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霍傑克在那晚的馬鞍山上發現了生命的輝煌,湊著爆燃的篝火,他在日記本上寫道:
「偉大的時刻就要到了,一場壯劇即將開始,我們手中的槍將瞄向侵略者的腦袋射擊、射擊!中華民族必定會在血火中獲得新生。」
望著遍布山間的士兵,和四處燃著的火把,他還想做首詩,可只寫出了「莫道書生空憂國,擲筆從戎救山河」兩句,便寫不下去了,——不是缺乏詩才,肚裡沒貨,而是二連的歐陽貴和丁漢君打起來了,他不得不趕去處理。那晚,三營長侯順心——他姐夫,到團部里開會去了,他以營副的身份,負責處理全營構築陣地工事事宜。
二連的地段在上崗子村下沿,連長是原卸甲甸縣城大發貨棧掌柜別躍傑。他趕到鬥毆現場時,別躍傑連鬼影也沒有,只看見五大三粗的歐陽貴光著膀子在逞凶,面前的火堆已被他們踢散了,至少有四個人倒在地上**不止——這其中有丁漢君。歐陽貴手執一根冒著青煙的樹棍,站在一座土堆上瘋狂地舞著,邊舞邊叫:
「不活了!不活了!日他娘,大爺今個兒和你們這些×養的拚了!誰偎上來大爺就敲了誰!」
圍觀的人不少,有幾個還躍躍欲試地想往土堆上爬,三排長老蔫已握起了槍。
這真荒唐!在偉大時刻即將到來的時候,自己的部下竟鬧成這個樣子!他當即撥開圍觀的士兵,走到被踢散的火堆旁厲聲喝道:
「太不象話了,都給我散開!」
圍觀的人都不動,三排長老蔫依然攥著槍。
他更氣了:
「你們是怎麼回事!沒聽到我的命令嗎?」
老蔫看了他一眼,指著土堆上的歐陽貴說:
「這個打鐵的太不象話,把丁保長、趙甲長和章甲長几個人都打了。」
他問:
「為什麼打?」
老蔫說:
「還不是因為挖掩體么?!丁保長沒幹過這種力氣活,請歐陽貴幫著干,說是給錢。幹完以後,丁保長也沒賴帳,只是一時拿不出錢,這小子就翻臉了,打了丁保長不說,還把勸架的趙甲長、章甲長揍了……」
站在土堆上的歐陽貴大叫:
「趙甲長、章甲長拉偏架,想把大爺我往死里整!」
原保長丁漢君和幾個挨了揍的甲長一聽這話,口口聲聲叫起冤來,要他為他們作主。
他決定給他們作主。儘管丁漢君花錢請歐陽貴代挖掩體不象話,可歐陽貴如此不顧軍紀,大打出手更不象話。說趙甲長、章甲長拉偏架他沒看見,面前歐陽貴這副瘋樣他倒是看見了,丁漢君、趙甲長几個人挨了揍,他也看見了。
他頭一仰,沖著土堆上的歐陽貴道:
「這是軍隊,不能這麼胡鬧!給我把棍扔了!」
歐陽貴顯然不知道他已決意給丁漢君們作主,還當他是勸架,粗脖子一擰,說:
「霍營副,您歇著,今夜我單揍保長!×養的,還以為是在卸甲甸哩!」
他哭笑不得:
「這裡沒有保長!大家都是革命軍人,革命同志!你看看你這副樣子,還象不象革命軍人?!」
歐陽貴眼一瞪:
「革命軍人是你們說的!我他娘是打鐵的!」
他氣得直抖:
「現在你在23路軍新三團里!」
歐陽貴輕蔑地一笑:
「去你的新三團吧!大爺是你們硬拉來的!這身狗皮是你們給大爺披上的!」
也是。整個新三團,大約除了他,沒有誰不是被硬拉來的。中國的悲哀也正在這裡,亡國滅種的大禍已經臨頭了,愚昧的百姓們還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就是硬把他們武裝起來,他們還不好好盡忠報國,還經常鬧事,經常逃跑。當了三個月營副,他處理了十九起打架鬥毆,十二次逃跑事件。方參謀、黽副官誇他是全團最好的營副,他卻覺著不是滋味。他本是一介書生,不是因為這些官兵素質太差,哪顯得出他的好?!
他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槍,發狠道:
「歐陽貴,你給我下來!」
歐陽貴雙手握著樹棍:
「有膽量,你他娘給大爺上來!」
「你下來!」
「你上來!」
他覺著歐陽貴真瘋了,真想一槍把他撂倒在土堆上。
老蔫低聲說了句:
「我帶幾個弟兄從後面上去把這狗日的撲倒咋樣?」
他點了點頭。
歐陽貴又喊:
「你只要敢上來,大爺連你一起揍,大爺認識你霍營副,大爺手中的棍不認識!大爺的棍單揍帶長的!」
他忍無可忍了,勇敢地往土堆上走,邊走邊道:
「好,我霍傑克今天倒要領教一下你的棍!」
沒想到,話剛落音,楞種歐陽貴竟從土堆上衝下來了,他未及作出反應,就被歐陽貴一棍擊中,倒在土堆上。
恰在這時,老蔫帶著幾個弟兄從歐陽貴身後撲上來,把歐陽貴按倒在地。報復的機會到了,丁漢君和那些甲長們當即躍過來,又踢又打。在交加的拳腳下,歐陽貴狼也似地嚎著。
歐陽貴也有一些支持者,看來還不少。他們一見歐陽貴挨了打,都操起了手中的漢陽造,用槍托子砸那些打人者。歐陽貴的哥哥歐陽富,——一個老實巴腳的菜農嚇得直喊:
「都……都甭打了!甭打了!咱……咱聽霍營副的!霍營副會主持公道的!」
他因著這提醒,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拔出身佩的駁殼槍,對空放了好幾槍,才好歹制止了局面的進一步惡化。
望著面前愚昧無知的弟兄們,他真想哭!這就是中國的國軍嗎?這種國軍能支撐起即將到來的偉大時刻么?在強敵的猛烈炮火下,他們的生命能和他的生命一樣走向輝煌么?他可以不辱軍人的使命,這些人也能不辱使命么?!真難說!
「這個別躍傑怎麼搞的!整訓了三個月,二連還這麼亂鬨哄的!」
老蔫凄然一笑:
「從傍晚到現刻,別連長和范連副鬼影都沒見著,弟兄們能不亂?」
他一驚:
「會不會逃跑,快派人去找找!」
在白集整訓時,別躍傑和他的連副范義芝就偷偷藏了便衣,準備開溜,他無意中發現了,狠狠訓斥了他們一通,卻並沒向做營長的姐夫告發。
老蔫搭眼瞅見了劉破爛,讓劉破爛去找。
這時,被捆上了的歐陽貴又發起瘋來,點名道姓大罵丁漢君,說丁漢君說話不算話,要把丁漢君的嘴割下來當×操。做哥哥的歐陽富勸他,他竟連歐陽富也罵了,一口一個「日他娘」。
他覺得很好笑,歐陽富的娘,不也是他歐陽貴的娘么?他問老蔫,歐陽貴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老蔫道:
「不是精神不正常,是他媽貓尿灌多了,親爹都不認了!不正常的倒有一個,不是歐陽貴,是歐陽俊,歐陽貴的堂弟!這三個歐陽都在我們排里!」
說罷,老蔫又解釋了一下:歐陽俊倒不可怕,是文瘋子,不是武瘋子,倒是愛灌貓尿的歐陽貴最可怕,動不動就掄拳頭。
他大為震驚:
「咋?還真有瘋子兵?別躍傑咋不向我報告一下?」
「報告有啥用?咱這支隊伍就是這麼湊起來的!瘋子兵也算個兵么!」
他呆了。過去,他只知道這支隊伍是闖了禍后被強征硬拉出來的,可連瘋子都被拉來湊數,他無論想象力如何豐富也想不到。
他思量,這個叫歐陽俊的文瘋子得想法叫他回家,哪怕為此得罪做營長的姐夫和方參謀也在所不惜。
這時候,二連長別躍傑和連副范義芝來了,不過,不是被劉破爛找來的,而是被下崗子村的二營副周吉利押來的。他們已換了便裝。別躍傑穿著一身長袍馬褂,頭上還扣了頂瓜皮帽。范義芝上身穿著對襟小薄襖,下身卻還穿著軍褲。他一望他們的裝扮和二營的押解士兵,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
果然,沒容他問,二營副周吉利便說了:
「霍營副,咱大發貨棧的別掌柜、國小的范校長不義氣呀!大敵當前,他們偏逃跑,躲在下崗子豬圈裡被兄弟活拿了。兄弟本想把他們押交方參謀軍法處置,可一揣摩,方參謀沒準得斃他們,還是交給你們吧!」
周吉利四處看了看,問:
「侯營長呢?」
他淡淡地道:
「不是和你們蘭營長一起在團部開會么?!」
周吉利想了想:
「那我就把這兩人交給你老弟了!」
說畢,周吉利帶著二營的人回下崗子村去了,他二話沒說,便令弟兄們把別躍傑,范義芝和發瘋打人的歐陽貴捆成一串,親自押往上崗子村裡的營部……
偉大時刻到來前,他就這樣並不偉大地忙碌著,害得那首起句不錯的詩竟再也無暇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