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場好戲
「真是……」
「廢物啊……」
父親的評價讓江晨為之失神,甚至連自己什麼時候被放開的都不知道,同桌哭泣著感謝的聲音被他完全忽視,整整一天時間就這麼渾渾噩噩的過去了,待到傍晚才行屍走肉一樣的回到家中,徑直將自己關進房間,躺倒在了床上。
麻木和睏倦讓他很快入睡,意識來到了最讓他安心的那片花海,但這一次,即便是這片花海也無法讓他糟糕的心情得到絲毫放鬆。
無邊無際的花海之中,一身純白的詩不知何時安靜的坐在了江晨身邊,白色長裙的裙擺鋪散在周圍,從高處俯瞰就好像一朵盛開的白花,純潔而美麗。
而此刻的江晨卻無心欣賞,內心被迷茫佔據。
「我真的只是一個廢物嗎?」
江晨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頭,在他很小的時候,村裡人就告訴他,未來他將是這個村子的守護者,就像神一樣的存在,為此,他也曾無比刻苦的努力過,想要不辜負那些對自己好的人的期望。
但結果呢?
一次次的毒打,一次次的嗤笑,不論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得到『廢物』這樣的評價,所有人在面對他的時候都會變得無比虛假。
那,他為什麼還要努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村裡人的臉開始漸漸在他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張張虛假的面具,所有人都一樣,只不過身上貼的標籤有些許不同,那張惡鬼面具的標籤是『父親』,溫柔面具的標籤是『母親』,至於其餘人。
不過是同學、同桌,小賣部老闆和水果店老闆之間的區別罷了,就連記名字都是一件沒有必要的事。
「你覺得自己是廢物嗎?」
詩的聲音很輕,並沒有因為江晨的心情不好而刻意去安慰,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態度,不親近也不陌生,淡然的彷彿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或許也正是因此,江晨最喜歡的才會是這位極有可能是某種詭異存在的姐姐吧。
「我以前覺得不是,但現在突然發現……」
「我好像確實是個廢物。」
在仔細思考了片刻之後,江晨從草地上坐了起來,與詩的淡紫色眼眸對視在一起,態度極其認真的說道。
「我已經按照父親的安排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只可惜我好像並不能達到他的期許。」
江晨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我不是他想要的繼承者,不論我做什麼都是錯,我猶豫、愚蠢、優柔寡斷,所以我放棄了,想方設法的偷懶,不再為了這個村子付出努力,開始擺爛了。」
江晨說著說著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我不止一次的想過,為什麼我會生在這個家庭,為什麼我就不能擁有普通人那樣的同情心,與我同桌了十幾年的同桌啊,他為了做一個小測試就可以像人偶一樣擺在我的面前讓我殺……」
雙拳緊緊攥起,他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在剛才破開了一道小小的裂口,現在這些情緒正在通過這道裂口釋放出來,將這道裂口撕扯的越來越大,直至完全爆發。
「不要恨父親,不要恨父親!」
「從小到大都是這句話,為什麼不能恨,憑什麼不能恨?!」
江晨與其說是在問詩,倒不如說是在自我反問,此刻的詩就像一個最忠實的聽眾,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與江晨對視著,靜靜的聽他訴說。
「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母親就教導我,終有一天我將會接替父親的位置成為這個村子的守護者,
為此我必須付出遠超同齡人無數倍的努力才行。」
江晨的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哽咽。
「我努力了,但結果呢?」
「那句『廢物』我從小聽到了現在!」
咧開了一個難看無比的笑容,平凡的臉上苦澀的好似最濃醇的黑咖啡一樣。
「就因為他需要我變得和他一樣強大就能這樣對待我嗎?就為了守護村子我就一定要被這樣對待嗎?」
這一次,江晨詢問的是詩,他想要得到詩的回答,但詩依舊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聽著。
「假的,都是假的!」
等待了片刻沒能得到想要的回答,江晨有些痛苦的搖了搖頭。
「接近我的女同學是帶著目的來的,靠近我的男同學同樣也是帶著目的來的,所有的好都不過是為了讓我以後能夠更盡心儘力的守護村子,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給我套上一個枷鎖!」
村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條鎖鏈,緊緊的纏繞著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江晨嘴唇顫抖著,充斥著痛苦的眼神也同樣顫抖著,所有的堅強和偽裝都已經到達了極限。
「告訴我,姐姐,就為了那個所有人都戴著面具的村子,我將來也要變得像他一樣嗎?」
江晨的雙手按在了詩嬌小的肩頭,這一次,他不想讓詩僅僅只當一個傾聽者,他想要從自己這唯一的倚靠口中得到一個切實的回答讓他能夠掙脫這份枷鎖。
不是作為一個守護村子的工具,而是真正自由自在的活著!
江晨眼中期盼的神情一覽無餘,甚至於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按在詩消瘦雙肩上那份異於常人的力氣甚至能將堅硬的金屬都握的扭曲變形,但被如此粗暴對待的詩的臉上卻完全沒有絲毫異狀,就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一樣,依舊恬靜淡雅的微笑著。
「只因為村裡人對你的特殊照顧就認為他們全都戴著虛假的面具,只因為父母雙親粗暴的對待就認為他們只是將你視為接替責任的工具,這些判斷都太過稚嫩,或許再過些時間,你會有不同的結論呢?」
纖細的小手輕柔的撥開江晨按在她雙肩上的大手,然後雙手捧著他的腦袋,讓他睡在了自己的雙膝上,輕輕撫過。
江晨早已不是第一次享受到這樣的待遇,以往聽到姐姐的安慰他都能按捺住心中的憤慨。
但這次不同。
他不需要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他只需要看到兩個無比簡單的動作。
搖頭,或是點頭!
「不!」
江晨的瞳孔已經完全變成了血紅色,他掙開了詩的手,腦袋從最能讓他沉靜的雙膝上離開。
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江晨眼神無比的堅定,他要脫離這個村子,也要斬斷不斷延續的枷鎖。
這個世界很大很大,他絕不要被束縛在這個小小的村子里淪為他那位戴著惡鬼面具的父親一樣束縛自己下一代的工具。
絕不!
再次直視詩的眼睛,那是一雙堪稱妖異的紫色瞳孔,眼瞳中隱約倒影出江晨的模樣,但是眼中卻看不到絲毫能夠稱得上感情的東西。
冷漠、妖魅、詭譎!
詩的雙瞳與她聖潔無瑕的臉龐呈現出極其鮮明的對比,明明臉上經常帶著若有若無的輕笑,但這雙眼睛卻仿若非人,也就從小與她相處的江晨才敢如此咄咄逼人的與之對視。
「這個村子就是一個囚籠,雖然他們掩飾的極好,但是很多痕迹是沒有辦法抹消的,至少在一百多年前這個村子就是由我的祖輩在守護,到了我這代依舊如此,就為了這個小小的村子,我父親,我爺爺,甚至我曾爺爺都被束縛在這裡一輩子不得解脫,甚至還要親手將鎖鏈束縛在下一代身上,憑什麼!」
江晨心中早就充斥著不甘,一直被壓抑,現在終於迸發。
與江晨對視片刻,詩的嘴角微微上揚,輕笑了一聲從草地上站起,然後上上下下仔細的打量著江晨。
「你這不是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嗎?」
詩的話猶如一句驚醒夢中人,江晨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有了決定,只不過這個決定被他深埋在心底沒有表露出分毫,但在長久的壓抑之下,已經達到臨界點的情緒終於爆發,他的選擇自然也就浮出水面。
他要斬斷束縛,離開這個村子,去看看村子之外的世界。
這就是他的答案。
「我很欣慰。」
詩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眼睛里雖然看不出絲毫感情,比以往弧度大得多的嘴角卻極為明顯。
這樣的回答無異於肯定了他的選擇,江晨緊張的內心瞬間放鬆下來,只要有詩的肯定,他就能夠將自己的選擇貫徹下去。
「去掙脫束縛吧,斬斷那些枷鎖獲得你想要的自由。」
「我會幫你的。」
詩笑著,與往常平靜淡雅的笑容有些不同,此時的笑,顯得格外愉悅,毫無感情的雙眼之中似乎流露出了些許的期待,就像是等待已久的好戲即將開場。
「然後,去看看真實的世界。」
將手掌貼在了江晨的心口,然後輕輕一推。
啪的一聲,江晨的身影就如同破碎的泡影一般,頃刻間消失不見,只留下詩一人在花海中愉悅的笑著,一陣微風吹過,花海繁茂枝葉之下的隱隱可見的森白回蕩著無人能懂的囈語,與少女的輕笑一同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