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屋外有冷風吹得樹枝嘎吱作響,平城過年的習俗是每一頓飯之前都要燃放鞭炮,晏杭正在一片虛無中伸手輕輕撫摸懷裡溫軟女孩兒的頭頂。
「你比從前要高,當初在陽城時,你還只到我心口下方,如今恰好在我心口處,阿月,我的阿月……」
男人聲音帶著艱澀與苦楚,想緊緊摟著她,又生怕弄疼了她,就在這個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震天響,似乎是隔壁不遠處的人家在燃放鞭炮。
繼而,又有或遠或近的鞭炮聲傳來,懷裡女人輕輕一顫,晏杭的手一動不動,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麼。
趕到中飯的點了,點燃鞭炮的人越來越多,晏杭撫摸著書月的肩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沿著她的耳朵輕輕地往她的臉上摸。
他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能這樣一點一點地去觸碰她的臉。
書月瞧見他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幻,從一開始的麻木,到後來驚疑不定,再到他的嘴唇都在抖。
他什麼都沒有問她,只是哆嗦著在說:「這不是夢,這不是夢……你,你……」
只是用手,他便認得出她的五官,曾經多少個午後,她練字累了就伏案睡著了,他睏倦得厲害,卻只是守在她旁邊為她打扇,一邊細細描摹她美貌鼻子嘴唇的形狀,他早已在心中把她的樣子畫過了千萬遍。
這幾年來,他無數次處於絕望中,能讓他支撐下去的唯有夢裡的那張臉。
書月看到男人臉上兩行清淚滑落,他喉結滾動兩下,忍著悲痛對她說:「對不起……阿月,對不起……」
她感覺到自己臉上也冰冰涼涼的,聲音卻平靜地問:「你哪裡對不起我?」
晏杭雙目空洞,嗓子彷彿堵了棉花,極力忍耐之下還是痛苦到腦袋靠在了她的肩上,他鼻酸得厲害,回想起這十幾年來的事情,酸甜苦辣都混做一談,他那已經失明的雙目中都是熱淚。
「或許我們當時不該認識,或許我應該把你帶到邊關,或許我應該破除萬難回到中原來娶你,或許我再遇到你的第一眼都應該認出你來。可我一樣都沒有做到,我給了你承諾,卻讓你苦等無果,我說著愛你,卻又忘了你,我時常在想,我應該怎樣讓你知道,我不想忘記你,不想辜負你,不想錯過你。可我還是忘記了你,辜負了你,錯過了你。」
他終於失聲痛哭,枯瘦粗糙的手緊緊地握著:「我一路走到如今,原以為等我找到你就好了,現下我才明白,我這一生都找不到你了,也找不到那個最初的我自己了。就算我走遍全天下,走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找不回從前的我們了。我知道了你為何要走,為何臨走之前要救我,因為你對我,無愛亦無恨,甚至對你來說,我是一道礙眼的牆。」
沒有他的世界,她會過得更好。
她早已放下,他的糾纏,尤其是一個雙目失明之人的糾纏,只不過令他對她的辜負多加一層。
書月獃獃的,眼睛里閃著水光,她輕輕地說:「既然你都明白了,也該放下,我送你回京城,會有人醫治你的眼睛。」
晏杭久久沒有出聲,他靠在她的肩膀上,眼淚把她的衣裳都打濕了。
書月正想抓住他胳膊將他推出去,晏杭卻又心裡酸楚一陣,將她困在自己的懷裡,用一種自卑低沉的聲音哀求:「可是我……還是想求你,不要趕我走。」
他抓著她胳膊,緩緩地跪在她面前。
他在求她。
「我配不上你了,可我還是想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想忍住不找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不願意見我了,可我還是想離你近一點啊!我這一輩子做過很多事,可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我想在你身邊跟你講話,想看看你,我想你……我想你想到快要死了啊,阿月,刀光劍影的日子不好過,我只有想你才覺得這世間還有一點溫情,可為什麼我竟然都不能想你了,如果不能想你,不能見你,如果老天爺不願意給我希望,為什麼要讓我苟活在這個世上?為什麼,為什麼要將你送到我眼前?為什麼不讓我一直找下去,或許我還能找到從前,找到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
或許走著走著,哪一日我倒在了找你的路上,夢中,下輩子,我們一切從頭開始,我將用我的生命來愛你。
他滿臉的淚,抱著她的腿哭:「阿月,求求你了,別趕我走好不好?我會很聽話的……」
書月臉上掛著淚,想到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侯門少爺,戰場大將,此時跪在地上抱著自己哭,求著她說自己會聽話,就忍不住氣笑了。
她嗓音帶著淚意:「你聽話?你一個雙目失明之人,就算是聽話又能做什麼?」
晏杭頭腦脹痛,情急之下,亂說道:「我雖然雙目失明,但多加練習對聲音會很敏感,許多家務我都能做,另外我會寫話本子,即便閉著眼我也能寫得出來,我,我還可以學著做飯,對了,我看不見,但我對科舉文章還是頗為了解的,若是旁人不嫌棄,我可以做個教書先生,賺來的銀子都交給你。」
他說到此處,沉默了一下,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
「你把我當一個奴僕就好,你放心,我絕不會在旁人面前亂說什麼,就算是你嫁了旁的男人,我也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吃醋嗎?他怎麼可能做得到不吃醋。
他甚至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已經嫁做旁人了,想到這些,晏杭只覺得一顆心又在抽抽地疼。
此時此刻,他什麼都看不見,像是一個等待她宣判的罪犯。
他這樣子,一定醜陋不堪吧,她又怎麼會看得上他。
而書月蹲下去,拿帕子把他的臉擦了擦,認命似地嘆氣了:「那行吧,只是我囊中羞澀,發不了工錢,頂多只能管飯。」
晏杭只覺得喜從天降,立即笑道:「我盡量少吃!」
書月擦擦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為何,她看看眼前已經失明的男人,卻覺得也許都是上天的安排,這樣的他看不見她的眼淚,這樣的他,好像又成了許多年前那個初去陽城病懨懨的他。
因為晏杭看不見,書月只能扶著他讓他坐在椅子上,但想想往後的日子她也覺得茫然。
她承認,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她也是難過的。
甚至她在想,如果當初晏杭沒有受傷,他們是不是會順利地在一起?
中間那些事恍如隔世,這將近六年的時間更是將人生割裂開來,眼前的人,她覺得熟悉又陌生。
但直到年夜飯擺出來的時候,書月才算是明白,自己也是高興的。
她的年夜飯不算特別豐盛,因為人少,她住在書院後頭的院子里,只有兩個丫鬟兩個小廝,四個人吃飯時也不分主僕都是一樣的飯菜,但每一道菜都是很好吃的。
晏杭被帶回來時,丫鬟水墨還以為只是蕭娘子可憐這個被打的乞丐,等到「乞丐」被蕭娘子洗乾淨換了衣裳之後,水墨嚇了一跳!
這哪裡是什麼乞丐?分明是個長相很是俊朗的男子!
哪怕是皮膚粗糙了些,頭髮有些白,但換上乾淨衣裳,頭髮都梳理整齊之後,晏杭的五官便完全地展露出來了,他生得十分標緻,那雙眸子就算是看不見了,卻依舊漂亮的很,眼尾輕輕上挑,有一股說不清的迷人氣質。
書月也不避諱,大大方方介紹:「這是我家走失的一位兄長,如今先在我這裡養傷。」
水墨點點頭,還是笑道:「蕭娘子,怪不得您今日瞧著這般高興,水墨都很少見到您笑得這樣舒心。」
書月一愣:「我哪裡有笑?」
水墨歪歪頭:「笑是沒有怎麼笑,但是一個人的神情是看的出了的,您平時里都比較平靜,可今日眼睛里卻含了一種輕鬆愉悅的味道,所以……」
書月沒有接話,但在這一刻才發現,她此時確實心底輕鬆愉悅,好似跟平時的平靜不太一樣。
這一日吃年夜飯,書月便教了晏杭幾下如何夾菜,菜的位置具體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