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仙界之中但凡提起一眾大能的住所神宮,就避不開當年天帝賜予華陽仙君,后又經近萬年光景逐步修葺,已然雕樑畫棟、層台累榭的昇平宮。
仙家地界自然是金碧輝煌鴻圖華構,不論內里裝飾如何,光以面積來論,華陽仙君的昇平宮,也是仙界中數得上名號的神宮。
孟確所住的卸花殿朱樓碧瓦,還養著一片桃林;華陽仙君常住的解香殿,則是玉階彤庭極盡奢華。
初來的時候,孟確還讚歎過此處瓊樓金闕,不似人間。
先前孟確對神宮好奇,四處閑逛,看見過一個水榭。那裡草木之氣濃郁,靈氣似乎都與別處不同,令孟確印象深刻。
孟確上回是無意中走到這地,這會兒他急匆匆跑過來,看見原本虛掩無人的院門,不知何時上了一把大鎖,突然就笑了一下。
追攆孟確而來的小鶴見門上有鎖,悄悄鬆了口氣。還沒進去就好。
華陽仙君吩咐過的事情不多,要是就這麼一件都辦不好,怕是不用孟確去告狀趕人,自己就要收拾行裝離開神宮了。
小鶴手裡還抱著裝著烏龜的缸子,生怕把華陽仙君的一番心意給摔了,又怕跟丟了孟確,跑得時候很緊張,這會兒終於停下了,他忍不住大口喘氣起來。在仙界當了千年道童,小鶴的日子就算不是養尊處優,也是非常平和的。尋常事情架上一朵雲,慢悠悠地去就是了。
什麼時候這樣狂奔過?這會兒追著孟確跑幾步,竟然罕見的,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
小鶴忍不住狼狽地看看孟確,卻發現這修為低微的下界青竹,竟然還是一襲白衣整潔,氣息穩而不亂,全然看不出剛剛奪路而走,腳程飛快的樣子。
小鶴暗自思忖,自己一個本體會飛的仙鶴,怎麼還比不上一棵紮根地下的青竹……
可轉念一想,孟確能在下界救了仙君轉世,怕是不會簡單,不同凡響也是情理之中。先前大約是自己偏見了。小鶴在心中糾正自己的錯誤認知,忽得聽見孟確說:「你能打開這鎖嗎?」
鎖是仙界常見的鎖,開肯定是能開的,可小鶴敢開嗎?不敢啊。所以他搖搖頭:「大人,咱們進不去,還是快些回去——」吧。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孟確便招來了一柄長劍,抬手間靈氣瑩光一閃,金玉打造的鎖頭應聲斷裂。
孟確直接破開了院門,隨即用力在門上一推,庭院內的草木金蓮盡收眼底。孟確站在門邊,看到裡頭的花木布局,無一不顯露「用心」二字,看著裡頭仙家旖旎、一派祥和的景象,孟確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我進去看看。」孟確對追來的小鶴說完,看他面露難色,不禁撫額嘆氣,「你就在外頭等,若是仙君問起,你只說不知便是……」
而就在孟確跨過門檻的同時,庭院中的景緻驟變,先前帶著暖暖春意的靈氣,忽得成了刺骨寒風,耳畔婉轉的鳥鳴,跟著變作不知何種物什的呢喃……
剛剛還生機勃勃的草木金蓮,彷彿是一面水鏡,直接在孟確眼前破碎。
庭院碎裂後景致並未有太大變化,可展現在孟確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抽幹了生命,除了死寂之外,別無其他。
看著這樣的地方,孟確無端在心頭升起一絲惱了華陽仙君的想法,心裡的不悅提高到極致。
既然那樣把紫御神君放心上,又找自己來做什麼?
湊個好事成雙嗎?
神情恍惚中,孟確覺得自己像是看見了兩個人影。白衣少年端坐在陳設雅緻的水榭內撫琴,水池邊兒由金蓮幻化出一個看不清容貌的人,他悄悄走近少年。
兩人目光對上,少年琴聲戛然而止。
白衣少年似乎說了什麼,引得那人發笑,笑過之後,少年又定定地望著對方。
本來是聽不見他們說什麼的,可白衣少年一張口,孟確便看懂了他的口型,分明就是在說「元封」。
該是心神動蕩的時候,孟確倒是猛然意識到,這情景皆是幻象。
畢竟那聽白衣少年彈琴之人,即使看不清容貌,也能覺出外貌年歲與白衣少年相差不大。
至於元封……
孟確認識的元封已是神情冷然,不會隨意表露情緒的華陽仙君了。
知曉了這是迷惑心神的障眼術法后,孟確平靜了不少。他會看見這些,全然是因為先前沒留神,中了懾人神魂,捏造幻象的術法。思及此,孟確突覺無聊無趣。既然是幻象,那就不見得是發生過的事,卻一定是施術者窺探后,欲要勾起中招者最強烈情緒的投射。
情景可能是假的,不過孟確很清楚,這畫面八成是自己心底潛藏的,想象中華陽仙君與紫御神君相處時候的場景。
自己想要擺脫幻象,就不能被牽著鼻子走。
孟確不知道為什麼神宮中會有這樣的東西,仙家術法庇佑之下,仙界該是一派祥和。
至少華陽仙君的神宮當中,不該存在此等隨意攻擊造訪者的術法,即使這庭院大門,是被自己一劍破開的……
孟確猜想用這種下作的手法挑撥,還能潛藏在神宮當中,恐怕來著不善。
電光石火間覺出了不對,孟確邁步想要離開,可眼前場景卻再次變化。
水汽瀰漫之中,隨即腦海中出現了一道聲音,輕聲說道:
「孟公子年歲不大,倒是健忘得很。盛將軍亡故不到兩月,你便琵琶別抱,另覓新歡,認定自己心中最重要之人成了華陽仙君,該是說你無情呢,還是多情……」
聲音極近又極遠,聽起來有些耳熟,但孟確怎麼也記不起是在哪裡聽過。
孟確此時聽這些話,只覺得可笑,淮景和元封分明是一個人!這聲音僅憑几句話,便想以此擾亂自己心神……
孟確默念清心靜氣的法訣,試圖擺脫幻境,那聲音卻狀似妥協,又似蠱惑地說:「我也是替盛將軍不值啊,本該是好端端做人的,卻因著上界大能要渡劫,便落得個曝屍荒野的下場……就連拚死保護的人,都不曾記得替他收殮屍骨,那無人料理的骸骨,便宜了路過的野狗……」
聽到此處,孟確忍不住反駁。
「你胡說!」
上界大能下凡歷劫,都是從凡胎慢慢長成,兩者是為一體。盛淮景便是華陽仙君,華陽仙君便是盛淮景。
這聲音卻在告訴孟確,他們不是一體的……
他的淮景,正曝屍荒野,落得屍身被野狗啃噬的下場。
孟確心中凄然,可又突然記起這套說辭,他早在來仙界之前,就從某個大和尚口中聽過了……
念頭升起,孟確再聽那聲音,恍惚中覺得有些像凡間的大和尚。
「他們」是什麼關係?
孟確皺眉,不禁握緊手中長劍,可因著不知聲音在何處,也只能小心戒備,而無出手機會。
那聲音見好就收,沒有再繼續,直接轉了話頭。
「今日不說盛將軍,只說先前情景,的的確確是萬年前,發生於神宮之中的事……」說完便餘音消失,同時孟確面前的水霧也漸漸散去,他當即凝神,警惕戒備起來。
孟確盯著庭院里的水榭,發現先前還看不清容貌的兩人,已然清晰可辯。
白衣少年長大,成了如玉模樣,依然是一襲白衣,眉眼間與孟確竟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這會兒他並不撫琴,而是在與另一人對招,兩人劍刃相擊,又伴隨著術法火光,竟是似煙火般好看。
「元封,這套劍招你又精進不少!」待兩人停手,白衣青年笑容依舊,甚至直接伸手攔住對招之人。
隨著白衣青年的動作,孟確也看清了轉過身來那人——正是華陽仙君。
「自是少不了阿昀指點的功勞……」華陽仙君,不,是孟確不曾見過的元封,露出一抹淺笑,溫柔地替白衣青年理了理凌亂的髮絲。
華陽仙君清冷的聲線鑽入耳內,孟確突然意識到,這位阿昀,大約就是華陽仙君提過的紫御神君姬昀。
原來他們是一同長大的深情厚誼,怪不得旁人無法比擬。
然而孟確只是靜靜看著眼前一切,如同走馬燈一樣景象略過,像一個局外人,也確實是局外人……那兩人在水榭中一同練劍,一同讀書,偶爾撫琴觀雪,便又是一年。
孟確看得膩了,微微側頭,卻不想正巧對上一雙幽深的眸子——
是華陽仙君。
孟確一驚,正要後退。他猜測,大約是自己破壞那鎖,引起仙君注意,這才趕回來查看發生了何事。
「我曾說過,不要到這裡來。」華陽仙君用平靜地語調陳述,說完又盯著孟確。
「我不會再來了。」孟確低頭認錯,垂眸望著自己手中佩劍。
這劍是當初救下盛淮景,他贈與自己防身的武器,說是如何珍惜的寒鐵鍛造,神兵利刃。可直到盛淮景死去為止,這佩劍都沒派上過用場,先前他去劈鎖頭,下意識就用了這柄長劍。
此時看上去,劍刃上竟然多了一道豁口……
用凡兵打仙鎖,這就是下場嗎?
孟確在腦子裡胡思亂想,華陽仙君「嗯」了一聲,便是要就此揭過,不再提孟確違背他意思的事。
華陽仙君不知道孟確在想什麼,他聽到孟確弱弱認錯的聲音,努力剋制著去抱抱孟確的念頭,突然聽到他問:「仙君,我想知道淮景的屍骨在哪裡?」
孟確必須要承認,先前看見的幻境無論真假,都說對了一件事,孟確沒有收殮盛淮景的凡人軀殼,他甚至是刻意地去遺忘了這件事……即使淮景又重回神宮,卻也不是肉|身成神的。孟確見過華陽仙君的仙體,仙君皮膚光潔,不見一絲傷疤,和盛淮景的完全不同。
盛淮景那個武夫,渾身上下就沒幾處好肉,胸前背脊都有傷,孟確被他怕虯結一團的傷疤嚇到過,可更多的是心疼。
「……」華陽仙君沉默一陣,才用他古井無波的語調說:「一具凡人軀殼,自是回歸天地了。」
那個凡人,究竟有什麼地方好?
死了也值得惦念?
回歸,天地……
孟確怔怔抬頭,望向華陽仙君,半晌說不出話來。
有些話言猶在耳,卻再也無從反駁——自己似乎真成了翻臉無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