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早上的陽光落在少年郎身上,夏末的時候正是熱烈,他一身藍靛長袍,袖口隨意綁了縛帶,頭上只用一塊帛巾束首,十五歲的孟沛已有了成年人的輪廓,站在綴著青苔的牆邊,清雅如松。
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察覺兩個少女看來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頷首向她們見禮。
恍若隔世。
那樣深海一般的目光下,溫宣魚莫名想起曾經自己寫出的那些信箋軟語,一瞬心裡有些發慌,就像是藏了很久的閨閣筆錄被攤於人前。一場不為人知的夢人盡皆知。耳尖不由染了一絲紅。
她轉過了頭。
外面弟弟莫遠攀著牆的縫隙,聲音脆生生:「哎呀,不許你看了,這是我的阿姐,吶,你看得我阿姐臉都氣紅了。」
沈瓷聞言噗嗤一聲,促狹拉長了聲音:「呀,阿魚,你家來——客、人了。」溫宣魚微紅著臉瞪了她一眼,沈瓷吐了吐舌頭使了個眼色自避開去了。
正好這時,舅舅的聲音從後面的小道轉角處傳來:「是賢侄來了啊?」
舅舅曾讀過幾年書,說話總喜歡帶著讀書人的腔調,但其實並無功名在身,起初因為年少時妹妹自賣為奴,被當時的縣學先生以沾了奴籍為由不肯舉薦,後來便是為家事所累終成田舍漢。
他這樣的腔調總引得左右鄰居說笑,但孟沛卻教養極好面無異樣,他微行一禮:「伯父。」
莫朗將孟沛引進來時溫宣魚才看見他手裡拎著好些包葯。原是來送葯的。
這更讓她意外了。現在的孟沛,如果沒記錯,正是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時候,怎麼會……
緩步優雅的少年郎走在側前方,手上足足兩大包。
可是,這麼多啊。
溫宣魚最不喜吃苦藥汁,現在好不容易喝得已經退了熱,怎的又拎了這麼多過來,她不由苦著小臉巴巴看著那葯,其實早好了呢,而且大夏天的哪裡這麼容易受寒。
可是舅舅的性子,向來是不肯浪費人家好意的。
留意到她有些苦惱的目光,側前的少年忽的勾了勾唇,溫宣魚知自己的小心思太明顯被看穿了,不由面上微熱。奇怪,這重活過來,怎麼麵皮也仍然不見長進,動不動就發紅。
莫朗一路將孟沛引進堂屋來,心裡也納罕得很,不知為何,這身旁的孟沛明明不過是個少年人,但走在他身旁竟然只覺得莫名的威嚴心慌,不自覺得竟然微微彎腰,莫朗猝然察覺到這點,又下意識得有些心慌,為了掩飾這莫名的情緒,莫朗咳嗽一聲向溫宣魚道:「阿魚,倒些茶水吧。」
孟沛道:「不必麻煩阿魚妹妹。這些葯也不一定都需要用,這個是驅寒的,這個是溫補的,這個是開胃的,根據阿魚妹妹現在的情況來用即可。這個——」
溫宣魚覺得耳朵一顫:阿魚妹妹……
他的聲音穩重又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叫人不覺就聽進去。說著,孟沛又單獨將一包寫著丹丸的藥包遞過來,直接給了她,「這個,是葯后單獨鞏固吃的。」
這個藥包摸著有些硬硬的。溫宣魚拿在手裡,這邊孟沛說完了話,便站起身來,他的課業現在應是極緊張的,想來也是百忙中抽出的時間。
莫朗不便久留,忙讓溫宣魚去送一送,本來已是兩家心照不宣的事,這個以前總是帶著距離感的未來姑爺現在主動親近,莫朗也不是那古板的人,有心讓他們多說兩句話。
要知阿魚過完年馬上就十三了,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身子楊柳抽條似的開始長,越發窈窕出眾,這一張臉若是沒有早早定下來,真恐生事端,前日他還看到鄰村的兩個閑晃小子找著尋羊的借口來村裡,目光一直往家裡瞅。
這孟家雖是貶斥,但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至少在這鄉野之間是沒哪個愚夫敢再動壞念頭,況這小公子生得又好,站在一起真真是璧人。
溫宣魚走到院門口手裡還抱著那包給她的葯,孟沛走在她身側,足足高了快一個頭,她以前竟不知道他這樣高,這樣的身形站在一側,恰好擋住了曬過來的太陽,又帶來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她微微抬頭,眼睛落了一縷光,他的側臉微明。
他正好轉低下頭來,目光帶著詢問,目光不閃不避,掀唇一笑:「怎麼了?阿魚妹妹。」
一聽見他清潤的嗓音叫這麼親昵的名字,溫宣魚莫名有些心慌。其實,前一世,孟沛是極少和她相處的,偶爾見禮,他也是淡淡叫一聲:「莫小姐。」
什麼時候竟有這麼親和的時候嗎?
她這一日醒來以後一直都沒有休息,心裡有些亂糟糟的,這短暫沉默的間隙,忽然好幾個念頭在腦子裡突然奔涌交匯。
——既然如此,他既親切,索性現在的親近再近一步,若提前成親,換了婚書,生米做成熟飯,那便是溫家年底來人,也說不得二話。
……不成不成,便是鄉間早婚,這葵水未至,也實在不到出閣的時候,單舅舅舅母就不會同意。
行進間眼前飄過幾簇花枝。
她又想。
——或者划花了自己的臉,年底的時候溫家看到她這樣,也定然不會想要接她回去。
……也不成,若是花了臉,萬一溫家將她當成個女婢也要回去呢?又或者,臉花了,男子都是相貌識人的,孟家也反悔,那時候她嫁不出去,只能待在舅舅家,但按照朝廷規定,十六到三十未婚嫁的女子,家裡要收三倍算籌的稅,只怕舅母直接就會氣死了。
她心裡一直轉來轉去幾個念頭,沒有拿到妥當的主意,手不自覺地摳著手裡的紙包,將那薄薄的紙摳出了一個洞,裡面竟然又是一個油紙包,她微微一驚,伸手去捂漏開的口,意外摸到了裡面的物什的輪廓。
這裡可不像是葯。
倒像是……她曾經饞了很久念了很久的蜜果。
孟沛看她獃獃吃驚的樣子,微緩了腳步,壓低了聲音笑道:「是杏林齋的蜜果。前兩日我也吃了很多葯,用完了吃一顆,便不苦了。不過糖的吃多了不好,記得用牙香籌,不然會痛。」
上一世的溫宣魚便有一顆壞牙,隱隱痛起來的時候什麼話都說不出。
溫宣魚呆了一呆。
她仰起臉,還帶著稚氣的臉已然有初初長開的影子,因為剛剛沐浴過,微濕的鬢髮和碎發乾了,變成微卷的樣子,身上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
「你怎麼知……」知道她喜歡吃蜜果。她頓住了話頭,孟沛可什麼都沒說。
「知道什麼?」孟沛看著她微紅的臉問。
而這時,後面急著送客的小莫遠急急跑來開門:「阿姐,你走快些,我幫你開門。」他跑得快,一不留神撞上了拿著紙包的溫宣魚,溫宣魚猝不及防,下意識一晃。孟沛立刻伸手虛扶了一下,她的一隻手指尖於是按在了他的手背,男子的體溫本來就高於女子,孟沛的手滾燙,溫宣魚一觸迅速鬆開,手指尖微微一僵,連同脊背一僵。
她害怕。
害怕和陌生男子的肌膚相觸,害怕那滾燙的體溫,即使這個人只是個「毫無威脅」的少年。
和萬淼曾在一起的日子,曾經閨閣中婆子婦人低低地笑說的舒坦她並沒有感覺,她只是承受著,而因為她的沉默,萬淼愈發冷漠蠻橫。後來,她看過很多書,但仍然不理解為什麼那些婢女會喜歡主動熱情去做那樣的事。
她微微的怔和不自在落在孟沛眼裡,他目光微動,復爾言笑如常,換了話題:「對了。遠哥兒五歲了吧,可開蒙了?」
溫宣魚回神:「舅舅最近忙,原是準備這個月就開始的。」鄉間孩童,但知覓梨尋栗撒歡,這世道又亂了許多年,如今短暫的平靜,大人也都把時間用在了糊口上,讀書那是在溫飽以後才考慮的事。
孟沛便道:「我叔爺今天還說起,不如讓遠哥兒到他身旁去,每日一個時辰的時間他還是有的。」
曾經的國子監祭酒來、檢校少師親自給一個鄉間小兒啟蒙,這是何等的機緣。溫宣魚還沒說話,那邊急著開門送客的小莫遠已經跑過來叫起來:「啊,我不,我不上——」
溫宣魚伸手抓過弟弟,用一顆蜜棗直接堵住了弟弟的嘴,先應了下來:「如此,那就多謝孟老先生。」
孟沛便道:「嗯,那明天下午酉時就勞阿魚妹妹便送遠哥兒過來吧。」蘿陽村就在孟家住的安寧鎮旁邊,走路慢也只要一炷香時間,現在舅舅舅母都在忙,她這個做姐姐的自然是最佳的護送人選。
看溫宣魚應下來,孟沛便頷首一禮離開了。
院牆中一株一人高的茉莉開得正好,花香順著夏日燥熱的風吹動,卷落牆邊的幾片新葉,滾在牆邊的行路人手上,孟沛伸手在手背上拈起一片葉子,輕輕碾了碾那觸碰到手背的食指。
回到孟家,意外的是今日叔爺也在家中,看見他回來,孟岱面沉如水:「你醒來不去學堂,去哪裡了?」
孟沛微沉的目光淡淡掃過庭院中一個多嘴的長隨,那長隨脊背一涼忙低下了頭。
孟沛轉頭看著叔爺,面色不變,坦然道:「去見一個人。」
孟岱聞言面色越沉,隱隱有些壓不住的火氣:「見人?一身脂粉氣。你可忘了你的身份,此等關鍵時候,怎能分心去做旁的無關緊要的事?年底代州忠武軍會有稽核,優勝者不計出身可直接授職,這個時候,你竟然浪費時間去見一個女人。」
孟沛糾正他的措辭,抬眸一笑:「叔爺知我,從不浪費時間。」
說著,他左右隨意一看,順手勾起了庭院旁箭筒中的箭翎。
「叔爺曾應允我。」他語氣悠然,渾然不似曾經少年人的拘謹,帶著三分淡然三分上位者的篤定四分慢條斯理,「若我三箭齊中,便答應我一個要求。」
「是有這麼一回事,但你——」
話音未落,孟沛另一手搭弓,手穩如鐵,三箭齊齊搭上弓弦。他微眯了眼睛,毫無遲疑,手一松,幾乎同時破風聲出。
孟沛的箭法是自小教習本極為出眾,但是在經歷了孟家變故后,他的手在搭弓的時候總是會控制不住的抖。之後不管是怎麼練習,總是難以瞄準,在孟岱的監督下,孟沛曾試了各種辦法,在手上掛著沙袋練習,蒙著眼睛練習,甚至以長鞭劇痛轉移注意力……
但無論練習如何,只要一開始真正的射箭,他一看到那鮮紅如血的靶心,手腕就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但現在——竟然!!
孟岱呆住,難以置信看著箭靶,三支箭穩穩噹噹齊齊沒入紅心,他目瞪口呆轉頭看著這個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的侄孫,方才他身上那一種前所未有的氣勢和凌厲,讓人心驚。
孟沛垂弓,側頭重回那個溫雅的少年,他道:「好了。那麼收下我這小舅子做叔爺的啟蒙學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