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救你的,不是旁人
晚些時辰,相思女君在宮中命人搭了個戲台,台上不如尋常神族那般上演一些咿咿呀呀的折子戲,而是由幾十名樂手上百名舞姬歌姬編出來的小曲兒,聽著比那些正二八百的戲舒服多了。彼時台上掛滿了紅紗紅燈籠,蓮花盞內流光溢彩,襯的夜色恍若白日。
這一曲,唱的是花神為了與凡人郎君相守,自願被天神剃掉仙骨,進入冥界輪迴轉世,可惜待她長大,他已老,且娶了別人,兒孫滿堂。花神不願破壞他一家和睦,痛苦轉身,要離開時才發現男人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身份,並不可自拔的愛上自己。花神與男人有過一段男耕女織的生活,不想好時日不久,那男人的髮妻便尋了上來,命人帶走了花神百般折磨,還狠心殘害了花神腹中孩兒,而那個男人,卻畏懼髮妻將此事宣揚出去,損了自己的顏面,不惜躲在暗處做縮頭烏龜,不敢多言半句。
侍女奉上一盞茶,相思女君在我身畔端茶撥著茶芽喃喃道:「今日這齣戲是誰點的?怎麼如此悲慘凄涼。」
一側女官輕聲道:「回稟女君,是子梨上神點的,上神說女君甜點吃多了,該換個口味嘗嘗新鮮。」
「換個口味?」
「甜點中撒毒的事情,挺像子梨上神的作案手段。」我歪過身子去掀開茶蓋,茶香氤氳撲面。相思女君偏頭問道:「這幾天怎麼不常見鬼君與神尊了?」
我挑了挑眉頭:「我這幾日,有些事情要忙,大約他也有要事要忙。」
「這是怎麼了,說話帶著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子梨上神出現的神不知鬼不覺,我抬眸,掃見兩位尊神身後的女子,淺淺道:「我酸我的,還能荼毒到你么?」
「噯小白染,我可沒招惹你,原來你生起氣來,也可以這樣伶牙俐齒。」
「本君會的可多了呢,不過想來上神也沒有運氣能夠親眼看個遍。」我起身,衣袖不帶走一片風葉,「本君想到尚有些典籍沒看完,便不陪女君了,先告辭。」
「別走。」
行到他身畔時,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低聲道:「我是來找你的。」
我頓住身子,目光順著他握著我的那隻胳膊緩緩抬起,語氣軟下兩分,「我,累了。」
「我送你回去。」
我哽了哽,心裡七上八下,躁動不安,「也好。」
一路無言,回到房中后他才關上了門,施施然的走到我身畔,坐下,倒茶。「今日,見著你師父了?」
「嗯。」
「他,可好?」
「很好,師父身體康健,和九萬年前一樣,清風明月,風姿颯爽。」
「染染。」他倏然撈我入懷,這一抱,溫暖了許多,嘶啞聲撩過我的耳廊,唇廝磨著我的脖頸,「你是不是,不要本尊了?」
心跳剎那間紊亂,我徹底愣住,他向來一本正經,這樣倚在我懷裡撒嬌,倒是第一次見。
「雲清……」手抬起,摟住他。我輕輕道:「你胡說什麼……」
「你給你師父做湯,你卻從來沒給我做過。你對你師父笑,瞧著我的眼神卻疏遠了。你誇讚你師父風姿颯爽,是不是,在你心中,你師父比我重要?」
「你跟蹤我?」我心頭狠狠一抽,他抱著我,語氣頹累:「本尊只是害怕你會出什麼事情罷了。」
「所以,你其實從沒有相信過我……」
「不是。」
我無奈的扯了扯唇角,靠在他的肩頭無聲流淚,「師父,他待我很好,他為了給我接斷骨,損了太多修為。他每次吐血,都一個人找我看不見的地方,自己扛著。我對他而言,就是他的親人,這世上也唯有他一人肯將我從塵埃中捧回掌心。」
「你,可有喜歡他?」
我笑出聲,含淚道:「我雖然糊塗,總被人耍的找不著北,但我能分清楚自己喜歡的是誰,又想與誰在一起天荒地老。」
他沉吟:「你是說,無論有誰,你都會只愛本尊一人?」
我點頭,「嗯。」
「那便好。」他如釋重負,摟住我清癯的身軀,「染染,我欠你的太多了。」
是太多了,可我欠你的,也不少。
我白天的時候多是為了求個眼清靜而離開精靈族,不周山上只有師父一個人,索性我在那裡生活過一段時日,漸漸的也習慣了不周山的清靜。
「師父你每日都在山上,難道不會覺得無聊么?」我如往常一般,蹲著身子拿東西挖山上的草藥,師父以前總說,若我這樣一直挖,總有一日是會把山給挖空的。
師父正襟危坐,執著一盞茶,惜字如金:「不會。」
「也是啊,師父你早就習慣了這種清靜。」我廢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從土裡挖出了那株板藍根,炫耀的在他眼前晃了晃,「師父你瞧,我挖出來了。」
「頑性不改。」師父嗔怪,兀自斟了杯茶。我挖累了,便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無拘無束的看著天邊飄過的兩片雲。拿袖子遮住眼睛,「師父,其實我有很多事不太明白,從九萬年前就想問你了。」
「何事?」
我道:「譬如師父的嗓子為何是啞的,又譬如師父為何總戴著面具。」
「師父的嗓子壞了,相貌受損,怕嚇到你。」
「是么?」我雙手撐著地,望著天道:「師父你放心,徒兒膽子可大呢,徒兒不怕,什麼都不怕。」
假如那些年,我有勇氣說這些話,會不會結局便不一樣了。
「染染長大了,無須師父再替染染擔心了。」
我回過身,托腮看著師父,「師父,跟徒兒下山吧,徒兒這樣每天爬過來爬回去的,想要見師父一面,也太麻煩了些。」
師父無言,只算靜坐喝茶。
下山途中,我被諦聽那個天殺的擋住了去路,一言不吭的拉上我就走,不等我開口問他個緣由,他便一道煙的將我扯去了冥界。
「你帶我回冥界做什麼?」我總算是緩回了神,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環顧四周卻發現這裡還不是別的地方,而是冥殿。
諦聽略為難,攤手道:「老白你別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罷了。」
「奉命?」我昂頭,看這架勢我也猜到了一兩分,八成又是閻君那個老王八蛋做的。「閻君呢?」
「本君在此。」閻君慢悠悠的握著摺扇從內殿走出來,抬扇示意諦聽先下去,諦聽這個臭小子今日格外聽話,俯身行了個禮,之後撒腿就跑。
「噯……」
「白染。」閻君凝聲喚回了我的神識,我啊了聲,悻悻俯身扣袖,「不知閻君陛下有何吩咐,閻君陛下若是想見下君,只需下令命下君前來冥殿便好,何須,找個人親自逮下君?」
閻君挑眉,假裝深沉的哼了聲,慢步走下玉階,「若是本君的命令真的對你有用,你以為本君想花這些功夫?」
我直起脊背,餘光瞥了眼一旁茶几上早已準備好的兩盞茶,「閻君可真有興緻,劫來下君,莫不就是為了品茶?」
「品茶?」閻君坐下身,捧過一盞,「本君這殿中的茶,必然是不抵你九泉衙門的茶品好,本君今日見你,是要問你一件事。」
我不見外的走過去,在他另一旁坐下,「讓下君猜一猜,閻君是為了我師父的事情?」
茶蓋啪的一聲放回茶盞上,閻君冷聲道:「小染,本君知道你為了尋找你師父廢了不少功夫,可有便是有,沒有便是沒有,你何必要麻痹自己,自欺欺人呢。」
「白染從來不覺得自己在自欺欺人,何況,那便是我師父。」
「荒謬。」閻君放下茶盞,語氣不輕不重,卻字字擲地有聲,「他不是你師父,也不可能是你師父。」
「那閻君大人說,我師父是誰?他現在又在哪兒?」我冷笑,勾起唇角道:「閻君大人隱瞞了我這樣久,大抵是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將事情的真相告訴白染,白染以為,身邊每個人都能對白染誠心以待,可如今白染才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在隱瞞著白染,白染甚至不知道,誰的話是真的,誰的話又是假的。」
閻君被我這句話噎住,斂眉問道:「小染,你這是怎麼了?」
我笑,「沒怎麼,就是想到了一些事,覺得很可怕罷了。」
閻君深嘆,平靜道:「本君也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私下查探你師父的消息,本君不能阻攔你,便只有讓你去試一試,原本以為你能自己死心,可現在看起來,你放不下,忘不掉,也死不了心。你一直追問本君你師父的身份,可本君答應過你師父,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將他的身份告訴你,他是真的為了你好。」
「我師父,當然是為了我好,他從來都只會為了我好。」
「但你該明白,那個人不是你師父,他留在你身邊,或許是別有所求。」
「我知道。」我打斷閻君的話,擰緊眉頭:「我什麼都知道,只是我尋了這些年,到現在,才能從那人的身上尋到他的一點影子,我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就算是空歡喜,我也認了。」
「小染,你不會是,對他有了情……」
我輕笑,「不會,我只是將他當做了依賴,我喜歡的人,是雲清,也只有雲清。」
閻君嘆道:「聽你這樣說,本君也算是放心了。」緩了緩,他倏然啟唇道:「小染,救你的,不是旁人。」
救我的,不是旁人……
天鏡山的封印這些時日來一直都是靠著雲清與子梨上神的法術穩固,不過山中力量太強大,即便是他們兩個人一起施法,也需隔五日便重新加持一番。
從冥界回來又是個日落,我木訥的往著回去的方向走著,滿腦子回蕩的都是閻君那句,救你不是旁人。沒注意眼前的來人,我竟不留意一頭撞進了來人懷中,索性來者不是別人,而是雲清。
他抬臂一攬便將我攬進了懷中,關心道:「傻丫頭,在想什麼,如此出神?」
我驚了驚,錯愕昂頭,囫圇道:「你怎麼……你要去哪兒?」
他寵溺的垂首在我額前一吻,「去天鏡山,加持封印。」
「我跟你一起去。」習慣性摟住了他的腰,他見我有此舉,稜角方柔和了許多,「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