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散操以後,林啟明沒回小紅樓,獨自一人沿著操場邊緣散步。這當兒操場上的人不多,寥寥幾個,眾多弟兄都一個方向朝小紅樓和各自的平房走。操場一角的帳篷已大都拆完了,特警中隊和公民訓練團的弟兄們陸續放走、逃走之後,原住帳篷的弟兄,全住到了平房裡。偌大的操場把林啟明的背影映襯得很孤單,使費星沅沒來由地替林啟明生出了一種孤獨感。
費星沅認定林啟明的心是孤獨的,全營弟兄中,真正用整個身心擔負起這個民族、這個國度全部苦難的,大概只有林啟明一人。林啟明令人敬重,也正在這一點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並勉勵,乃至強迫全營弟兄和他一起為之。
他卻做不到這一點。儘管他知道林啟明是對的,儘管他也象林啟明那樣,不願有愧於他為之浴血奮戰的國家和民族,但他決不會做第二個林啟明。他代表國家,也代表自己。他要維護民族的尊嚴,也要維護自身的尊嚴,並爭取可能獲得的自由。他要選擇無愧於良知的生存形式,也不反對任何弟兄做任何其它選擇——甚至魯西平和牛康年的選擇。
他和林啟明議論過魯西平和牛康年的事。不管林啟明說啥,他都堅持認為,魯西平的選擇沒有錯。魯西平的腦子沒啥毛病,為自由不惜戰死,便是沒毛病的確證。如果嚮往自由就是毛病的話,那麼,整個人類都有毛病。魯西平的問題只是,他在奪取自由的動機和方式上出了岔子。牛康年也沒錯,一個人首要的問題是好好活下去,只有活著,才會有自己所屬的民族和國家,人死了,哪還有什麼民族和國家的區別?東洋人、西洋人、中國人,埋進土裡都是一堆白骨。要考慮的只是:自己個體的生存和民族的生存是否能完全割裂開?民族的生存,是否就是個人生存的天敵和負擔?牛康年顯然在這個問題上沒弄清楚。
他對一切都一目了然,只是在弟兄們面前沉默寡言,啥都不說。他是營副,是黃埔軍人,知道怎樣維護一個上尉軍官的威嚴和形象。撤離德信大樓以後,許多人——許多在戰場上無愧于軍人榮譽的人都垮下來了,他卻沒垮。在醫院裡,當塗國強連長提出甩了林啟明逃跑時,他馬上意識到這其中的卑鄙。他不贊成林啟明的偏執,可更不能做任何卑鄙計劃的同謀,這關乎人格。
他處在觀念格殺的漩渦中。返歸第九軍人營,轉眼又是兩個多月了,兩個多月中,重新開始的精神升旗和上操,惹出了弟兄不少牢騷,有人還直罵娘——不是罵他,都是罵林啟明的。弟兄們似乎知道他於沉默中執行林啟明命令時的矛盾心態,當著他的面也敢罵。尤其是牛康年一伙人,簡直把林啟明看作了十惡不赦的暴君。從那次隊列前的頂撞之後,牛康年瞅林啟明的眼光總有些異樣。
他覺著這很危險,鬧得不好,非出大麻煩不可,想了幾天,還是決定要和林啟明好好談談。
作為營副,他要服從林啟明的命令,可作為朋友,他卻不能不勸勸林啟明。這並不是要指出林啟明在哪些地方做的不對,而是要告訴他,國家和民族的苦難不是哪一個人的肩頭可以擔起來的。對此,林啟明應該有清醒的認識,應該在堅持自己原則主張的同時,兼顧弟兄們的情緒。
林啟明會聽他勸說的,兩個月前的那次,塗國強因白科群出賣自己,報復了白科群。有個弟兄來報信,說是打起來了,林啟明起身就要下樓處理,他忙把他拉下了。事情很清楚,林啟明下去沒好處,白科群出賣自己的弟兄應受懲罰,而懲罰又不能由做營長的林啟明下令執行,那麼,讓塗國強教訓一下白科群,並不是壞事。一來實際施行了懲罰,二來,讓塗國強出了口氣,三來,長官方面又不擔責任,豈不完滿?!林啟明沒聽他說完就明白了,繼續在樓上和他下棋,直到有人說羅斯托上尉奔小紅樓來了,才和他一起下樓收風。事後,林啟明直誇他遇事機敏。
是七月的一個傍晚,天很熱,也很悶,沒有一絲風。操場堅實的土地上,簇簇片片的野草都顯得蔫巴巴灰蓬蓬的,東牆根的兩棵楊樹綠葉滿枝,陽光照著,投下了一片水跡般的陰影。
林啟明走進了那片陰影中,叉腰站住了。林啟明的面孔是對著牆的,他看不見,能看見的只是林啟明穿著軍裝的脊背。林啟明的軍裝已經很破舊了,脊背上補著兩塊補丁,下擺毛了邊。
租界管理當局倒是在入春前後每人發過一套服裝,顏色是深綠的,袖口和褲腿上都有黃圈,林啟明堅決不穿,許多弟兄也不穿。大伙兒都極一致地認定那是囚服,為此,林啟明還向羅斯托上尉和布萊迪克中校提出過抗議。
林啟明無疑是個真正的軍人,那打著顯眼補丁的軍裝里包裹著一具屬於軍人的軀體。這具軀體只應該倒在戰場上,決不應倒在這片西洋人的租界里。他有個不祥的預感,總覺著林啟明會在某一天挺不住的時候,一頭栽倒在這片被囚禁的土地上。而林啟明倒下了,這裡會出現什麼情形,他不敢設想。
小紅樓的電喇叭在廣播福音電台的宗教節目。一個虔誠的教徒在和一個叫做什麼詹姆斯的牧師一問一答。教徒的聲音很清晰,是一口略帶江浙口音的國語,牧師卻總象咬著舌頭,中國話說得不太標準。
「我們上帝的孩子如何理解上帝的聖潔?」
「上帝的聖潔在於,他名為『聖者』又叫『忌邪者』他兩眼清潔,不視邪僻,不看奸惡。惡人的道路為他至為憎惡,追求公義者為他所喜愛……」
他在福音電台的廣播聲中,慢慢向林啟明凝立著的地方走,一直走到林啟明身邊了,林啟明還沒發覺。這益發使他感到林啟明內心深處那難以言述的孤獨。
林啟明卻不承認,從沉思中醒來后,馬上用一副威嚴的神情,替代了臉上原有的憂鬱。
他關切地問:
「老林,想啥子?」
林啟明搖搖頭:
「沒想啥!揣摸著咱們開到上海參加淞滬會戰眼見著快一年了,弟兄們能這樣堅持著就挺好!」
他嘆了口氣:
「還能堅持多久?戰爭老不結束,就老這麼堅持著么?弟兄們罵娘哩!」
林啟明點點頭,自信地道:
「我知道!愛罵就讓他們罵吧!往天沒進軍人營,他們不也罵過么?強行軍他們罵,開上去打仗他們罵,可上千里路照走下來!一場場硬仗照打下來!這些弟兄們我了解,罵歸罵,干歸干,都是好樣的!」
他苦笑道:
「這裡和外邊不同,老林,咱得慎重行事才好哩!精神升旗倒還罷了,天天上午、下午上操,弟兄們牢騷太大,而且,一些牢騷也不無道理。有的弟兄說,飯食這麼少,又這麼差,不上操都餓,上了操就更餓了,眼下又是大熱天了,你我能忍著,弟兄們不能長期忍啊!」
林啟明目視著高牆外的自由天空,不經意地道:
「這我已注意到了,前天就和羅斯托上尉進行了交涉,還請劉翻譯帶了一封信給布萊迪克中校。昨晚,羅斯托上尉告訴我,他們已同意每天集體增加四十斤糙米的主食。天熱,上操可以改在早晨和傍晚。」
「這只是問題的一面,另一面,弟兄們不好和你直接說,我……我也不太好說。」
林啟明把目光從高牆外的那片天空收回來,正視著他:
「你說!你是三營的營副,有責任說!」
他鼓起了勇氣:
「弟兄們的覺著天天上操沒啥實際意義,這裡畢竟不是咱在永縣的軍營,沒仗可打,天又熱,老……老這麼折騰……」
林啟明板起了面孔:
「你費營副也這麼想么?」
他搖搖頭,坦誠地道:
「不是!我是替弟兄們傳個話。」
林啟明手一揮:
「那就替我轉告他們,我林啟明在一天,這操就得上!這旗就得升,不說代表啥國家,民族了!就是對弟兄們本身也有好處!一來鍛煉身體,二來增強軍規軍紀觀念!天再熱,軍人還是軍人!」
這不無道理。
他不作聲了,撩起軍裝的衣襟扇風。
小紅樓頂的電喇叭還在響:
「如何理解上帝的公義?」
「上帝的一切所行,無不公義。他喜愛公義,正直的人必得見他的面,惟有惡人和喜愛強暴的人,他心裡憎惡。上帝不能容忍人對人的欺壓。他不偏待人,在審判的日子必照各人的行為報應個人,顯出他的公義。」
「如何理解上帝的信實?」
……
林啟明似乎覺出了自己的粗暴,動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又說:
「費老弟,要挺住!要帶著弟兄們一起挺住!世界可不象上帝的福音電台上講的那麼好。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徐州五月底又陷落了,統帥部正在組織進行武漢會戰。淞滬一戰之後,我們身陷囹圄,國家和外面的弟兄也不輕鬆呵!也在流血犧牲呵!」
費星沅知道,營區的電喇叭自從四月里鬧出事端后,再也不播這類消息了,遂驚訝地問林啟明:
「徐州陷落,和武漢組織會戰的事,你聽誰說的?」
林啟明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是劉翻譯前日告訴我的。我聽了以後很難過,覺著咱們這些軍人沒為國家盡到心!」
費星沅心中一震,不禁一陣滄然。
林啟明沉默了片刻,用商量的口吻道:
「如今已是七月底了,我想在下月的『八一三』,把咱國旗真正在營區里升起來,搞一回滬戰周年祭,你看好嗎?」
他習慣地答道:
「我聽你的!」
林啟明搖搖頭:
「不,我是和你商量。」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同意。」
真見鬼,他原是要勸說林啟明的,不知不覺,竟被林啟明說服了,還同意了林啟明搞周年祭的計劃。
後來想想,覺著也不怪,林啟明就是有那麼一種人格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