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馬場的風聲獵獵,書月怔怔地看著眼前熟悉卻又帶了一絲陌生的男人,他還是晏杭,那樣熟悉的眉眼,同她講話時的溫柔與在意,他的愛意似乎真誠又熱烈。
從前她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淪陷,可如今,他卻又不太像是晏杭了。
因為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清清白白喚她四表妹的晏杭了,他身上有戰場帶回來的傷痕,也有一場婚姻之後留下的陰影,他背負了太多東西,而恰好是這些東西,在他們二人之間設下一道溝壑。
書月垂下眸子,聲音里情緒複雜:「你說你原本可以打退我皇兄?怎麼可能,他……」
晏杭輕笑:「先皇昏庸,我原本忠於社稷,即便他是昏庸的,我依舊在為天下太平而戰。得知山東一帶起了反賊,我第一時間便著人去調查,察覺事情並非那麼簡單。若非我受了傷耽誤了,回京之後便會帶兵去剿匪。那時候你皇兄尚未糾集出那麼多兵馬,若我帶兵前去,必定能將他擊潰。只是……」
只是他回京之後,先皇處處緊逼,先是賜婚,讓他與一個毫無感情的女子成親,再是屢次敲打,希望他交出兵權。
晏杭心裡失望,再看著下屬遞上來的關於各地民不聊生的帖子,心裡也知道這個天子只怕是靠不住了。
所以那段時間,他不再去插手那些事情,一味地蟄居,也是為了收斂鋒芒打先皇的疑慮。
本身晏杭就在想,若先皇能及時改正,好好地做一個明君,他便依舊隨時為了天下而戰,可他沒有想到事情遠遠比他當時看到的殘忍。
那一日他受了刺激,才想起來書月這個人,便被派去抵抗蕭豫西。
一路上頭疼欲裂,派去的探子一個個地回來,許多證據交織在一起,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蕭豫西並非凡人,乃是先太子的公子,而端王之所以待書月那麼好,是因為書月是先太子的千金。
那一瞬間,似有潮水般的痛苦席捲而來。
天下,書月,晏家祖宗留下來的祖訓,統統在腦海里摻雜滾動,他無比地痛苦,明明知道蕭豫西帶人抄近路去了京城,要直逼皇宮,卻還是假裝不知道,直接命人扣押住那報消息的探子,而後還是帶人往山東一帶趕去。
直到算著時間蕭豫西差不多已經帶人殺入皇宮,他才調轉回頭。
等他趕到之後,正巧撞上了先皇命人射殺書月的那場面。
只差一點,書月便會中箭,他不顧一切地便飛奔下馬,擋在了她面前!
往事歷歷,再提起來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可晏杭此時定定地看著她,眸子里深深藏著無盡的悔意與心疼。
「從前我為了天下,委屈了你,此番我違背祖訓,棄了天下,但願能彌補你一二。阿月,你如何才能原諒我?」
沒等書月回答,四面八方忽然就傳來馬蹄聲,而後幾乎是一瞬間的功夫,蕭豫西帶著人騎馬狂奔而來。
挺拔瀟洒的男人身著明黃色衣袍,眉眼凌厲,喝道:「來人,將他拿下來!保護公主!」
晏杭直接被人拿住,書月心裡一驚,正要同蕭豫西說晏杭並未欺負自己時,蕭豫西卻冷漠地看著晏杭道:「蜜蜜之苦,大半由你而起,你哪裡來的臉面與膽子還敢這般暗算她?信不信朕取了你的性命!」
幾個護衛上前直接將晏杭踢到,他竟然絲毫不反抗,就那般被人摁在地上,臉都埋在了沙土之中,看起來狼狽極了!
那般清風霽月矜貴高潔的宣德侯府嫡子,被人人稱頌的晏大將軍,此時卑微如塵土。
書月心中彷彿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她來不及細想,立即上前跪下求道:「皇兄!他,他並未暗算我,此事是誤會!」
蕭豫西在書月下跪的一瞬間,眸子猛地一縮,暗暗咬牙!
他們兄妹是世上彼此唯一的至親了,自打相認之後他竭盡全力地疼愛蜜蜜,雖然他是皇上,可在蜜蜜跟前卻只是個哥哥而已,儘力地寵愛著她,如今她竟然對他下跪……
蕭豫西面色沉下來:「蜜蜜,上馬回去,此事回宮再議。」
最終,書月只能不再提此事,她知道蕭豫西雖然寵著她,但並不算一個好脾氣的人。
若他是個好脾氣的人,這些年受了那樣多的苦,又怎麼走得到如今?
馬兒載著她,由馬夫牽著,等到了馬車停著的地方,書月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已經不知道晏杭被人帶去了哪裡。
她心裡有些慌亂,但還是上了馬車,想著此事等回宮再說。
蕭豫西與幾位大臣一起圍獵,倒是獵到了不少好東西,狐狸,兔子之類的都有,可他此事面色低沉,一絲喜悅也無。
等馬車到了宮中,他徑直去了勤政殿,負責押送晏杭的人也不敢問應該把晏杭帶去哪裡,便只能讓他跪在大殿之外等候皇上發落。
而書月回到她的宮中,心裡始終慌亂,杏兒得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有些訝然。
「您給皇上下跪了?素日您行禮他都不許,說是那樣太生份……」
書月閉了閉眼,只覺得煩躁不安,她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怎的就下跪了。
可如今皇兄定然還在生氣,晏杭也被扣押住了,按說他的確不該設計闖入馬場,但晏杭的確也沒有傷她。
何況晏杭說的話如果屬實的話,那說起來晏杭還曾經算是幫過蕭豫西。
心中百轉千回,最終,書月還是決定去一趟勤政殿。
一路到了勤政殿,蕭豫西的貼身太監福瑞立即恭敬地上來了,低聲道:「公主,皇上這會兒不大高興,方才還摔了茶碗,您進去也小心些。」
書月心中咯噔一下,還是笑道:「多謝公公提醒。」
她一時都有些害怕,蕭豫西是她兄長不錯,可她自小沒有關於他的記憶,二人才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她其實並不算特別了解他的從前。
書月一步步進到殿內,蕭豫西正在案上寫字,她站著沒吭聲。
良久,那男人聲音裡帶了些涼意:「傻站著做什麼?自己找地方坐。」
書月想了想,便也不客氣,在旁邊的榻上坐了下來,蕭豫西餘光瞧見,心中才舒服了些。
而書月為了讓他明白,自己今日那一跪並非是要與他拉開距離,乾脆伸出手捏了桌上碟子里的果子吃了起來,蕭豫西便放下筆,側頭看著她吃果子。
她雖然也二十二歲了,可與外頭那些已經做了妻子母親的女子不大一樣,那些人眉眼中難免有被生活雞毛蒜皮侵襲的煙火氣,她卻一直都是這樣淡淡的,在做什麼的時候就安安靜靜地只做一件事,彷彿從前的煩惱也都不存在了。
就像是一顆琉璃珠子,摸起來似乎也是堅硬的,但實則美麗又脆弱。
以前無人護著她,如今他這般護著,卻無法容忍她自個兒往地上掉。
書月吃了兩顆果子,這才側頭去看蕭豫西,聲音裡帶了些愧疚:「哥哥,是蜜蜜今日做錯了事情,還請哥哥原諒,莫要生氣。」
蕭豫西垂下眸子,把筆擱好,負手站著去看牆上的一幅畫。
室內安靜了一會兒,他才沉聲道:「自打把你找回來,得知你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便時不時地夢到爹娘,娘親總是含淚問我,為何沒有照顧好蜜蜜,我無言以對。」
書月眼圈泛酸,忍不住站起來:「哥哥,此事怪不得你,當初你也很小啊,你我能有如今,父母大仇得報,天下迎來明君,都是哥哥的功勞,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我也聽哥哥那些隨從說了,哥哥征戰數年,身上刀槍劍傷無數,刀口嗜血的日子過了那麼久,怎麼還會這般自責?爹娘又怎會怪你?」
蕭豫西轉頭看她,他一步步走過來,伸出拇指為她擦擦淚:「可若是你過的不好,我又怎麼會不自責?你知道今日你為了他跪在我面前,我是什麼滋味?」
他喉頭一酸:「當時我便在想,這些年大抵你都是這般心軟任人踐踏的吧,你生怕虧欠了旁人任何一點哪怕被人傷過,你也不忍苛責。」
書月垂眸,語氣都是愧疚的:「我不想再想從前的事情了。如今我過的極好,有哥哥疼愛,我沒什麼遺憾。但我也不希望……不希望誰因我而遭遇無妄之災。」
她決定不要瞞著蕭豫西,便把晏杭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蕭豫西。
可誰知道蕭豫西只是哈哈笑了兩聲,而後眸子裡帶了些戾氣:「他的確驍勇善戰!可我也並非是等閑之輩!若他第一時間打打我跟前,我也不過是再都花幾年功夫而已,罪人蕭四早已失了民心,這天下遲早要完!他自以為成全了我,不錯,的確是幫我省了些時間,所以我才沒有去動宣德侯府。否則他以為他們晏家如今還能安穩享受富貴榮華么?」
書月訥訥的,此時才明白那些家國大事複雜至極,並非是她能完全明白的,而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來看,事情都不一樣。
但是她自然更支持蕭豫西。
蕭豫西摸摸她的腦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不希望再看到蜜蜜在我面前做出那副姿態,不管是為了任何人,都不能委屈你自己。你若真的承認我是你的哥哥,便要明白,我打這天下,不是為了讓你給我下跪,是為了讓旁人給你下跪的,知道嗎?」
書月忍不住眼眶發熱,點點頭。
蕭豫西眸色複雜了一陣,又問她:「可還喜歡他?告訴我一句實話。」
從未有人這般逼問過她,而每次晏杭問她這話,她都會毫不留情地告訴他,已經不喜歡他了。
但此時面對著蕭豫西,書月卻頓了頓,喉嚨彷彿被棉花堵住了,半晌,答一句:「不喜歡了。只是,也不想與他有任何生死上牽連,不喜歡他活著與我有什麼關係,也不希望他是因我而死。」
蕭豫西輕笑:「你若是答喜歡,我便立即殺了他。不管他是為何負了你,他都是負了你,蜜蜜,傷害過你的人,永遠都不要給他第二次傷害你的機會。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天下男人可以有許多女人,但女人卻只能有一個男人,這是世間常態,人人都這般認為。所以女子為情所困,便是一生的悲哀。但你不是尋常的女子,你是天子的妹妹,你只配得上最好的幸福,他如今配不上你,往後更配不上你。記住了嗎?」
雖然好似隨意的幾句話,可書月卻知道蕭豫西說的都是真的。
自他登基之後,殺伐決斷,疼她是真的,對那些犯了錯的人也的確是冷酷無情。
她下意識就覺得,不該挑戰他的底線。
至於晏杭,這一次是她為他求了情,再有下一次,他只能自求多福。
書月從勤政殿離開之時,還有些腿軟,她知道蕭豫西的性子,最終還是求他莫要仗殺那兩個被晏杭收買的馬夫,懲罰一番便是了,若是直接仗殺,她必定會留下陰影。
但按照蕭豫西的性子便是覺得這樣的事情若是不一次性殺雞儆猴罰個厲害,必定無法起什麼作用。
最終他遷就了書月,答應她不會將那些人仗殺。
走出勤政殿,書月就瞧見外頭下雨了,大雨嘩啦啦的,這天氣倒是變得快,明明一個時辰之前在馬場還是風和日麗的。
她往前沒走幾步,便遇著了陳柏行,如今陳柏行在太醫院當值,醫術進步飛快,很受重視。
但他才進來不久,也沒有資格去給公主請平安脈,偶爾書月召他過去他才能去,今日會到這裡來,也是為著皇上身邊的一位公公治病,他知道這會兒書月在勤政殿里,便大著膽子在廊下等了一會兒,不曾想還真的等到了書月。
陳柏行數日未曾見過書月,眼睛里立即閃現喜悅的光,書月忽然瞧見他也覺得高興,只是腿軟心慌,走到陳柏行面前才打了個招呼,就聽不遠處一個小太監低聲嘆息。
雨聲嘩然,書月望過去,順著小太監的視線再往南看,只見大雨這種的青石地磚上,跪著一個人。
他渾身石頭,似乎挨了打,地上雨水渾身血水,書月的心猛地一顫,光是憑著衣裳便知道,那是晏杭!
陳柏行也看了過去,而後低聲道:「我聽久安公公說,皇上命人打了他一頓,讓他跪在殿外思過,什麼時候知道錯了什麼時候再進去見皇上。」
書月沒有說話,可袖子里的手卻輕輕顫抖起來。
她覺得自己不在乎他了,可為什麼她還是很難受呢?
明明如今過著最好的日子,可她卻一點都不快樂。
她臉色發白,唇也有些干,眼睛一陣花,而後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陳柏行立即護住了她,杏兒嚇得不行,陳柏行卻扶住書月,對杏兒說道:「快去搬個椅子過來,讓公主休息一會兒!」
杏兒趕緊地去了,書月頭暈眼花,被陳柏行用胳膊支撐著。
雨幕遙遠,晏杭跪在地磚上,遠遠地看著書月從勤政殿出來之後便遇上了陳柏行。
兩人沒說幾句話,陳柏行便把她護在了懷裡……
他曾經也這樣抱過她的,如今,她卻靠在了別的男子的懷裡。
他們是什麼關係?
她說的不喜歡他了,是真的?
晏杭胸腔之中冷疼交織,一顆心跳得他難受極了,不想去看那刺痛他雙眼的一幕,可卻忍不住去看。
下一刻,他驀的吐了一口鮮血出來,艱難地用拳頭撐著地才沒有倒下。
有水混著雨落在地上,他恍惚地分不清,是不是自己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