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憑什麼不讓上山?」
宋閣主單槍匹馬和守山弟子講道理。
「雖然沒什麼名氣,但一聽名字你就該知曉,我們光明宗可是頂頂純良的門派。我身為宗主,為了讓我們大山裡的小弟子見見世面,把家底都掏空了雇車馬。你看我衣裳,破的!都是江湖兒女,你應該知道,碧華峰一試可能是我們這些山野之輩一生只能見一次的盛況,你抬眼看看我們光明宗弟子渴望又可憐的神情吧,你忍心讓他們止步於此?」
守山弟子微微側身,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裡烏壓壓一片黑色斗篷,斗篷主人半數以上都是山樣高的男子,他們各個不露真容,眼神兇悍似山間猛虎,對視瞬間,彷彿下一刻就要將他抓去生啃,連骨頭都能嚼爛咽下。
守山弟子眼皮抽搐,他重新站直了身軀,冷酷無情道:「我只看見壯漢。」
會吃人的那種。
什麼光明宗,太可疑。
宋全知不依不饒:「北方人,吃白饃粗面就鹹菜長大的,白饃你知道吧,特別長身體。也有個子矮的,你看那邊坐著的小女子,文弱得很吶。行個方便嘛,魔教都放行了,你看我們……」
守山弟子懶得聽他廢話:「露出真容,不然不準上山。」
「正常人誰願遮面,我們宗門比較特殊,只接納面上有疾的可憐之人,我們要是壞人,早就闖山了,你們還有命活?我又怎會心平氣和地在這裡求你通融一二。」
「有些道理,不過,就算你們幫派純良,捂成這樣,誰知道裡面有沒有混進歹人、刺客?。」
宋全知聽了哈哈大笑:「就算真刺客站到你面前,你認得出來?再說,這些人都是我一個個撿回來的,捂得再緊我都清楚,別看有些人長得高,那都是虛壯,水提不了兩桶,誰能當刺客?那邊的小姑娘嗎?別說,她是有點像傳說中的照夜胡娘,她旁邊的郎君挺像千面扇鬼,但是小兄弟,你也知道,這兩人見面就掐,怎麼可能這樣親密地坐在一起,多慮啦……」
閣主在山底軟磨硬泡,江月明將聲音遠遠收入耳中,直贊:「他口才真好。」
朗云何說:「嗯,主要是臉皮厚。」
江月明撿起一條樹枝,她開始在地上繪圖:「出息了,敢在背後嚼閣主舌根。」
隨著她手臂揮動,小小一座樓閣破土而出,只不過線條凌亂,好像被大力揉搓過一般。
朗云何欣賞片刻,由衷感嘆:「阿清都比你畫得好。」
江月明舉起樹枝:「我好久沒抽你了。」
朗云何補充:「你是寫意。」
「晚了。」江月明抬腕在他手臂上輕輕打了兩下,然後丟掉枝條,抬頭看向頂端綠葉搖擺,「真奇怪,按照本來計劃,我還要再拖延你兩年,我都想好了,怎麼凶怎麼來,打罵你都得給我受著。」
「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
江月明兩手拽住朗云何帽沿,視線一點點描摹著他半遮住的輪廓,這人垂眸看她時,江月明亦能看見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像深潭映月,浮雲入水,蘊著淺淺淡淡的溫柔。
她說:「沒辦法,你太俊了。」
……
「所以。」一群刺客聚在山石底下,悄悄指著對面發問,「那兩個究竟怎麼回事?」
若他們沒有記錯,每次照夜胡娘與千面扇鬼同時出現時,無論如何免不了一場惡戰。
眾人依稀記得最近一次,那夜,涼風嗚咽,暗影閣被一片肅殺之氣籠罩。青草垂露,照夜胡娘高立於閣頂,身後是一輪清冷孤寂的圓月。
幾縷淡薄的雲緩緩穿過夜幕,那灰白的纖細完全遮擋不住銀白皎潔,可此情此景下,最令人難以忽視的還要屬照夜胡娘眼中散出的寒芒。
她的眼睛只是微微斜轉,瞬間便捕捉到剛剛踏入閣中的千面扇鬼。
千面扇鬼抬頭與她對視。
他身上還殘有血液餘溫,臉上面具是段滄海的最新傑作,紋路條條,像淌了殷紅的血漬,如河流過川般緩緩蜿蜒向前。
眾刺客小心藏匿在牆后、樹上、樓中,他們默契地收回外出心思,靜待一場大戰降臨。
風動,風止。
外界二人沒有動作,良久,只聽千面扇鬼輕笑一聲。
「呵。」
眾刺客在心中豎起拇指:先行挑釁!他雖然在笑,但這笑聲薄涼不屑,其中儘是輕蔑之意,竟敢這樣對待照夜胡娘,不愧是千面扇鬼!
再看閣頂之上的照夜胡娘,她轉動手中精短雙刀,右手抬起,將嗜血的刀尖對準千面扇鬼方向,她說:「你笑什麼?」
眾人心道:她在質問!
夜風將沉穩的男聲扶送而上:「我見到你,剋制不住,不行嗎?」
老天!多大膽!
這誰能忍?
眾人已經能預見接下來的發展。
只見照夜胡娘兩步從閣頂躍至院牆,踏上牆壁的瞬間,她雙腿借力改變方向,手握雙刀直衝千面扇鬼襲去。
頃刻間,暗影閣恍若狂風過境,屋瓦碎落,枝葉亂折,草皮與泥土一道飛濺而出,驚得暗中之人連連避開。
「他們那般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關係,怎麼會成了如今這樣……」說話之人強迫自己朝對面樹蔭底下看去,一手狠擰自己胳膊上的肉,確定不是做夢后,他才繼續道,「這樣親密無間的……小情人?」
陸白溪猛地咳嗽幾聲,面上布料又悶又熱,她擅於易容,其實根本不用遮掩,但大家都捂得嚴實,她覺得蒙臉合群,最終還是沒有解下黑巾:「這個,說來話長。」
在暗影閣時,陸白溪經常與江月明小聚,她也曾經問過:你為何總與千面扇鬼過不去?他哪裡得罪你了?
江月明每次回答:我看他不順眼,就想揍一頓解氣。
現在想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打情罵俏。
勾魂無常說:「我早看那倆不對勁,年輕小子都愛招惹意中人,原本疏遠的關係,惹著打著,自然而然就親近了,」
紅衣鶴補充道:「姑娘家害羞,江湖人想不出什麼纏綿花樣,乾柴烈火打上一架,比說一萬句情話都管用。」
「噢——」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有人問季長言:「你方才伸手時,我看見上面有傷,咦,下手可重,又青又紫,你又是和哪家姑娘打架了?我們認識嗎?」
季長言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我爹的掃帚,你要不要嘗嘗。」
那人連連擺手:你太客氣,不用。
扭頭就和別人說:醉書生親爹可凶,拿掃帚狂抽兒子。
山石底下聚滿了人,沈客悄悄轉過身去,掀起面巾大咬一口玉米餅,穆逍靠在一旁發獃。
沈客嚼著餅問:「還在擔心比武的事?」
穆逍回神,搖搖頭道:「我就是有些意外。暗影閣與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你想象中的是什麼樣?」
「刺客們獨來獨往,兇殘嗜血,見人就殺。」
現在呢,雖然各個都蒙面遮掩真身,但是大家就和許久不見的朋友一般,聚在一起談天說笑。
穆逍已經提前感受過這種打碎觀念的震撼,那時他一心想抓刺客,直到被殺手擄進曉春城北的洞穴……
他當時心神劇顫,那叫一個天崩地裂。
再看眼前這番和睦場景,就連穆逍自己也混入其中,他覺得現實彷彿一場大夢,朦朦朧朧摸不真切。
沈客點頭:「你沒錯,孤僻兇殘是刺客的常態,至少做任務時必須這樣。從前在暗影閣時,好些人裹得比現在還要嚴實,有的甚至半年不說一句話。」
可大家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漸相識,黑夜下,他們的直覺被鍛煉得如同野獸般敏銳,聲音、眼神、舉手投足的姿態都是比樣貌更重要的信息,通過這些,大家才能互相辨認。
「不會認錯嗎?」穆逍問。
「當然會。」
沈客指向一處——
「你有病吧,誰是你老弟。」
一位黑袍人拍開肩上的手。
拍他肩的那位男子抱歉道:「認錯了,我說怎麼半年沒見,老弟清瘦許多。」
穆逍見狀,又是心慌又是好笑。
「挺有意思吧,今天這樣熱鬧的場面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山底蒙面人太多,認錯一兩個也正常。要麼說宋全知能當閣主呢,那雙眼是真毒。」
沈客靠在巨石上。
「最開始的時候,江月明他們都沒認出我,我亦不敢確認他們身份,但是相處久了,總會抓到破綻。若是不想暴露,小心一些總沒錯的。你聽見他們剛才說的嗎,不是所有人都活下來了,有幾個就因為曾經做任務時遮掩不幹凈,走在路上叫六華門的人瞧出端倪,幾十名弟子圍攻上前,插翅難飛。做我們這行的,最不好抱怨江湖險惡,能活一天是一天,死了只能說明運氣差,好一點的,每年清明會有人給你燒點紙錢。啊,剛才那張大餅好乾,還是曉春的精緻點心吃起來舒坦。」
比起暗流涌動的江湖,曉春和樂安寧,簡直是他們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一個時辰后,守山弟子依舊不肯放行,左右沿山還各站一排,他們目不斜視,持劍佇立。
宋全知勢單力薄,應夢憐和江橫天上前幫忙,不過片刻,江橫□□人群招呼:「光明宗弟子上山,排好,一個個驗身份,不要著急。」
他話一出口,大家都有些懵,然而還是不明所以地排起長龍。
後來才各自明白:哦,原來不是道理說通了,那名守山弟子被白骨三娘點住穴道,他說不出話,渾身上下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個蒙面人踏上山路。
宋全知朝左右大聲喝道:「不要偷看,都說了我們面上有疾,只能一個人驗,他眼睛瞪得銅鈴樣大,還怕看不清?說到底還是我們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