把關在這裡的國軍看得那麼好么?

想必她不會知道這裡的事,還會把這裡穿軍裝的人都當英雄看。這實在是挺糟糕的事,待她長大了和這些傢伙們打交道時,是要吃虧的。

真想把這陣子悟到的一切都告訴她,要她不要相信大人們那些騙人的鬼話。他就是上了大人們的當,才在十五歲穿上軍裝,鬧騰到這座軍人營來的。大人們都說要打鬼子,都說有人出人,有錢出錢,他頭腦一熱,甩下貨郎挑子就從了軍,氣得爹娘哭天搶地。

好在從軍之後碰上了林營長。林營長對他不錯,一直把他當小兄弟待,教他識字,教他下棋,遇到危險,總把他留在後面。

林營長是好人,只是這種好人太少了,百不挑一。而且,好人大都沒啥好報,還不知林營長在十二營又吃了啥苦頭哩!

十二營在那裡?小姑娘知道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好了,能替他帶個口信給林營長,讓林營長把他也要到十二營去。這個九營不能呆,壞種太多。

餓。真餓。

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了許久、許久,淚水順著手指縫往下流,一滴滴落在窗台上……

朦朧中,隱隱聽到了「喂喂」的喊聲,抬頭一看,對過公寓樓的陽台上正站著那個小姑娘。

他忙轉過身,揩去了臉上的淚水,勉強沖著小姑娘笑了笑。小姑娘用竹桿挑了個飯盒過來,飯盒冒著騰騰熱氣,還散發著燒肉的香味。

他高興極了,伸手去夠,卻沒夠著。

他爬上窗檯,又去夠,什麼人卻抓住了他的胳膊,把陽台、小姑娘和熱氣騰騰的飯盒都抓沒了……

醒來時發現,是林啟明營長站在身邊,林營長還把一條線毯披到了他身上。

他以為又是夢,揉揉眼睛再看,林營長還在,正用粗糙的大手給他揩臉上的淚呢。

他撲進林營長懷裡,放聲哭了起來,邊哭,邊把這一個月來營中發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冤屈都和林營長說了。

林營長道:

「我知道!都知道!我要和布萊迪克和羅斯託交涉,讓他們把塗連長和被押走的弟兄都放回來!」

他當即叫了起來:

「白連副不能放!這傢伙是壞種!把塗連長和大夥都賣了!」

林營長皺了皺眉頭:

「白連副是不好,可魯連長和塗連長也太莽撞!他們就沒想過,如果租界十幾個軍人營都這麼干,日本人還不早就進兵租界了?幹啥子都得有理、有利、有節,不能莽撞胡來!咱們是軍人,是在第三國租借地,這一點每個弟兄都得清楚。」

他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只知道林營長回來就好了,他又有了依靠。林營長決不會出賣自己的弟兄,也決不會看著他再餓飯。

只要不再餓飯,就比啥都好。

這才記起自己的職責,想去給林營長打洗臉水。林營長將他拉住了,說是都半夜三更了,湊和睡吧,脫了外衣便躺下了。

剛躺下,費星沅營副就進來了,也沒拉燈,摸黑和林營長說了很長時間話,又是交涉放人,又是上操升旗什麼的,都很激動。聽他們說起來,恍惚上操、升旗布萊迪克中校都又同意了,也不知因為啥。

營長,營副在身邊,他有了安全感,肚子似乎也不那麼餓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又夢見了小姑娘。小姑娘和他一起在表哥家吃大席,整雞、整魚不斷地上。他貪婪地吃著,油汁,湯水抹了一臉一嘴。小姑娘歪頭瞅著他,竊竊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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