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直到第二天黎明,結束了萊縣的戰爭之後,初生的太陽從東方重新照起,帶著溫暖的光。
來自金淮的戰士們沒有進城,而是直接就地躺在了地上,有的人還握著刀,已經睡著了。
天空升起一枚璀璨的信號彈,然後快速消散成青煙。
幾乎脫力的守兵用手扶著帶著血膩和烈火殘留的城牆,看著不遠處已徹底開始撤退的北戎騎兵,手微微顫抖著,有些年輕的半大孩子抿著嘴巴眼睛發紅,最後還是不得不伸手去抹掉臉頰的眼淚。
「所以……我們是勝利了嗎?」一個聲音輕輕顫抖了一聲。
萊縣竟然保住了。
此刻的城中一片寂靜。隨著那寓意著勝利的三聲信號彈的炸裂,開始有人從各個藏身之地,從屋子的橫樑,從井邊的側壁中,從灶房的空隙中爬出來,他們豎起耳朵,小心翼翼爬出來,且走且看。
「是勝利了,還是獻城了?」一個老阿嬤按住年輕的兒媳婦,示意她不要動,自己扯亂了頭髮,先走到了門口去看。
她看到了一個士兵正緩緩從外面走了過來,他渾身的血,老阿嬤身子一緊,只覺不妙,她按住了窗欞,看著那士兵越走越近,老阿嬤整個人身子都繃緊了。
「是獻城了,肯定是獻城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顫顫巍巍轉身就要去拿那些家當,只希望這一些北戎人會看在她年紀的份上……
就在這時,街道上一個小孩子跑了出來,他跑到了那士兵面前,問了一句,然後忽然大叫起來:「守住了!我們贏了!我們不用死了!!」
他馬上轉頭大聲叫起來,隨著叫聲,他所有的小夥伴都從各個不同的地方跑了出來。
他們圍著那個疲憊的士兵說話,然後開始用小孩子特有的尖利又可愛的大嗓門大聲叫聲喊起來,喧囂就像是同時敲響了城中所有的鼓樂和銅箔。
人們開始從地方都走了出來,那先來報信的銀弓嗓子已經啞了,於是剩下的話只能靠著一個人傳給另一個。
「是金淮郡的薛將軍來救了我們!」
「大雍不管我們,但是薛將軍千里奔襲,不放棄任何一個老百姓!」
「孟將軍也是薛將軍的手下!」
「薛將軍!薛將軍!」圍觀的小孩子們大聲叫起來。
可是薛將軍呢?
還有,還有那個守著萊縣的孟將軍呢?
城中的人們帶著家中的所有的吃食和茶水向城門外走去,他們走出了這座被圍困了十數日的城池,踏入另一個世界。平原上所有的火堆都熄滅了,地上堆著很多很多屍體,有北戎人的,也有金淮郡的兵士的,靜悄悄躺在地上,只有陽光照在這些屍體上面。
這個時候,即使最溫柔的母親,也沒有捂住孩子的眼睛。
「看啊,這些都是為了保護我們戰死的英雄。」一個母親啞著嗓子說。
孩子問母親:「阿爹呢?」
母親說:「你的父親也在裡面。」
她蹲下來,將手上一塊手帕蓋在最近的一個金淮士兵臉上,其他人也沉默著進行簡單的收斂。
溫宣魚身上是一身略大的兵服,她在城門開了以後就第一時間走了出來,在到處都是鮮血的地上,到處都是岔路,她四處眺望,在這個時候,她只想看她想看的那個人。
在走過一個岔口的時候,她看見了一隻白象的腳,這樣巨大的獸,在疼痛中發狂的掙扎,踩死了好些人,一隻馬的脊背被踩斷了,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溫宣魚走上前去,看清了,那是孟沛的戰馬踏霄,它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卻不能。
溫宣魚伸手按在它的鬢毛上,撫摸了幾下,它終於平靜下來。
馬在這裡,那他呢……
溫宣魚緊緊咬著后槽牙,就在這時,她忽的聽見了一個聲音叫她的名字,是單手持劍站起來的孟沛,她看著他垂下來的一隻手,揪緊了袖中的衣襟,風吹起她臉龐微亂的髮絲,她看著孟沛,眼裡滾著淚水,嘴角卻笑了起來。
她緩緩走了過去。
在孟沛的身旁,躺著一個魁梧的將軍。一個年輕的婦人正彎腰將手絹蓋上去,這時,一個聲音從那手絹下面傳了出來,打斷了婦人的動作:「老子沒死,只是睡會。」
那婦人嚇了一跳。
魁梧的男人已經翻了個身,舒舒服服將頭靠在一個北戎人的背上:「娘的,困死了,別管我。」
他的背上是將官才會穿的紅色斗篷,婦人忙驚異挪開了。
這個時候,戰場上,越來越多的百姓在收拾的過程中發現了金淮軍的真正情況,很多地上的騎兵並沒有死在這裡,只是太累了睡著了而已,很多人在被抬起的過程中,忽然極其艱難睜開了眼睛。
畢竟千里奔襲到這裡,再進行幾乎一晝夜的激戰,在確認擊退了北戎人後,所有人都幾乎下意識就要睡過去。
就像是突然的悲傷曲目被換了節拍,這些因為被人用生命保護的愧疚和感激因為一個個金淮郡士兵醒來而變了形式,這一片死亡之地突然就像獲得了生機。
越來越多的人無聲笑起來,他們小聲說話,很快就達成了共識,留下了上好的茶水和烈酒,然後回城去準備好被褥和熱飯。
等他們離開了。
簡單休息了一會的金淮郡騎兵們被他們那起床氣的大將軍薛竟全都叫了起來。
「起來起來!打掃戰場!我睡你們也睡,死了都不知道——別割錯了耳朵,左耳。」這是大雍的慣例,以殺敵數量核算戰功,今日一戰,斬獲頗豐。
交代完畢,薛竟頭髮散亂走了過去,先仔細看了孟沛,看了他手上脫臼的位置,伸手咔嚓扒拉了一下,將孟沛的手接了回去。
「還能騎馬嗎?」他問。
孟沛轉頭看自己的坐騎踏霄。
薛竟嘖了一聲,讓人將自己的馬牽過來:「借你兩天,到了還我。」
孟沛道:「多謝。」
薛竟的表情真的很想打他:「誰要他娘的你謝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已經打到了——」他忽的壓住話頭,轉頭看孟沛身旁的溫宣魚,「這是?」
孟沛道:「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薛竟有些意外看她打扮:「怎麼穿成這樣?若是萊縣破了定然首當被殺。」說完了他忽然回過神來,北戎屠城,向來是先從兵戎開始,若是城破了,穿成這樣的溫宣魚必定先斬死於屠刀之下,最後按照北戎的習慣,會將所有人合在一起燒了。這丫頭是從一開始就打算跟著孟沛去的。
薛竟有些感慨道:「孟季澤你可真他娘好福氣。」
孟沛笑:「末將也這麼認為。」他伸手牽住溫宣魚的手。
薛竟眼角頓時抽了一下:「矯情什麼,矯情什麼?」
溫宣魚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薛竟看了一眼孟沛,向前快走了一步,示意有話和他說。
「跟你說的一樣。老子到了三州,一顆糧都沒有收到。慕容小子帶來的糧,說是為了防止北戎劫掠,交給了萬仞保管。老子去問萬仞,萬仞又說那糧本是慕容鈞給他的。因為他的兵多兵強,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你推我我推你,當著其他節度使的面,老子也罵過幾回。」
孟沛看薛竟臉上神色:「所以,現在這批糧是到了將軍手裡了?」
薛竟嘖了一聲:「我還不是跟你學的。年年送到邊疆的糧草總是被『北戎』搶走一半,老子等『北戎』搶,還不如自己搶。這萬淼可真是膽大,竟然將糧賣給了趙武夷,難怪他能撐那麼久——」他又露出可惜的模樣,「趙武夷那慫包被老子打了兩回,看著就跑,那三城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這三城得了,長安門戶洞開……結果你非要我來萊縣,為了過來,我跑了兩晚上山路。除了你的命,你再給我個理由。」
孟沛道:「民心。」
薛竟轉頭看孟沛,好像明白,但並不理解。
在邊城,向來是以實力說話。
民心是什麼東西?
就在這時,他們的前面,那城門裡面又走出了人來,這些人形容枯槁,但臉上都帶著熱烈溫柔的無聲的笑,他們的手上有的捧著熱騰騰的湯餅,有的是端著陶罐晾得剛剛好的粥,還有人捧著被子,最前面的一個小孩子竟抱了一個枕頭。
他們輕手輕腳走出來,準備將自己的最好的東西送給傳聞中的名不虛傳的金淮軍。
——不,才不是傳說中軍紀嚴明,從不趁火打劫這樣程度的。完全不是,而是攻下了一座城池,卻會在城外自行休息,對這些老百姓絲毫不犯的仁義之師啊。
那些敵人費盡心思想要搶奪來卻被老百姓偷偷埋在地下的東西,都被他們真心而又小心捧了出來。
有個小孩子在母親的慫恿下,向著薛竟和孟沛這裡跑了一步,他手裡捧著一罐湯,熱氣騰騰。
但走了幾步,他離開了大人,就變得有些害怕起來。
冰冷的鎧甲和薛竟天生的彪悍威嚴讓他變得膽怯。
但是有另一個小孩子也跑了過來,站到了他身邊,兩個小孩子好像突然彼此得了勇氣。
這時,孟沛膝蓋微彎,單膝半跪下來,薛竟默了一下,也如此,那小孩子跑了過來,將手上的湯送給了薛竟:「謝,謝謝——」他稚嫩的聲音奶聲奶氣,說完了,回頭看自己母親,年輕的婦人無聲鼓勵他。
隱隱好像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湖水裡,越來越多的人說起了這兩個字,他們的聲音和剛剛不同,嘈雜而又擁擠,好像失去了這個機會,就再也沒辦法說出來似的。他們的眼睛明亮,裡面閃爍著奇異的光。
薛竟從來都對這些事情看得很輕,此刻卻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力量,這些力量讓他那些睏倦的騎兵都重新變得神采奕奕起來,他慢慢道:「我好像明白你說的意思了。現在我就算進了長安,也絕對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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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戎大敗,朝中震撼。但是趙武夷的進攻卻沒有停止,而此刻的四周節度使卻不能轄制,吃了幾次敗仗,眼看已經弱下去的趙武夷竟然又抖起來了。
長安詔書一道又一道傳來,要金淮軍前去護援。
而這個時候,薛竟拿出了殺手鐧:他的兵沒有糧草,實在無法支撐到前去截住趙武夷。
慕容太后親自下了懿旨,要慕容鈞拿出糧食先撥付給金淮軍。
但此刻的慕容鈞倉庫中早已空空如也。
這些糧草和長安的安危不知怎麼就突然聯在了一起,從原本的無足輕重變成了一塊燙手山芋。
而就在他再次以太后的名義向萬淼提出糧草移交問題的時候,這一日的早上,一個不速之客帶著一個蒙著面紗的年輕女人,忽然親自來到了他的營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