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月亮寥寥照在人身上,行道兩旁蟲鳴偃旗,片刻后重新響起,烈馬終於在一處農戶門口停下。
孟沛垂下被月色照亮的眼眸,馬輕輕踏著馬蹄。
他抱著懷中的人翻身下馬。
院落中一條黃狗夾著尾巴汪汪叫,左晃右晃不敢上前。
狗叫聲吵醒了屋子裡的人,聽得裡面窸窸窣窣聲音。
孟沛已走到門口,揚聲叫道:「孫聖手。」
門內老者聽得這聲音,立刻扔了手裡的傢伙打開門,還帶著傷痕的臉上有些意外又驚喜:「原是孟公子,怎麼這麼晚。那日多謝公子的活命之恩,若不是公子在,恐怕……這是?」他聲音頓住,看著孟沛懷裡似乎藏了東西。
孟沛向他略一點頭,抱著溫宣魚快步進屋,在孫大夫的指引下見她放在了軟塌上。只看少女神志昏昏,面色酡紅,孫大夫見狀眉心微蹙,立刻上前,待把上脈片刻,神色稍緩和了些:「無妨,是中了熱毒,加之夢中驚了神,氣虛不穩所致。」他轉頭叫自己老伴:「老婆子,熬兩截胡朵兒草,加龍葵並牛片葉、桑葉各三錢,包帕子里,用井水過三次和水一起拿來。」
孟沛聞言立刻讓開位置,神色鬆了兩分。
孫大夫切脈片刻:「只是這位姑娘的脈象著實奇怪。」他沉吟了一下,「形若徇絲,累累然,脈似如華,輕浮柔弱。此乃驚脈——這位姑娘可是受了什麼驚嚇么?」
孟沛緩緩搖頭。是方才他的唐突嗎?記起那柔軟的觸感讓他喉間微癢。
孫大夫仔細診治完畢,確認不是大問題,這才真正鬆了口氣,轉頭看孟沛,卻見他面色微紅,不似尋常,頓時關心道:「孟公子面色這麼紅,可是哪裡也有不適?」
孟沛揚手,微移開了目光:「我無妨。」
好在這時孫大夫妻子送冰帕進來,她待要動手,孟沛看著婦人那微長的指甲,忽道:「還是我來吧。」
他接過帕子,帕子帶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味,溫涼適度,放在溫宣魚額頭時,他修長的指腹觸碰到她的額頭,她纖長的睫毛忽然微微顫了一下。
他垂眸看溫宣魚,她方用了一張冰帕,面色很快好了些。
秀若芝蘭的少女安靜乖巧,但是微急的呼吸還是泄露了情緒。
她分明就是醒著,可是卻沒有睜開眼睛。
孟沛想到什麼,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一絲弧度,少年郎眉目俊朗,一旦流露感情的輕笑,便柔和起來,帶著一股小孩子無辜的氣質。
孫大夫外出撿葯,孫大娘看著房間的方向好奇低聲問:「老頭子,這位小姑娘是孟公子的?」
孫大夫沒有多想,這大晚上,孤身送來看病的定然是極為親近之人:「和小孟公子生得一樣好,大概是他的妹妹吧。」
「妹妹?」孫大娘不信搖頭,又看了一眼房間,笑道,「若是妹妹,那定是個表妹。」
孫大夫聽了夫人的話,回過神來,看著妻子忍不住也笑:「竟然不知道表妹也有會如此愛說閑話的一天。」
簡樸的房間里,戶牖並用具大多都是竹編的,新造不久,散發著淡淡的竹清香。
等換了第二張冰帕,溫宣魚的臉上變成朝霞的紅,孫大夫再施了一回針,聽她的呼吸漸漸平和下來,擦了擦額頭的汗,向孟沛低聲:「好在送來得及時,若是再晚點,毒熱浸腦可就麻煩了——現在且讓小姑娘好好休息罷。這三張帕子半個時辰后換,熱毒壓下去人也就了。」
說罷,孫大娘已進來將半根更香放在一邊:「孟公子您有需要便叫一聲。」
房間里再度安靜下來,只剩一盞小小的油燈照出影子,燈芯草結出小小的燈花,偶爾嗶剝一聲。
渾噩睡去的溫宣魚再度做了一個夢,這一次,她坐在院落中的胡床上,舅媽正在搗鼓院落角的缸蓮,舅舅在一旁說養兩隻蛙,夏天蚊子少。
這是京都一些富戶喜歡的習慣,在缸蓮中養青蛙驅蚊。
夢裡面舅媽說:「青蛙瘦,吃的少,不如換一個。」
舅舅問:「換什麼?」
森冷的院落中,月光落了一身。
然後舅媽這時就緩緩向溫宣魚的方向轉過頭來。
而那張臉,哪裡是她的舅母,分明就是嫡姐溫宣珠的模樣。
然後,她看著溫宣珠森森一笑:「不如換她。」
夢中的溫宣魚想要爬下胡床,卻覺得雙腿根本無法行動,她咬牙幾乎用盡全力。
溫宣珠一邊向她的方向走來,一邊回頭道:「仲霖哥哥,你這次可要幫我。」
然後,一聲枯枝踩斷的聲音,一個月白錦袍的男人自月門處邁過來,他一眼看到了她,那眼神熟悉又陌生,他緩緩向她伸出手……
就在這一瞬間,溫宣魚猛然坐了起來。
「不要!」
她額上的帕子落下,一身冷汗,只覺寒意從脊背到了後頸,而身上的熱和喘不過氣的感覺全部都沒了。這不是她那個小院,不是的,這是哪裡?她惶惶然轉頭,便看見了旁邊關切的孟沛。
「阿魚妹妹,可是做噩夢了?」
溫宣魚滿頭的汗,神色怔怔,有些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孟沛遞過一杯溫度恰好的藥茶,看她顫著手捧著抿了一口,他不動聲色接過茶杯,問:「我看你情形不太好,可是夢到了什麼不好的人嗎?」
溫宣魚下意識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個夢境太逼真了,和上一次一樣。
她雙手收緊,將臉埋在了膝蓋上,努力讓自己靜默下來,但心仍舊像擂鼓一樣。
他看著她。
少女的長發垂落下來,露出後頸一截白嫩的脖子,上面有細細的絨毛,纖細嬌軟的少女,像一顆可以輕易捏碎的蜜桃。
「我……我夢到了一條蛇。」她悶悶說。
他的手輕輕在她背上拍了一拍,寬厚的手掌,帶著克制到溫柔的力度。
她沒有躲,僵硬的脊背隨著他的動作開始漸漸放鬆,她聽見他說。
「沒事的,只是一場噩夢,醒了就好了。」
前世,真的只是一場已經醒來的噩夢嗎?
聽得裡面的動靜,孫大夫敲門進來,然後再為溫宣魚診脈,這回倒是徹底鬆了口氣:「虧得這一身汗,現在都發出來了。孟小姐,且洗把臉休息一會吧,我家老婆子備著水。日後可不能再由著太陽曬。」
溫宣魚知是眼前人救了他,想起身下床道謝,腳下有些虛軟,孟沛伸手扶了她一下,他的手乾燥溫暖。
孫大夫見狀笑:「小姑娘,孟公子是我救命恩人,老夫不過是舉手之勞,當不得謝。若真是要謝,謝謝你阿兄吧。」
「小孟公子,不是我阿兄。」溫宣魚只能道。
其實方才直到孫大夫給她用了針,緩解了強烈的頭疼,才不知不覺渾噩中睡了去。
她知孫大夫是孟沛的熟人,自然是不應該騙他。
孫大夫聞言有些意外看了溫宣魚一眼,笑道:「方才我看小孟公子一直在這守著,十分擔心,還以為你們是……」
溫宣魚頓時有點窘,這下似乎更不好介紹了,怎麼覺得方才孫大夫有些故意的。她臉皮薄,耳尖頓時竄起一絲紅。
察覺身旁人胸腔一聲悶笑,溫宣魚下意識抬頭,卻看孟沛正側身伸手取出那支計時的更香,神色如常,並沒有笑她的樣子,是她看錯了么。
這時孫大娘端著冒著熱氣的溫水進來,含笑看了孫大夫一眼,讓溫宣魚略微清理一下。
此時寅時過半,溫宣魚收拾完是再也睡不著了。
她手指無意識摸了摸指頭,臉頰微紅。
孟沛和她記憶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合衣躺在席上,房間里是淡淡艾草熏過的味道,沒有蚊蟲的嗡嗡聲,極為安靜。窗前照進來薄薄月光,房樑上隱隱約約似乎掛著長繩。
鄉下人家錢都少,一般會將銅錢串成串掛在房樑上。
溫宣魚也有一個小撲滿,裡面現在不過存了十文錢,對小孩子來說是筆不小的收入,但對現在溫宣魚來說,實在太少了。
十文錢,而京都里一碗最普通的粉羹都要十五文錢。
如果有足夠的錢。開春后藥材的瘋漲,要是現在提前準備一點,以十分之一的價格先準備好,舅母需要的時候也不會變得那麼艱難。舅舅也不會賣地了。
胡思亂想中,溫宣魚忽覺得那房樑上的銅錢串似乎動了一下,開始她以為自己想錢想得眼花了,結果定神一看,那銅錢竟真的又動了一下,她身體一僵,正待仔細看去,就看見那樑上的「銅錢串」竟然一下滾了下來,隨著東西滾下來,還落下一隻唧唧叫的老鼠,這哪裡是什麼銅錢串,分明是一條蛇!!
溫宣魚只是一瞬間,猛然尖叫起來,她伸手捂住耳朵,渾身顫抖。
孫氏夫婦聽得聲音連忙起身,黑燈瞎火火鐮總也打不燃,而那隻蛇已經昂起了頭,就在這時,溫宣魚只覺一個身影從他們身後一步過來,下一秒一隻蒼白的手精準捏住了那條蛇的七寸。
然後只是指尖一動,那蛇就像一段繩子一樣不動了。
然後有血湧出的聲音。
撲嗤一聲,就像是撕碎了碎布。
這時候孫大夫才終於打燃了火鐮。漸明漸暗的火光中,孟沛面色如常,鋒利堅韌,帶著薄薄戾氣,一縷碎發垂在他臉頰,帶著幾分莫辯的邪氣。
然後就在火鐮光中。
他彎下了腰。
席上少女纖細小巧的雙足如貝,他的目光毫無掩飾且坦然看過去,然後俯身伸出手去。
溫宣魚微微一呆,還在坐在那裡,一時懵懂,她沒想到孟沛竟然在這個時候會伸出手來,一時竟忘了收回腳。
他的距離如此近,近到他的氣息佔據了周圍,將她裹挾住。
而下一刻,他微敞的袖口拂過她的足尖,像火舌一樣,她微微一動,就看見孟沛伸手提起了她旁邊那隻被長蛇驚嚇摔昏的老鼠。
他抬頭看她,那一雙微微笑著卻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她。
坦然的,自然的,卻又是不容置喙的。
就像是他本應如此。
「阿魚妹妹,有我在,不要怕。」
她看著那雙眼睛,忽的一個念頭湧上心頭,這個婚事,大概是真的不像是可以去想著退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