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二日晨,桑枝是被拖拽起的。
她睡得迷糊,就被一股猛力拖下床。
脫離被窩的寒冷和身體磕到地面的疼楚一下將桑枝喚醒。
桑枝還未明白什麼,涵嬤嬤抬起了手。
一聲響亮清脆的巴掌聲。
桑枝右耳頓時一陣悶響。
「好你個丫頭片子,躲這裡來睡覺!」
「嬤嬤……」桑枝詫然,甚至顧不上臉頰灼熱地疼。
門被推開。
蘭茴和秦嬤嬤跟著一身翡衣帶玉的樓老太太進來。樓老太太端容的面上毫不掩飾怒火。
涵嬤嬤握著桑枝的手腕,將人往上一拉一推,推摔在樓老太太跟前。
桑枝迷懵,眼裡因疼痛升起了淚水。「老夫人,桑枝做錯什麼了嗎……」
「老身原料你是個有本事的,沒想到讓老身如此失望!」
桑枝不知道老太太為什麼這麼生氣,但能想到的,只有昨夜了。——昨夜她從少爺的屋裡回來。
桑枝忙解釋:「老夫人,奴婢一切都聽的少爺的吩咐。是少爺讓奴婢回來的。」
樓老夫人氣憤的便是這點。想起今早孫兒過來請安后說的話,什麼叫不必再將姑娘送進他屋,什麼叫一切都好,祖母勿憂心?!這不就坐實了外頭的傳聞了嗎!
樓老太太越想怒火越盛,心裡頭也愈發悲涼。
連這麼個狐媚的女子都勾不住孫兒,難不成外界所傳的都是真的?
樓老太太無法忍受。看著眼前梨花帶雨的人,邃一巴掌又扇到了跪伏在地的桑枝臉上。
樓老太太佩戴著翠色堅硬的護甲,隨著一聲清脆巴掌聲,桑枝疼得一聲尖叫。老太太的護甲在桑枝臉上劃出了一道不長不細的血痕。
桑枝捂臉,血珠很快就沾染了纖細白凈的手指。
桑枝不敢置信,然而比起臉上的痛楚,老太太接下來的話更讓她心寒。
「蘭茴,尋個販子,過些日子給我賣了。看得老身礙眼!」
蘭茴:「是。」
桑枝淚珠成串地掉,伸手去抓老太太的衣袖。「老夫人,桑枝什麼都可以做,桑枝可以挑水、喂馬、桑枝也可以洗衣服做飯……桑枝有很多力氣,桑枝什麼都干,求您,讓桑枝留下來當個普通丫鬟吧……」
樓老太太嫌晦氣,甩袖。涵嬤嬤將桑枝拉開,又往後一摔。
嬤嬤力氣之大,桑枝腦袋磕到了後頭的腳踏上。
蘭茴眼珠往下,不屑:「樓府里最不缺勤勞肯乾的丫鬟,想留在侯府里當丫鬟,你配?」
眾人離開,剩下一屋子的狼狽寒涼。
*
樓府上下都知道了。
老太太帶回來的那個貌美的丫鬟,昨夜前腳進去,後腳就被大少爺趕出來了。
丫鬟們嘰喳肆笑。
原本有巴結心思的,這會也是慶幸自己沒急著去沾了關係。
樓府規矩嚴格,特別是身為大房的人,都是在樓老太太直接的掌管下。
她們各司其職,並引以為傲。
桑枝一來什麼都沒做就能去伺候大少爺,府里些丫鬟本身就不滿。今看見這個情形,自是心中偷樂。
大房鬧了一早上的動靜,很快也從下人們口中傳到了二房耳里。
春果和樓允溪十分意外。雖然不想承認,但樓允溪想象不出,竟然真有人能拒絕那般美色?
方氏倒是鎮定地嗑瓜子:「這有什麼,蘿蔔青菜,各有其愛。」
方氏心思活了些,喚來了自己的丫鬟。「碧綠,大少爺回府也沒什麼好送。將紅絡、綠纓送過去。就給老太太說,兩個手腳麻溜的,伺候老太太和少爺。」
樓老夫人看到二房送來的兩個眉清目秀的丫鬟,知是方氏的暗暗嘲諷,自又是一陣怒火中燒不說。
*
桑枝不知道在屋裡坐了多久。
外頭雪花落得急。敲在了窗扇上,又滑落下去。
桑枝緩了許久才撐著床站起來,她看到了銅鏡里的自己,被扯亂的頭髮,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右臉頰到耳,被老太太的護甲劃出了一道刮痕。血珠已經凝結了,只不過還有些輕微的刺痛。
桑枝知道,如果不儘快處理的話,就會留下疤痕。
身上還是昨夜的衣服。
桑枝換了下來,簡單用清水沾洗了臉,然後梳理好了頭髮。
桑枝想,或許不留在樓府也好。她還是可以到別家做丫鬟掙錢。只要她能夠拿回自己的奴籍,攢下了一筆可以回江南的錢。就足夠了。
桑枝這麼想,也打起精神來了。
臉頰有點疼。
現在重要的是把傷口處理好,不然不僅會發炎還會留下疤痕。
桑枝不願意自己的臉留下疤。
老太太不可能給她看病買葯的錢。
桑枝忽然想起了,在每日去被嬤嬤調.教的高閣的路上,看見過幾株野草。因為生得奇特,又在下雪天。桑枝不免多注意了幾下。
如果自己沒看錯,那應該是株草藥。
桑枝和爹爹四處躲債就曾到山上住過好幾個月,山上有許多的野草野果,桑枝和弟弟為了不餓肚子,每日都會挖各種野草和野果子填肚子。被農婦們拿著掃把追打,也有好心的寺廟師傅給他們說哪些是吃了會肚子疼,哪些是可以吃的。
桑枝穿上了小襖,攏發系帶,找了塊布帛當面紗遮蓋住面上的傷口。然後悄悄推開了門——所幸老太太並沒有把門從外落鎖。
游廊里來往丫鬟極少。
現在大約是巳時,丫鬟嬤嬤們都在正院里忙碌。
外頭的雪有漸緩的趨勢。
桑枝停駐望了幾眼。
她很少看見雪和梅花,而樓府里有極大的雪,也有招展的梅花枝。煞是好看。
她想五姨娘和弟弟也能看到該多好。
世間怎會有如此純白的東西。又如此寒涼呢?
前頭有說話聲。
桑枝也不敢再發獃了,躲在了一旁柱子后,等兩個路過的丫鬟離開,才匆匆往高閣去。
高閣所在的庭院。
桑枝終於看到了那株野草。可能因為生得偏僻,又被雪掩埋了些。所以沒還被下人發現清理掉。
桑枝小心翼翼地掃開雪,將野草摘下。
雪花在掌心融化。
桑枝禁不住探出另一隻手又摸了把雪,放在掌心。
「可人兒……原來你在這呀。」
身後一道輕佻的笑聲。
桑枝嚇得散了手中的雪,慌忙轉身。
是二少爺。
樓允清著著寶藍色的襖服,一雙流里流氣的眼,揣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剛進府里看見的鬧劇還歷歷在目。
桑枝戒備地往後退了幾步,「二少爺。」
自第一眼見,桑枝的身影就時常讓樓允清魂牽夢縈。
聽聞下人說樓延鈞第一晚就把人趕出來了,樓允清心裡的螞蟻更是噬咬得暢快。一邊嘲笑樓延鈞不識好歹,另一邊又對漂亮人兒念念不忘。所以借著給祖母請安的由頭,便摸來了大房的院宅。沒想到,還真讓他給碰上了。
就算穿著樸素的襖,蒙著面紗。樓允清一眼就看出了是自己要找的人。於是尾隨著就來了這裡。
四下無人。
樓允清搓了搓手,看著桑枝的眼彷彿是惡犬遇上了塊肥肉。
樓允清撲了過去。
但被桑枝避開了。
樓允清撲起了一陣雪。但仍舊沒有放棄,轉了個方向,又朝桑枝過來。
桑枝嚇得哭不出來,身心發涼。聲音都在顫抖:「二少爺……求您不要,你再這樣,我就喊人了……」
「你喊呀,美人兒……看看誰能來救你……」樓允清舔了舔唇,滿不在乎。自信自己就算在這裡做什麼被祖母發現,祖母也不會拿他如何,說不定還會把人賞給他。反正一個丫鬟,大哥都不要,遲早是自己的。
樓允清有恃無恐。
桑枝的背摔靠在了冰涼的假山上,後背一陣刺骨。
桑枝卻也顧不上疼,她的眼睫像被凍住了一樣,手指也察覺不出半分寒疼。
桑枝摸到了塊石子。她不知道是不是石子,但堅硬冰涼。
桑枝想,他如果再撲過來,她就抬手,魚死網破。
樓允清嘿嘿笑:「怎麼,乖乖,不跑了嗎?在這裡是委屈你,不如認命從了我,咱們到房間里,有的你顛鸞倒鳳……」
「二少爺。」走廊上傳來蘭茴的聲音,「你在那裡做什麼?」
由於假山的遮擋。
蘭茴只看見了站立著的樓允清。
「老夫人囑咐了,少爺小姐們無事不可以在這裡遊盪。」蘭茴老神在在,後頭還跟著兩個小丫鬟。「二少爺請回吧,要不奴婢們不去稟報老夫人也難做事。」
樓允清自然認得這個祖母跟前的大丫鬟。雖然氣她壞自己的好事,但要是讓她去祖母那裡添油加醋地告上一狀,少不得又有頓皮肉苦吃。
樓允清最後不甘心地望了眼桑枝,然後賠笑地走了出來。「三位姑奶奶可行行好,一時瞧見這風景秀麗進來瞧瞧,這等小事怎好再去勞煩祖母呢。」
蘭茴抱臂鼻哼了一聲。
樓允清又說了些好話才離開。
丫鬟捂嘴笑:「二少爺說話可真有趣。」
蘭茴冷笑:「油嘴滑舌的不成調。你們眼也收緊點,被這種人沾染了,就等著被老夫人趕出樓府吧。」
丫鬟收住了笑。「是。」
「蘭姐姐,你說老夫人真的要賣了那個帶回來的丫鬟嗎?」
另一丫鬟:「還能有假不成,老太太買她回來就是個大少爺做通房的。結果第一晚就被大少爺嫌棄,那她還能留著做什麼。」
「那麼漂亮個人兒,沒想到大少爺也看不上啊。」丫鬟不禁咂舌。
蘭茴:「那也是她的命。老太太下令了,而且已經看了一個買家,再過幾日就能把人接走了。」
「這麼快?是什麼樣的人家啊?」
蘭茴涼涼:「還能是什麼樣的人家。長京城她是留不住了,城裡誰不知道老夫人帶回了個水鄉丫頭過來,若把她賣給長京城的府宅,少不了會拿來做大少爺的文章,當然長京城的勾欄處也不行……」
「竟然這麼麻煩。那是誰買了……」
蘭茴:「總歸不是什麼正經人家。買去做妾,或者青樓娘子,誰知道呢。反正不在長京城內,和我們樓府也沒幹系。不過她那一張臉,去哪都一樣。」
「萬一遇上些變態人家,那不是連命都沒了。」
「行了,還有空講閑話。」蘭茴道,「老夫人還等著茶葉用呢。」
丫鬟們簇擁著離開。
桑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她的衣服濕透了,浸滿了雪水,冰涼冰涼。
□□的手也疼,五指更是毫無知覺。
桑枝攤開了手,才發現那株藥草已經被自己握成了不成樣子,混合著手上不知什麼時候流的血。汩汩的混成一攤。
屋子冷清,卻比外頭暖和。
桑枝的身子漸漸回暖后,眼眶也逐漸發熱。
豆大的淚珠無聲地掉落。
怎麼也止不住。
不知是因為身上的疼痛,還是因為剛遭到的樓允清的恐嚇,或者是從別人嘴裡聽到的自己未知命運的安排。
如果是要遭到像二少爺那般人的羞辱,桑枝寧願服侍大少爺。
*
桑枝哭得乏了。
靠在床邊竟然睡了過去。
等到她醒來,外頭的天已經完全黑了。
桑枝是坐在地上睡著的,醒來身子有點冷,手下意識地一伸,摸到了床上的一件裘袍。
——是昨日大少爺為她披上的。
桑枝眼神逐漸清明,臉上和手上的痛楚都在提醒桑枝這日發生的事。
桑枝抓緊了那件溫暖的裘袍。
天祿三年冬,外頭雪下得紛雜。桑枝終於明白了,如果得不到大少爺的寵愛,那麼她將無法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