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表哥動作要快些,晚了我怕有人撐不住。」
君桐倒沒有要害將夜的心思,他非常坦蕩地告訴將夜:「我與梧桐同氣連枝,他只要不死,我就能一直活著,哪怕身軀消亡,輪迴轉世都能永久地魂靈不滅,若要他死,除非我先死,否則你覺得他為何被涅槃火三番四次地焚燒,還能活下來?」
「表哥,你希望我死嗎?」
他那誠懇的態度,似乎只要將夜點點頭,他就能成全將夜,當場自戕一般。
將夜說:「有沒有什麼辦法,切斷這種聯繫?」
君桐忽然笑了,極興奮地扯地鎖鏈哐鐺作響:「表哥,我就知道,你其實也很在意我,不想讓我魂飛魄散的是不是?」
「呃……」
「但是啊……若是能切斷,我早就那麼做了,我也不想帶著厄運之體,一直被人嫌棄,我真的受夠了……」
那要怎麼辦呢?
將夜實在不想傷害君桐,他認為君桐也是受害者,明知君桐做的這些事,每一樁每一件都讓他恨得咬牙切齒,可到底他是同情他的。
而且,就算狠得下心,在同氣連枝的詛咒下,君桐也死不了,更遑論破除這種聯繫,消滅梧桐。
君桐說:「你來看我,我已經很開心了,我也活膩了,覺得沒意思,若是你找到殺死我的辦法,我希望是你親手來做這件事,我不怪你的。」
「呃……」
「真的,我不怪你!」
他語氣一沉,忽然有些森然地看著將夜:「不過……表哥,你動作要快些,遲了,我怕有的人快要撐不住了呢。」
「什麼……撐不住?」將夜一臉茫然。
君桐沒再多說,他抬起手,瞧著天窗縫隙漏入掌心的白色月光。
「皎潔的月看似聖潔,但或許它才是惡的。表哥,你看,我這一雙剝皮無數的手,月光都能毫不吝嗇地給它披一層聖潔,真是……迷、惑、人、心啊!」
從囚室出來,將夜穿過空寂的廊廡,回到小院,這裡還是上次他來蒼梧城的時候住過的。
奉衣控制住整個蒼梧城后,府邸內並沒有留多少府兵,比較起初來時仙門群至的熱鬧景象,如今顯得格外凄清。
將夜推開院門,隱隱看到屋內幽暗的燭光,就曉得他師尊已經同奉衣和洛言聊好事情回來了。
他去囚室見君桐這件事,雲諫並沒攔著,但將夜能感受到自己身邊一直都有雲諫的氣息。
他是極在意他的安危的。
將夜剛走進院子,他師尊就推開房門,隔著羊腸小徑,那雙白綃覆蓋的桃眸似乎在凝視他。
夜已行至最後,天邊甚至已經泛出霧白色。
雲諫擁他入內,攬抱他的腰,貼他耳邊道:「累了嗎?睡一會兒吧。」
將夜沒有睡意,他蜷縮在雲諫懷中,想了很久。
窗外的黎明就要扎破咽喉,他終於轉過身,毫無睡意的眸子凝著他師尊的臉。
幾欲開口,又不曉得該說什麼,最後只貼過去,輕輕吻在他師尊的眼睫上,隔著一層冰白的綃條。
「睡吧,睡會兒。」
他師尊嗓音有些喑啞,帶著濃重的倦意,似乎是很累了,累到極致。
將夜點點頭,埋首在他師尊的懷裡,感受著熟悉的體溫,嗅著嶺梅冷香的氣息,耳邊只有彼此的呼吸,以及彼此的心跳。
大約是蜷在安心的壞境中,又或者他師尊身上的氣息對他來說就是一劑安眠香,睡意困頓,就真的迷迷糊糊睡著了。
心底積壓的事情太多,將夜渾渾噩噩中做了好多夢,睡地極不安穩。
一會兒夢見他還是一條小溪流的時候,白鳥每日都會穿越天邊的七彩雲霞,來見他。
一會兒夢見他找遍了整個九天,才在寒霜凜冽的斷崖邊看到傷重被囚的小破鳥。
一會兒是被紅透眼眸的雲諫手持翎羽戮入他心窩,一會兒又是自己被捆綁在柴垛中活生生被火燒死。
最後,他看見雲諫站在他面前,那雙溫柔繾綣的桃花眸凝情望著他,忽然,眼前被蒙上了一層紅霧,他聽見「嗤」的一聲,血肉刺穿,筋膜分崩,眼睜睜看著雲諫頎長的手指戳入那雙漂亮的桃花眸中,活生生剜去琉璃珠,又在他面前被無數的刀刃穿透身軀,死在他面前,而他無能為力。
將夜睡地並不安穩,他是被噩夢嚇醒的。
掀開眼眸的時候,天色依舊暗沉,黃昏都被夜色披蓋。
他睡了整整一天,又入夜了。
感受到後背貼著的胸膛,感受到腰上還圈著的胳膊,將夜重重舒了口氣,他轉過身,在晦澀昏暗的環境中摸上雲諫的面頰,小聲喊著他師尊。
但是沒有回應。
手指一路攀上眼前人的眉眼,俊秀的眉宇皺成川字。
將夜小聲喃喃:「師尊,你也做噩夢了嗎?」
依舊沒有回應。
從迷迷糊糊中緩過來的將夜已能感受到枕邊人的不對勁,臉上不再溫熱,透著徹骨的冰寒,指尖流連到薄色的唇瓣,更涼,就連圈在他腰上的胳膊都冰冷地要命。
將夜輕拍他師尊的面頰:「師尊,你醒醒,別睡了。」
可回應他的是身邊人細微的顫慄,渾身冰寒刺骨,沒有一點兒熱氣。
這種冰冷不似三九寒冬,並非凡間該有的溫度。
而是……弱水的溫度!
將夜慌了,忙不迭爬下床榻點亮了燭燈,暖黃的光暈下,眼前這張昳麗的面容卻冷到發青,就像是被拋入冰窖一般,薄唇涼到發紫。
怎麼喊,人都醒不過來。
他急地都快哭了,又不曉得該怎麼辦。
直到他瞧見雲諫肩頭的白衣已滲出點點血斑,扯開衣裳,只見鎖骨上隱隱透出一枚玄黑的細釘,那釘子彷彿成了活物一般,拚命地往骨骼里鑽,而屬於雲諫的力量無形之中又在與之博弈拉扯。
將夜甚至能聽見鎖鏈激烈的碰撞聲,看不見,但聽得很清晰。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猛地推開窗,望著天邊懸挂的那一輪滿月。
明明靜謐又祥和的月色卻成了要他師尊命的東西!
將夜真恨自己太笨了,他怎麼就忽略了這件事!
明明他見過雲諫每逢月盈之夜,都會化作一隻棲於弱水之央,囚於白梅樹上的那隻白鳥,承受著鎖鏈囚縛和鎮神釘折磨。
他為何就……以為已經沒事了呢?
將夜一邊將自己積蓄不多的靈力灌入雲諫體內,一邊一刻不停地喊他,想讓他醒來告訴自己該怎麼做。
一側的鎖骨上只剩一個尚未癒合的血窟窿。
那是雲諫在鴻濛秘境的殞鳳墟中被梧桐迷惑,失手傷了將夜后,不惜代價強行將鎮神釘逼出身體造成的創傷,鎮神釘並非凡品,就算,傷口也極難癒合。
更何況那段時間的雲諫不要命似得揮霍靈力,根本沒給傷口癒合的機會。
掙脫了一邊的鎮神釘,可另一邊還在,每個月盈之夜降臨的折磨還在繼續。
另一邊肩頭的鎮神釘在與雲諫的力量拉扯著,根本不顧及宿主的死活,將傷口掙扎出一片血肉模糊,甚至鎖骨都被撕扯地斑裂出碎紋。
將夜喚不醒他師尊,又不知該求助誰。
門被敲響時,他還是恍惚的,根本沒聽見一般。
直到外頭的人開口說:「表少爺開個門,我是奉衣。尊主的狀況我或許有辦法緩解。」
門豁然拽開,砰地一聲撞在牆上,搖搖欲墜。
濕紅眼眸的少年站在奉衣面前,壓抑著哭腔焦急道:「怎麼做?我要怎麼做?」
奉衣看了眼雲諫肩頭的創傷,顯然也有些意外,皺眉道:「尊主已經拔掉過一枚鎮神釘了?」
將夜愣了一下:「這不是什麼好東西,是不是將另一枚拔掉,他就能擺脫束縛了?」
「幸好你沒那麼做!」奉衣瞧見雲諫肩頭鬆動的另一枚搖搖欲墜的釘子,擰眉道:「鎮神釘封印著尊主的修為和神息,已有千年,若是貿然拔掉,突然釋放的力量會撐破他的靈脈。」
奉衣望了一眼將夜,解釋道:「就像你身體內的力量一樣,你被秘術壓制修為,封困在築基期,這修為一朝還給你的時候,若無尊主替你疏導靈脈,你早就爆體而亡了。」
將夜到底是關心則亂,他太慌張了,又急又心痛。
「是不是拔了那釘子,他就不會被囚困折磨了?拔完以後我再替他梳理靈脈可以嗎?我……」
「不一樣!尊主修為太強大,即便被封印神力,他最多也只能被壓制在大乘期,而不是築基期。
若這力量釋放開來,必須要有一位比他修為更強大的神祇護法,否則,誰也幫不了他。」
「那、那怎麼辦?怎麼辦……」
「表少爺信我嗎?」奉衣說:「我曉得解救尊主的方法,但我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人只有你。」
奉衣看著將夜迷惘慌亂的眸色,他明白將夜對雲諫的在意程度,這一點也在他的算計之中。
他繼續道:「九天上的醴泉從不是什麼不詳之物,他只是太強大了,一滴雨露便能潤澤萬物,那些卑賤的神族又怎麼承受得住天地靈物的恩賜呢?所有對他們而言不利的因素都是威脅,都要避之不及,除之後快……尊主也是,他攜著涅槃神力破殼,只因太強大,只因被他人害怕,就為他批命禍殃……」
奉衣對將夜說:「表少爺與尊主倒是天生一對,只有他不懼你的雨露,而你又是唯一不在意他禍殃命格的人。」
「我要怎麼做?」
將夜不得不信任奉衣,他能看得出來雲諫也是信任這個人的,事到如今,他就賭一回,他敢試。
「表少爺不用害怕,我不會對你們不利,尊主是我的信仰,是我苟活人間多年唯一的執念。」
「嗯。」將夜垂睫,目光始終沒離開陷入昏迷之中還疼得眉頭緊擰,渾身痙攣的雲諫,「他信你,我就信你,有什麼辦法你說吧。」
「醴泉的泉眼甘露可與鎮神釘抗衡,需要你的一滴心頭血。」
這不難,在彤岫村的時候,雲諫就為了促使他提早活過來,生生將刀刃戮進心腔,為他掏出心頭血。
他能那麼對將夜,將夜又怎會吝嗇?
將夜剛要掏出匕首往心口扎,奉衣又道:「表少爺與尊主不同,尊主雖被囚禁人間,卻依舊是神軀,他這麼做或許無恙,但你這具身體是後來凝成的,雖有神魂,卻是肉體凡胎,這麼做一定會元氣大傷。」
「沒關係,不會死就行。」
大約是將夜的目光太堅定,這個人太痴情了,杏眸中又熾熱又明亮,看得奉衣都有些於心不忍。
但還是冷靜著陳述道:「這只是治標,這個月盈之夜能度過,下一個就不一定了,若要治本,還需要表少爺做另一件事,這件事旁人做不了,只有你能做。」
一樣的,什麼事,他都願意做。
將夜是這麼想的。
奉衣交代完一切,離開的時候,隔著門,只聽見門內傳來匕首墜落地面的清脆聲。
他不禁有些愣怔,情之一物到底有多大的力量,竟讓將夜做地這麼乾脆。
…
隨著燭火滴滿蠟淚,燒到盡頭,有些晦暗了,將夜只覺得眼前還晃蕩著火焰的殘影,他慢慢地就覺得看不太清楚東西了,頭暈噁心,心口……
心口也比想象中的疼。
他那麼怕疼的一個人,初來乍到時手掌蹭破了皮都能眉頭皺個半天,竟在剛剛生生將匕首戮進心腔……
大約這種疼痛是真的超越他的承受闕值,被刺激地五感混沌,短暫的目盲,讓他看不清他師尊的臉,他就顫著手接住自己心口汩汩淌出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雲諫的肩頭。
他聽見鎖鏈停止狂吠,他聽見被捆縛在其中的白鳥不再哀嚎悲鳴……
鎮神釘似也分不清今夜的月圓還是不圓,逐漸被醴泉迷惑地沉睡過去。
將夜偷偷將匕首藏在床底下,又在衣襟中塞入層層疊疊的紗布止血,最後將疼極了,疲憊極了的自己蜷在他師尊的懷裡,雙臂環著他師尊的腰背,臉頰貼在逐漸穩定跳動著的心臟前。
「師尊,你待我好,我也能同樣如此待你,不是虧欠你什麼要還給你,我只是覺得,我是真的……真的好愛你。」
「我會早去早回,不讓你擔心,你只要好好睡一覺就好,等我做完那件事,我們就一起離開吧。」
他的手指流連在青年漸漸舒展開的眉心上,輕輕吻上去。
冰冷的身軀終於被他的心頭血煨熱,將夜扯起蒼白的唇角笑了笑,在他師尊懷裡輕蹭,鼻尖貪婪地嗅著熟悉的嶺梅冷香,像個動物幼崽一般滿足地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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