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就象事變發生得很突然一樣,事變結束的也很突然。砦司令死後不到三小時,清水旅團和汪記和平建國軍在國軍背後打響了。國軍三十八師和五二三旅之一部突破重圍,向南面雲嶺、白水方向轉進;三十七師則被迫投降,編入了和平建國軍序列。與此同時,池南蛟稟承清水旅團長的意思和孫忠孝談判達成協議:在保存地方自治的前提下,改地方自治為「和平自治」,廣清八縣和自衛軍所屬各部一體易幟,服從南京汪**,其境內所有青天白日旗一律加掛「**救國」三角飄帶一條。
清水太君的「清掃作戰」,也就是後來被人們稱做「易幟事變」的大膽設計如期完成。清水太君為此得到了天皇陛下頒發的勳章,池南蛟也得到了汪**親切召見的殊榮。汪**稱這場事變為「和平建國運動傑出的一例」,並點名指派池南蛟代表南京國府出任廣清和平自治地區行政專員。
池南蛟帶著隨員接管清河專署時,發生了一樁小小的意外。忠於重慶國府的軍事督察鄭靈寶率著幾個原專署人員,向池南蛟和他的隨員頻頻射擊,使得池南蛟不得不在整個事變已結束的情況下,又進行了一次局部戰鬥。戰鬥的結果不言而喻,鄭靈寶所代表的重慶國府在幾十分鐘內就敗北了。幾個人死的死,傷的傷,鄭靈寶自己也在受傷之後做了俘虜。池南蛟看在國軍李司令的份上,沒殺鄭靈寶,給鄭靈寶養好傷后,將鄭靈寶和原本就受了傷的應北川一起禮送出境了。
那當兒,池南蛟並沒有意識到他當專員一事中含有的陰謀成分,以為自己是以匡漢正義軍司令的身份做專員的,是這場事變給廣清八縣民眾造出的第二個砦司令。不料,出任專員沒幾天,司令的職務便弄丟了,一直拒不接受南京改編的匡漢正義軍,也在他不當司令的第二天,正式更名為和平建國軍,編入了南京汪記政府軍序列,後來又得知重慶方面的專員應北川在廣清的地位還不如個聯保主任,這才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被耍的不只是池南蛟一個,自衛軍副司令孫忠孝也被耍了。南京政府和日本人要軍政分治,委任孫忠孝做了和平自治委員會**,不顯山不露水又幹掉了一個兵權在握的悍將。自衛軍司令的帽子倒扣到了從未真正帶過兵的武起敬頭上,搞得武起敬誠惶誠恐不知所措,做了司令第二天,就忙不迭地向清水旅團長討教治軍方略去了。
砦振甲和劉景瑞未動。砦振甲依然做他的副司令,劉景瑞依然做他的副官長。
砦振甲對新任司令武起敬的親日媚態很看不慣,念念不忘自己的父親,無數次暗暗發誓要把砦副司令的這個副字用槍炮轟掉,以正統砦司令的名義重整山河,開創地方自治事業的新紀元。
劉景瑞則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每時每刻都盯住武起敬和孫忠孝的舉動不放,並悄悄記下來,準備加重將來發言的分量。有時,夜深人靜,絕對安全的時候,也把砦司令的親筆遺囑拿出來研究一番。開初倒沒研究出什麼名堂,後來,研究得很深入了,才發現了問題。砦司令要他們「擁護中央,驅逐外患」,這中央是重慶的蔣中央,還是南京的汪中央?外患是指日本人,還是指國軍?抑或是二者兼之?砦司令沒說清,他也沒法說清。這就很麻煩了。為了日後沒有這種麻煩,他在記日記之餘,又刻苦練字,努力模仿砦司令手跡,想在時機成熟時為砦司令重寫遺囑。
也有在這次事變中討了便宜的。天義師範學校孫正才老先生算一個,廣清農機廠孔越文算一個。砦司令死了,不能再兼那麼多正職了,孫老先生由副校長而校長,孔越文由副廠長而廠長。
孫老先生很糊塗,做了校長好長時間都不知道廣清已發生了一場不得了的事變。他以為自衛軍已把圖謀犯境的國軍打敗了,一切還和原來沒二樣,心安理得得很,照樣之乎也者講砦司令的《地方自治淺論》,時而也提到蔣委員長,說是蔣委員長也支持搞地方自治哩!身為和平自治委員會**的兒子孫忠孝幾次提醒他,才使他弄清楚了:除了蔣委員長,還有個汪**,地方自治也叫和平自治。老先生認為,這「和平」二字改得好,唯有倡導和平,天下方可歸心。
孫老先生尚且如此,砦司令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廣清四十二萬民眾就更是如此了,誰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變,誰也不明白專署大院的那面青天白日旗為何要加上「**救國」的三角飄帶?飄帶上的字和他們關係不大,他們依然象往常那樣交款納糧。不過,款送給誰用了,他們不知道,只知道送糧的大車往日是往南去,如今是往北去。南邊通往政府區的路已漸漸長滿了草,而北面過射鹿的公路卻越拓越寬,能並排走三輛大車。
砦司令歸天的事民眾們知道。他們有人說砦司令本來就不是人,是天上的星宿,眼下是升天歸位了,在天上還管著廣清地界。又有人說,砦司令不是升天,是仙逝了,「**救國」的飄帶,就是那些大人老爺們給砦司令打出的幡,可說完這話免不了失魂落魄問一聲:日後誰來當砦司令哇?
孔越文做了廠長頭幾天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看到武起敬帶著身著長袍馬褂的清水少將到廠里巡視,才知道自己成了漢奸。一個月後,揣著砦司令生前交給他買鋼管的綿羊票,逃出自治地區,投奔了共產黨的游擊隊,給八路造地雷、手榴彈去了。
一切都沒變。
砦司令在和不在都一樣。
砦司令年輕而風光的畫像依然在四處懸著,親切慈祥地看著大家。稍有不同的是,每幅畫像下多了張偽造的「砦公遺囑」。
偽造之遺囑云:
「余致力於和平自治凡二十年,雖勞苦而不辭,雖榮辱而不計,地方建設方具規模,然細察之,多未完成,實難瞑目。望我同仁,繼續努力,和平奮鬥,強我廣清,富我民國。」
「遺囑」不僅掛在牆上做樣子,廣清民眾還要很真實地背誦,背錯一字,打一軍棍,依然是扒下褲子打屁股。
《地方自治歌》也在唱,小小的變化是,歌名改了,改為《和平自治歌》了,歌詞中所有地方自治一體改成了和平自治。每逢開保長大會或有重大慶典,《自治歌》照例要唱,不會唱的,照例要打屁股。
自衛軍的軍歌《滿江紅》是不準唱了,但那調兒還讓哼。後來,一個留過日的洋學生按那調兒重新填了詞,把「靖康恥,猶未雪」等等,換成了「中日滿,永親善」之類,自衛軍司令武起敬認為很好,親自帶人唱給清水少將聽,嗣後,便勉勵自衛軍的官兵們好好唱,唱不好,還是打屁股。
砦司令生前酷愛的打屁股的刑罰,依然是和平自治區範圍內唯一的刑罰——槍斃不在此列。
劉景瑞副官長認為有點不對頭。砦司令的時代已經過去,眼下又擁護汪**,實行新政,總得多少有點新氣象?遂斗膽提出了個並不太新的建議:打屁股時,不要再扒人家的褲子。砦振甲頭一個反對,武起敬第二個反對,孫忠孝一看握有兵權的正副司令都反對,也很乾脆的參加了反對。他們一致認為,砦司令立下的規矩不能動。結果,劉景瑞只好灰溜溜地吞回了自己的建議。
清水太君骨子裡也是崇敬砦司令的,曾很明確地說過,眼下的和平自治,還要照砦司令生前地方自治的法兒來辦。清水既熱愛中國,又熱愛地方自治,他身著其酷愛的中國式的長袍馬褂在廣清各地走了一圈后,大為感慨,認為被砦司令治理成這樣的廣清,就是未來新中國的樣板,就是大東亞共榮圈裡提前實現了的王道樂土。清水少將說,砦司令是個了不起的偉人,就人的質量來說,絕不在重慶蔣委員長和南京汪**之下。蔣、汪沒搞好一個中國已頗不容易,砦司令在兵荒馬亂的年頭,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保持了自己光榮的獨立,把自治地域建成了一個準國家則更不容易。
出於對砦司令的深深敬意,清水少將親自參加了砦司令的喪禮,繼爾,又在一年之後,參加了砦司令的遷靈大典。
大典在一個秋日的早晨舉行,是日,從廣仁縣城到牛頭山坡砦公陵的三十餘里公路旁站滿了奉命守候的軍民。砦司令的棺木和他生前坐過的司蒂倍克汽車,都被紅緞罩蓋著,在夾道聳立的人群中緩緩拖向陵墓。靈柩和汽車所到之處,禮炮轟鳴,爆竹齊響。商販擺桌獻供,焚香奠酒。學生奏樂齊唱《和平自治歌》。自衛軍士兵鳴槍致意。直到中午,才把砦司令和他的司蒂倍克一起永久性地安葬在砦公陵。
砦公陵是廣清賢達們考證了北平十三陵,南京明孝陵和安陽洪憲皇帝袁世凱陵后修成的,依傍著牛頭山勢,氣魄宏大。陵周用白玉砌就,墳冢白玉圓頂,環墳築有玉石欄杆並玉石台階。墳側蓋砦公享殿,依帝王宮殿用琉璃瓦修成。陵道兩邊也仿明孝陵雕了石人石馬,駱駝龜蛇。從山下到陵前建了三個高大的玉石牌樓,分別刻有各界賢達們歌功頌德之詞、贊、銘、誄。
賢達們對砦司令異口同聲的讚揚。易幟事變后不論是留下來繼續做賢達的,還是逃出去做寓公的,對砦司令都無微詞。留下來的賢達們理直氣壯,認定他們是在繼續砦司令的自治事業。逃走的賢達們則認定砦司令生前有骨氣,從未當過漢奸,他們也不能當漢奸。他們懷疑砦司令是被孫忠孝、池南蛟、武起敬、砦振甲們夥同日本人搞死的。
孫忠孝、池南蛟、武起敬、砦振甲都想當司令。連根本沒資格想的副官長劉景瑞也想當。然而,誰也不敢把這層意思表露出來。廣仁總部會議室里,砦司令慣常主持會議坐的那把棕色豬皮椅子,從砦司令去世那天開始,就沒有誰敢貿然坐上去。後來,劉景瑞別有用心地提議,把那位子永遠留給砦司令,以示後繼者們對砦司令永恆的懷念。大家一致同意。於是,砦司令永存了,每逢開會,砦司令坐過的那張豬皮椅子的椅背上就套上了砦司令生前穿過的軍裝,有時也套大褂,這要看開什麼會。豬皮椅前的桌子上供上了砦司令生前戴過的軍帽,有時也供禮帽,當然,也要看開什麼會。
後繼者們在砦司令死後,真正忠於砦司令了。每次會議開始前,他們也要和廣清民眾一樣,背誦砦司令畫像下面的「砦公遺囑」。「遺囑」是假的,是他們集體偽造的,這一點他們最清楚,可還是得背,而且,一個比一個背得認真。背得時間長了,也就不再懷疑那「遺囑」的真實性了。他們認定那「遺囑」正是砦司令在天上發出的偉大聲音。甚至連秘密保存著砦司令親筆遺囑的劉景瑞,也只是在深更半夜仿照砦司令的筆跡練字時,才能保持清醒的判斷,而一坐到會議室里,一看到砦司令的畫像,他就迷糊了,簡直不能相信有誰敢在砦司令面前做假。
二十年前那個年輕的砦司令在看著他們,嘴角上帶著嘲諷的微笑,彷彿在說: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不會再有新的事變了,這塊土地上自從出了我砦司令,你們的一切機會都消失了,永遠消失了……」
他們卻不信,各自的心裡都在悄悄問自己:
「下一次什麼時候開始?」
1989年8月於南京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