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奶奶人已走了,臉孔卻還在龍國康眼前晃。龍國康咋想咋覺著二奶奶沒道理。二奶奶叫放黃少雄便能放么?放了他,咋向日本人交賬?說他死了,拿不出屍首;說他跑了,更屬荒唐,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重傷員,竟能跑掉,純粹是講故事!
不放又不行。被迫打掉獨立旅,已惹惱了二奶奶,再把關玉珠的相好旅長送給日本人,二奶奶不會和他拉倒。當然,他手握兵權,不會怕什麼,可日後這隊伍就難帶了,地方就難肅靜了,七方面軍全體將士向中央反正的大計沒準也要泡湯。
事情全壞在黃少雄手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七、八百號弟兄葬送了不說,還把他拖到了陷阱邊緣,就沖著這條,槍斃他十次也不為過。
當初真該讓黃少雄凍死在柳河大堤上,黃少雄自己死在柳河大堤上,他就能向兩方面交賬了,日本人和二奶奶都沒話說。現刻兒,黃少雄偏死不了。醫官說,他腿上、腰上的三處傷口都不致命,雖說失血過多,也早緩過來了。他只想著黃少雄忘恩負義,想親手斃了他,卻沒想到斃他會帶來的麻煩。
一連抽了幾煙斗煙,反反覆復思慮了好久,還是決定連夜和黃少雄談談,單獨談談。解鈴還須繫鈴人,解決黃少雄的問題,還在黃少雄自己。黃少雄犯的是死罪,他不殺他,他也活不成,只要黃少雄明白這一點,主動放棄生命的主權,事情就好辦了。
他認為黃少雄應該明智一點,為第七方面軍,也為未來的光復大局,獻身許國。
趕到醫院已快十點了,十幾個看押黃少雄的衛兵還挺精神地在病室門口和樓道四周立著。為首的一個副官向他報告,他擺擺手阻止了,吩咐他把好樓梯,不要放任何閑雜人員上來。吩咐完,獨自一人進了黃少雄棲身的病室。
黃少雄沒想到他會來,開頭有點不知所措,後來就對他大罵不止,一口一個「漢奸」,大概想逼他在盛怒之下拔槍把自己斃了。
他不傻,強壓著心頭的火,不動聲色,一直等到黃少雄罵夠了,精疲力盡說不出話了,才從懷裡掏出鑲銀的六輪手槍,放在正對著黃少雄病床的桌案上。
黃少雄一看到那六輪手槍就呆了。這小子曾沖著這支槍,背叛過他,後來他重做師長以後,才把槍還給了他,他這時候拔出這把槍,黃少雄該知道意味著什麼。
他在桌案前踱著步,臉對著那槍,根本不看黃少雄,說出的話平平和和,卻帶著明顯的嘲諷:
「你罵我老龍是漢奸,那我要問一下啦:你黃少雄是不是漢奸呀?你這第七方面軍的獨立旅長當了幾年呀?」
黃少雄吼道:
「我……我他娘是被迫的,沒辦法!」
他冷笑道:
「那麼,我龍某人是自願的么?二十八年在黃泛區的情況你們不知道么?我不背著漢奸的惡名簽字接受改編,八千號人就要葬送在我手裡!我不能象你和凌師長那麼不負責任!過去,你們為了兩支手槍,敢動手抓我;今天,你黃少雄為了自己做反正英雄,敢把這麼多弟兄往墳坑裡送……」
黃少雄爭辯道:
「我……我不是為自己!我……我是為國家,為民族!我黃少雄是中國人,弟兄們也是中國人,都不願當……當漢奸!」
他緊盯著黃少雄失血的面孔:
「不對吧,黃旅長?你這麼干有個人想法吧?你三次背叛我,都是有個人想法的吧?」
黃少雄高傲地一笑:
「沒啥個人想法。二十二年,你身為師長,帶我們弟兄剿匪,自己通匪,難道不該抓么?悔只悔當初放了你,才給今天864團的弟兄種下了禍害!后一次和今天這一次更算不得背叛!為一個中國軍人的良心,為國家和民族,你就是我的親爹,我也得反你!」
他愣了一下,又問:
「那麼,為中國軍人的良心,為國家、民族,你黃少雄是不怕死嘍?」
黃少雄腦袋一昂:
「怕死老子就不起事了!」
他笑了:
「好,說得好!可事先你咋就不和我這個總司令通個氣?商量一下?」
「你?你這鐵杆漢奸會同意反正?」
「為啥不呢?我龍某不是中國人么?」
黃少雄迷惑了,一時不知該說啥。
他走到黃少雄身邊,壓低嗓門道:
「小老弟,不瞞你說,為第七方面軍全體反正,大哥我已做了安排,可你在四林鎮這麼一鬧,我整個計劃泡湯了!」
「你……你騙人!」
他鄭重而莊嚴:
「我不騙你,我今天到這兒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如何在這種困難情形下,完成第七方面軍的反正!」
黃少雄警覺地問:
「現在和我說這些有啥用?我和獨立旅都完了!」
他搖搖頭:
「不!你沒完,你還活著!為國家、民族,你不懼一死,所以,我要借你的頭用用!」
黃少雄怔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繞了這麼大圈子,才扯到正題!龍老三,你也他媽的太娘們氣了!落到你手裡,老子壓根沒想過要活!864團這麼多弟兄都死了,再加上一個我又算毬!」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
他待黃少雄笑夠了,才嘆著氣道:
「少雄老弟,我不會殺你!你十五歲在洪峪縣城吃了我的饃,跟我出來當兵,二十多年來恩恩怨怨雖說積了不少,可都沒把我逼到殺你的份上。我想,你也不會殺我,就是昨天真的在四林鎮抓住了我,你也不會殺我。所以,你要怕死,不願死,我會放你!可你走以後,日本人會問我要人,會懷疑七方面軍不穩,會加強對我們隊伍的防範……」
這都是真心話,他不知道能不能感動黃少雄,但他自己是被感動了,說到後來,眼圈竟有些紅。
黃少雄默然了,好久,才不無凄涼地說了句:
「你不殺我,日本人還是要殺我,追到天邊也要找我算賬!」
他寬慰道:
「這倒不怕!大哥我敢放你,就敢保證日本人抓不到,況且,還有史二奶奶和鄲城、白集兩市十八縣各堂口的弟兄幫持!」
黃少雄痴獃呆地想了好一會兒,又問:
「不是我多心,我怎麼才能相信你龍總司令會反正呢?這事你過去從未提過!」
他點點頭:
「問得對。我要是你,也會這麼問的!」
他從懷裡掏出事先寫好的一份反正通電稿,摔到黃少雄面前:
「看看吧,上面有本總司令的簽名,如果我不在時機成熟的時候,率七方面軍全體弟兄向中央反正,任何人都可以砍我龍某的腦袋以謝天下!」
黃少雄眼睜得滾圓:
「當真?」
「當真。這字據給你,你可以交給任何靠得住的弟兄收藏。你也清楚,這不是兒戲,落到日本人手裡,這張薄紙就是我的催命符。為國家、為民族,你小老弟押上了身家性命,我龍國康也敢押上身家性命,這,該公平了吧?!」
黃少雄相信了,淚眼朦朧望著他,終於點了下沉重的腦袋:
「大……大哥,我……我答應你!我……我黃少雄不是孬種!」
他把桌案上的六輪手槍輕輕推到黃少雄面前:
「你喜歡這把槍,這把槍你就帶走吧!大哥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好送你了……」
淚水從黃少雄深陷的眼窩裡溢了出來,順著鼻根緩緩流下,打濕了掩在身上的被頭。
「大……大哥,別……別記恨我……」
黃少雄嗚嗚哭出了聲。
他也想哭,為黃少雄,也為被迫打掉的864團的弟兄。他極真誠地想:他們都是好樣的,都把一腔愛國熱血灑在了曲線救國的戰場上,就沖著他們的仁義和英烈,他龍國康還有什麼個人恩怨不可拋棄呢?!
他動情地抓住黃少雄的手,哽咽道:
「少雄小老弟,大哥不記恨你!大哥為啥要記恨你呢?你給大哥長了臉,大哥眼見著你從一個光認識白面饃的傻小子,出落成一個抗日英雄,敬都敬不過來呢!四年前大哥收容你,既是看史二奶奶的面子,更是看在你打日本的能耐上!」
「我……我錯怪大哥了!」
他撫摸著黃少雄的手:
「這也不怪你,帶領整個七方面軍反正是樁大事,我不好和你講,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咋好怪你呢?」
黃少雄點點頭,又說:
「光復以後,別忘了叫弟兄們到我墳頭擺碗酒!」
「成!我親自帶酒去看你!」
「還……還有一樁事要拜託大哥!」
「你說。」
「玉珠有了,是我的,我知道。大哥務必要把關玉珠當我的家眷看待。」
「成,不但有我,還有二奶奶,二奶奶待玉珠可比自己親閨女還好!」
黃少雄滿意地笑了:
「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最後,黃少雄提出,要和關玉珠見一面,他一口答應了,說是馬上派人去請……
會面的情況異乎尋常的好,他感動了黃少雄,黃少雄也感動了他;他覺著自己人格偉大的同時,也感到了黃少雄人格的偉大。
走出醫院大門,龍國康鼻子一酸,落下了兩滴英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