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朝生暮死
他的眼底沒有什麼大漣漪,一貫的平靜無瀾,但我卻真切的感受到,他握著我的那隻手陡然一緊。他這是緊張了么,是啊,我師父待我如父,他說過,他會是我唯一的親人。就像當初帝曄待婧怡那樣,縱使我瞧不見他的容顏,但我還記得他手掌心的溫暖,還記得他衣袖間的浮華三千。
良久,他才醞釀出一句話,嗓門僵硬:「哦?是么?」
我拉著他的手坐下,「是啊,當年師父走後,我也離開了不周山,但在離開之前,我在不周山的周圍下了封印,為的便是等師父回來,只要師父一回來,我便會第一個知道。」
「有人動了你的封印?」他的聲音,格外沉重。
「嗯,令影尋過去的時候,並未瞧見他的身影,只留下了一瓶紅梅。」我釋然一笑,「紅梅,當年師父與我在雪中相逢,也不曉得為何,那次不周山竟然下了整整兩年的雪,師父為了給我解悶,便總是摘兩枝梅花給我,容我在他眼前不知輕重的糟蹋那些梅花。梅花,除了師父,別無他人。」
「染染。」他的眸光很沉,眉心擰成一團,我伸手上去撫平他的眉,「你也在替我高興對不對?師父回來了,我大約會搬去不周山與師父重聚……」
「本尊不許。」他抓住我的手,指上力度很緊,沉甸甸道:「本尊……不放心,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染染,你如今是我的妻子。」
我對上他的眼睛,怔了一怔,苦澀的扯出一抹笑,「是啊,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是有些,讓人多想……」放下筷子起身,甚至連吃飯的心情都沒有,我掀開簾幔,徑直朝著內殿而去,「我有些累了,先去睡了。」
身後他的臉色如何,我看不見,頹廢的走到床前,褪下外袍,掀被子悶頭睡在床上……
「師父,真的是你么?」
翌日,他有早起的習慣,我醒來的時候已不見了他的蹤影,不過這樣也好,瞧見他,我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了。
我沒驚動任何人,飛身便離開了遮月山,往著不周山的方向而去。
身影落地,腳下芳草萋萋,花開一片,山下甚少見到桃花樹,彼時那稀疏的兩樹挑花已然衰敗不堪,繁華不在,唯留下幾瓣殘花余留枝頭。
野花星星點點的灑滿整座山頭,當真如令影說的那般,不周山的結界被動了,且有了生人的氣息。
我疾步朝著山上的洞府走去,神魂不安的闖入了那處山洞,推開門,撲鼻便是一陣清淡的梅花香。
我痴傻的看著四下早已被收拾妥當的陳設,連我當年最喜歡的那個瓷人兒也被擦拭乾凈,光彩熠熠。我的心,只一瞬間便提到了嗓門眼,凝聲喚著他,「師父,師父——師父,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徒兒知道你回來了,染染知道你在,師父,你快出來啊,快出來見見染染……」
平地掀起一陣清涼的風,那風吹落瓶內梅花,捲起花瓣,翩翩而飛。風入骨,格外的清涼……
「染染……」
熟悉的聲音隨風灌入耳廓,我遽然僵住,拂袖轉身,眼帘里清晰映出了他的輪廓……高大欣長的身影,一襲雲袖墨袍,青絲不束散落肩后,面上,照常罩著一副冰冷的鐵疙瘩。
「師父。」我不顧一切的跑向他,猛地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淚水止不住的湧出眼眶,聲音也隨他一起變得低啞生硬:「師父,你終於回來了。」
「乖,染染,為師回來了,是真的回來了。」
淚水弄濕了他的衣襟,他卻從不怪罪,還與數萬年前那樣,溫潤楚楚,寵著我,慣著我……
「師父,你老人家回來了也不和染染提前說一聲,染染可以一早過來等候師父啊,師父你這九萬年終究去了哪裡?九萬年不見,師父倒是變得和染染生疏了。」
我一邊給他老人家倒茶,一邊紅著眼眶與他訴苦,倒了一杯茶親手遞給師父,師父正襟危坐在我面前,若不是那雙含著光的眼睛,我恐是要將他老人家當成一座雕像了。
不過,師父終歸是師父,他不喜熱鬧,不苟言笑,與他朝夕相處了那麼多時日,我也算清楚了師父的脾性。
他攬袖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茶盞重新放回桌案,低低道:「為師這些年來,一直在雲遊天下,忽然想念染染徒兒了,便回來看一看,看看我的染染徒兒可有長大。」
我羞窘的低下頭,假裝不開心道:「原來師父你到現在才想起自己還有我這個徒兒啊,師父你知不知道,染染都已經尋了數萬多年了,手下人都快要將整個三界都給翻遍了,可依舊沒能找到你的身影,這麼多年過去了,染染還以為,師父真的一去不復返了么?」
「傻徒兒。」師父抬手,舉止反常的摸了摸我腦袋,我詫異的瞧著他,他大抵也是察覺到了我目光又異樣,從容收回手,捋了捋袖口道:「師父打算,最近就在不周山住下,你我師徒也好敘敘舊。」
我點頭,撈住他捎帶冰涼的手,抿唇笑道:「好,我每日都會趕來陪師父,等過些時日,染染再命人接師尊去九泉衙門居住,師父,你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好不好,我們回冥界。」
「好。」
見他答應下來,我更是激動,纏著他撒嬌道:「那師父給我講講師父這些年來雲遊四海的所見所聞吧,師父臨行前可是答應過染染,等回來之後,要將三界的繁華都講給染染聽的。」
「……好,為師講給你聽。」
我在不周山耽擱了一整日,親自給師父端茶倒水,素手做菜,將那些年我不敢做的,不敢說的,都鼓足了有勇氣說給他聽。
日薄西山,令影候在山下等我,我下山離開了洞府,尋到了他的輪廓,他大步流星趕過來,輯手道:「君上。」
我沉沉道:「師父喜歡清靜。先不要去打攪他,也不許任何人靠近不周山。」
「君上您不是……」令影頗為不解,我道:「按本君說的去辦便好。」
「是。」
遮月山的暮色最是好看,霞光染紅了半片天空,如火如荼。
諦聽這幾天難得有空閑陪我看晚霞,薅了根狗尾巴草銜在嘴中,幽嘆了一聲,道:「聽子梨上神昨日細說過那件事,婧怡遭遇到了險境,他身為九曜宮的尊神,去救一救倒也無所謂,靈鷲山那地方什麼都不多,唯獨妖獸縱橫,大的小的上千隻,菀草又是仙家神葯,那些妖獸將菀草當做寶貝,千百年只能得一株,怎會縱容婧怡給搶了去。雲清趕去救下她后,還順道打死了不少只,最終救了婧怡不說,還搶了人家的寶貝菀草。日落之時他便回來了,可他回來后就誰也不見,閉門親自給婧怡療傷。」
「這個醜八怪,長得不好看脾氣也臭的很,要說帝曄護她,倒也情有可原,誰讓人家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呢,這個雲清雖是為了靈海之心,可也用不著他這般拚命。」諦聽恨不得將口中狗尾巴草全給嚼碎了,憤憤道:「啊呸,男人么,沒一個好東西。」
我轉著笛子,單手托下巴,坐在山頂上斜睨了他一眼,「你不也是男人么?」
「咳,本上君不止是男人,本上君還是神獸呢,咱們神獸一族最痴心,譬如玉明上君,嘖嘖,他們夫妻的事情可真是感人肺腑啊,趕明兒我也去子梨上神那裡給你討一本小記。」
我沉默,就這樣一直昂頭瞧著天,瞧著太陽一點點墜入雲海深淵。
諦聽見我不說話,就蹲下身子,靠著我坐了下來:「人間的情愛么,能治癒心口上的傷,同時也能在你傷口上撒把鹽。你傷心難過,就難過給他看啊,這樣自己憋著,沒人會知道。你難受,也要讓他陪著你難受,這才是本事。但換而言之,這次呢我還是支持你,就該先晾他四五天,讓他自己承認錯誤。」
我執起笛子,橫在唇邊,裊裊仙音順著指腹的節奏,隨風飄遍山野。
諦聽也收起了他的碎碎念,安心半躺在草地上聽曲子,曲間好似有流水湯湯,百鳥飛過……
一曲末了,淚水奪眶而出,砸在了玉笛上,笛身泛起漣漪,銀光融進玉石內,僅留下一個愈發變淺的小白點。
「為師走過大江南北,路過東海,親眼見到了明月從海底冉冉升起,月光普照之地,有的已經成為了土地,種滿稻穀,有的則成了溝渠,渠水還殘留著東海的氣息。人世間每隔三萬年會有一次滄海變桑田,為師離開不周山時,正好見到了這一幕。」
是啊,人世間的滄海變桑田,以前的種種,也許永遠也回不去了。
紫玉笛握在手心,散發著瑩瑩的紫光,我用體內的真氣壓制住它,才容它在我手中有半分安寧。
原來,我所憧憬的,所嚮往的,從頭到尾,都不過只是個幻象。
「你說,這世上會有永恆么?」
諦聽躺在草地上,騰出一隻胳膊枕在腦後,弔兒郎當道:「老白,這個問題,你比我清楚。」
我低頭,指腹輕輕撫摸玉笛。
他長嘆一聲,「咱們做神仙的,度年如日,哪裡會來什麼永恆。除非,生如蜉蝣,朝生暮死。要不然這一輩子,都只能這樣走下去,永遠啊,都沒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